第16章
時期還有三十日,并不著急,一天叨擾他們家兩次也不妥當。這廂把任務劃分好后,她們回了太初境稍作休息。
阮明珠難得下山一趟,不怎么樂意回去,便拉著卿舟雪去太初境附近的集市街道逛一逛。
卿舟雪雖然想著師尊的藥還沒熬,但轉(zhuǎn)念又一想阿錦應當不至于忘記。便安安靜靜地任由她拉了去。
阮明珠一到這等子烏煙瘴氣的地盤,心中壓著的火氣仿佛也一掃而空,明媚如洗。
她向來是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
她親親熱熱地挽著卿舟雪的手,“師姐,今天帶你去個好地方大開眼界。”
什么好地方?
卿舟雪看著那熟悉的河,熟悉的朱紅閣樓,聽著那熟悉的絲竹小曲兒,一股子熟悉的輕浮放蕩撲面而來——不禁無言。
此處是云舒塵多年前盤下的。樓中姑娘也不算凡人姑娘,實則是一幫子耽于人間情樂的女妖怪。樓中設(shè)有陣法,既可以壓住那一身妖氣,不至于對凡人身體有損;也可以為這一群妖提供庇護,不至于被斬妖除魔的修士收了去。
阮明珠得意道,“沒來過吧�!�
不僅來過,還住過。卿舟雪想起師尊的教誨,她開青樓這事兒是不能往外頭說的,于是只好閉嘴。
阮明珠走進去,笑吟吟地,掏幾張銀票,往風韻動人的老板娘胸口里一塞。妙瞬娘子一手撫過她的手背,另一手打著扇子,笑得溫溫柔柔,忽而她眼睛一轉(zhuǎn),落到卿舟雪身上,訝然道,“呀,是你?”
阮明珠一愣。
她竄到卿舟雪身邊,上下打量她幾眼,真心佩服道,“師姐,你原來是個深藏不露的人。”
卿舟雪淡淡道,“我不喜歡來這種地方。先走了�!�
阮明珠一臉嫌棄地拉住她,把人摁在了桌子上,“哎呀,都是老主顧了,人家老板娘都認得呢。你別裝了——美人,來幾壺清酒,再添幾碟招牌小菜!”
期間阮明珠和幾個美人談笑風生。卿舟雪見她確實點了一桌好菜,本著不浪費不拋棄的原則,她十分隨和且安心地,坐下來夾了一筷子。
萵筍青翠,是雞汁澆的,層次感非常分明。桂花杏仁兒酪清甜冰涼,上面綴著枸杞,據(jù)說是外地廚子做的,卿舟雪從沒吃過。
味道一直不錯。她不免又多夾了幾筷子,上次來是沒吃夠的。
正當卿舟雪沉迷于干飯時,卻聽得阮明珠一聲輕呼,手中的杯子倏然打翻,酒液潑了旁邊的美人一裙子,她直直地看向門外。
“云,云師叔?”
云舒塵在看見兩個熟悉的身影時,也愣了一瞬。卿舟雪的手瞬間頓住,然后默默地放下了碗。
氣氛在這一瞬間,連呼吸都變得尷尬起來。
到底是多修煉了五百年的云長老反應迅速,她微微斂起眉梢,淡淡道,“聽聞最近部分親傳弟子,耽于酒色場所,掌門特令幾位長老下山巡視一番,捉拿歸案。你們二人,這是什么意思?想要頂風作案么?”
云舒塵又一蹙眉,朝妙瞬娘子冷冷道,“這都是些什么生意?能開到太初境山腳下來,可知道什么是廉恥?”
妙瞬有苦說不出,低眉順眼地配合:“仙長說的是�!�
卿舟雪聽見師尊毫不留情地把自己罵了一通,大為震撼。
阮明珠回過神來,“師姐是我教唆來的,不關(guān)她的事兒。但……但我也是第一次誤入歧途!”
她笑得勉強,“那個,師叔,不然這次就算了?”
云舒塵似乎思索了一會,垂眸撫著自己的袖子,“既是初犯,就算了�!�
阮明珠呼了一口氣,覺得此地不宜久留,便稱贊了幾句“師叔英明”,扭頭給了卿舟雪一個快走的眼神,自己先一步溜出去。
卿舟雪巋然不動,她的萵筍掉在碗里,索性放下了筷子,清咳一聲�?粗剖鎵m,想起剛才那事,又彎著眼睛笑了笑。
“笑什么。”云舒塵坐下來,也松了口氣。她看著卿舟雪,好整以暇地點點桌面,“我還沒問你呢,你一個小姑娘——你來這里作甚?”
卿舟雪捧著碗,老實道,“吃飯。”
她一蹙眉,似乎覺得有個盲點,“對了,師尊來這里干什么?”
“別問了,好好吃你的�!�
第25章
雖然如此說,但云舒塵不動筷子,光支著半邊下巴抬眸看著她。卿舟雪才夾了幾筷,就有些不自在了,她輕輕擱下了碗,“飽了�!�
“是么�!痹剖鎵m笑了笑,“那杏仁兒酪,帶幾份回去�!�
“師尊怎么知道,我喜歡這個的�!鼻渲垩┮汇�,她猜得很準。
“因為你平時喜歡吃甜口的。方才眼神,又一直對那早空了的碗惦記�!�
也許師尊只是習慣了心細如發(fā),不只針對于她一人。
但她,終歸是在一直注視她的。
這本是一句平平常常的話。卿舟雪卻體味到一種安然感,乃至隱秘得如同春雨綿綿的歡喜。
她不知自己為何而喜。
云舒塵感覺徒兒的心情好了起來,連語氣也輕快許多,“那聽師尊的�!�
果然還是個貪嘴的小姑娘。
云舒塵暗暗道。
她暫時沒有想到更深的一層,只是以為徒兒為著有好吃的開心罷了。
靈根的不同,通常與性格掛鉤。冰靈根修士稀少,天生寡欲寡情,是最適宜修道的。
卿舟雪比起同齡人,喜怒哀樂都如水洗了一遍似的,如霧里看花,沒有那么清晰。
能瞥見她明顯高興的模樣,還是甚為少見。
她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次日,卿舟雪仍與師姐師妹們?nèi)ネ裆酱骞S溪,尋那戶人家。家中空空無人,她們一行人在附近找了找,發(fā)現(xiàn)王五和他的娘赤著腳,在一階一階的水田中割著稻子。
大娘一見她們幾個,眉頭就蹙了起來。
林尋真似乎已經(jīng)想好了對策,并沒有提到修仙的事情,眼神掃過一片黃燦燦的稻谷,又收回來,禮貌問道:“大娘,需要幫忙嗎?”
婦人捏著鐮刀,連忙擺手,“你們這些細皮嫩肉的修道人,哪里會干這種活。”
卿舟雪一想,似乎明白了林尋真的意思。她觀察了王五是如何把稻子攏在一起,然后用那把彎刀割下來的。
她摘下一根,拇指掐了一截,問道,“是留這么長么?”
王五點點頭,不明所以。
只見那白衣女修面無表情地拔出長劍,一道劍氣蕩出去,嘩啦啦一排,稻穗全部掉了下來。
鐮刀也差點掉下來。
王五愣在原地,差點沒跪下,“……好厲害。”
“接下來只剩撿的了。”林尋真道,“這個沒辦法,我們一起撿,多幾個人,總能把活計做得快一些。”
收好稻穗,然后又繼續(xù)割下所有的秸稈,一捆一捆扎扎實實地運到一旁。
很快那片金色的地盤重新變得光禿禿。
誰也未曾想到,正是這么一群看似細皮嫩肉的小姑娘,一天頂三天干的活。
“這是怎么做到的?”
王五羨慕地看著阮明珠扛起身量三倍大小的秸稈束,健步如飛,一臉輕松地把其扔到一旁,順手拍了拍肩膀上的灰�!岸欢窟@就是修行的妙處。”
稻子一割,秸稈一扔,他們之間的對話從此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王大娘仍蹙著眉頭半天,好說歹說,最終才決定把這瘦猴似的兒子貢獻出來,供幾位仙長完成她們的任務。
卿舟雪與白蘇站在原地未動,而林阮二人大松一口氣,拉著王五去了一片空地。王大娘搓了搓手,只見卿舟雪幽幽地盯著她,似是打量。
“姑娘,你……看著我干啥�!�
“沒什么�!鼻渲垩┦栈卮蛄康哪抗�,“我們亦會教授你引氣入體�!�
她的臉色一愣,“大娘都這么把年紀了,骨頭都硬了。還學什么修道?”
“師門命令罷了�!鼻渲垩┐鬼袂榈�。
那婦人便顧左右而言其它,說家中還有些雜活,沒空子學這等功夫。卿舟雪則緊接著說,“若有什么雜事,我與師姐亦可去幫忙�!�
聽到卿舟雪此言,她的嘴唇在剎那間變得慘白。
倏然間,一抹雪亮的劍光劃過,卿舟雪的三尺清霜寶劍已經(jīng)抵在了婦人的喉嚨上。
“你根本不是人�!�
她冷聲道。
咻地一聲,原地已經(jīng)沒了人樣,一只淺黃色的細長東西自那劍鋒邊緣躥了下去,靈活得要命。
然而清霜劍的寒氣能夠瞬間凝冰,一塊灰黃的冰就這樣落了下來,兩人趕上去一看——原來是只扭動掙扎的黃大仙。
趁著固定它四肢的冰還未消融,卿舟雪將它提溜著后頸皮子拽起來,接下來嗅到一股惡臭,她屏住呼吸,嫌棄地將它拿遠了一點兒。
是妖。
她轉(zhuǎn)身與白蘇商量,“現(xiàn)下應該怎么辦�!�
“師妹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白蘇訝然,“這妖精也不知得了什么本事,將氣息掩蓋得那樣好。”
“直覺�!�
卿舟雪道,“我頭一日來,便覺得它警惕我們。”
“是瞧見天敵的眼神。”她盯著那黃鼠狼綠豆一般的眼睛,“凡人不該如此�!�
不知為何,她的直覺向來很準。
在以前年幼,且還未系上師尊給她的紅繩時,災禍一直伴隨著她,隨時隨地就能要了她的命。
她就是憑借著這種野獸般的直覺,磕磕跘跘地活到了八歲。
那被拿捏住命門的黃鼠狼吱呀叫喚道,“我修行多年,沒有做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兒,更沒有吃過人肉喝過人血!”
白蘇搖了搖頭,“就算你是無心之舉——”
話頭頓住,她擔憂地蹙眉,“卿師妹,我恐怕得去瞧一瞧王五�!�
她們找到了在竹林的阮明珠等人,面前的景象有些駭人,王五面若死灰地躺在地上,筋脈在鼓動扭曲,像是有什么東西鉆進去蠕動一樣,稱得他的五官異常猙獰。
阮明珠蹲下來,拍著他的臉,眉頭緊皺著,大聲喊著他的名字。林尋真則一臉凝重地站在旁邊,她抬眼看向卿舟雪,意外道:“師妹?你們不是去……”
白蘇立馬把住王五的脈象,“他是不是已經(jīng)開始修煉了?”
“是�!绷謱ふ娴�,“剛才我們倆教了他一些基本的吐納之法,沒成想到人就成了這個樣子,很是奇怪�!�
“他是個凡人,體內(nèi)有妖氣。不小心沾染上的�!卑滋K沉聲說,“而方才又吸收了天地之靈氣,兩股氣息在筋脈中相克相撞,性命危矣�!�
阮明珠聞言臉色沉沉,“這小子可不能死!”
“怎會有妖氣?”
她們的目光齊齊射向卿舟雪手里那只被掐住命門的黃皮子。
“這妖物偽裝成王五的娘,也不知是何居心。他真正的娘親又在何處?”卿舟雪蹙眉。
白蘇嘆道,“先帶人回太初境,救人要緊。”
這話不知怎的就刺激了那只一動不動的黃皮子,卿舟雪手上傳來劇痛,白皙的手背上血流如注,她一時不慎,反教那只畜生掙了開來。
“把我孩兒們還來!”
這黃皮子顯然是有些道行的,方才是在裝慫糊弄,它一落地,妖相盡顯,似乎已經(jīng)喪失了理智,身體膨脹得碩大如一座小山,眼睛紅到可怖,三尺長的利爪就朝幾人招呼而來。
林尋真反應迅速,她面前出現(xiàn)一道水盾,抵住了那爪刃,她扭頭急道,“快帶著王五走!回太初境!”
卿舟雪與白蘇拖著王五,及時退開。黃鼠狼妖嘶吼一聲,想要將王五搶回來,林尋真沒抵過它拼死掙扎,水盾破開了一個口子,人也跌倒在地,生風的爪刃便毫不留情地朝她腹部抓來——
黃鼠狼的長而尖的獠牙咧開,快要咬到她的頸脖,伴隨著腥臭的口氣,一齊噴向她。
心跳慢了一拍。
她瞳孔微縮,看向那深不可測的血盆大口,一時全身僵硬,動也動不了一寸。
但劇烈的疼痛沒有如期而至。
一聲鏗鏘,利爪與長刀相碰,烈火熊熊燃在刀鋒。
林尋真抬頭,瞥見一抹紅色衣角,也和火焰一樣發(fā)燙。
阮明珠架著那碩大的野獸,手臂上的肌肉已經(jīng)緊繃到極致,顯然有些吃力,不過嘴上還是不討?zhàn)垼仨伤谎郏骸霸缇驼f了,打不過就在我身后躲著!”
她手臂一動,振開那畜生的爪子。紅蓮業(yè)火自妖孽腳下升起,燙得它四爪沒有落足之處——就這爭取的片刻空間內(nèi),林尋真反應過來,爬起來扭頭欲跑。
但她還沒跑幾步,腳步卻停下來。
能修煉成人形的妖精都不簡單,少說有百年道行,加上這會兒是拼了性命,兇猛無比。
她回頭望去,阮明珠顯然處于劣勢,已經(jīng)有些發(fā)虛,不過那丫頭倔得似驢,打起來就斷然沒有往后退的道理。
她對這樣囂張跋扈,還曾當眾羞辱過她的女子,沒有半點好感。
倘若阮師妹因此元氣大傷,她不能參加以后的賽事——這個隊伍里,唯一與她相處不來的因素就會被抹去。
可是——
搖擺一瞬。
林尋真深吸了一口氣,折返回來。
這時阮明珠已經(jīng)被發(fā)狂的黃鼠狼妖逼到了竹山上的懸崖邊。
她一眼看見林尋真,情況危急只得大喊:“走開!別礙手礙腳的!”
林尋真未曾理會她的叫嚷,她快速地思索著要如何化解眼前的危險境地。她心跳如擂,迫使自己冷靜下來,躲在一塊山石后,緊盯著一人一妖纏斗的身影,尋找著最佳時機。
阮明珠一個上挑半月斬,那妖物的牙口大張,咧嘴向后仰身——
林尋真瞅準機會,雙手一揚,柔和的水流連接成繩,自后方向拴馬一樣,將黃鼠狼咧開的獠牙卡住,迫使其高高仰起脖子。
正是此刻。
柔弱的腹部在此刻暴露出來。
阮明珠心領(lǐng)神會,她的刀狠狠插了進去,噴了她一臉妖血。林尋真迅速飛身上前,將兜中一道符咒及時地拍上妖孽的天靈蓋。
一聲凄厲的嘶吼。
它如小山般轟然倒塌。
碩大的妖身散去,地上只躺著一只蔫巴的細長小鼠,還在扭動。
林尋真心中一喜,大松了口氣,卻發(fā)現(xiàn)阮明珠的手一松,刀掉在地上,她臉色蒼白地跪下來,氣息凌亂。
第26章
卿舟雪和白蘇踩在清霜劍上,身后還拖了個不斷抽搐的王五。
靈劍日行千里,她們以十萬火急之速回了太初境。一到靈素峰,白蘇連忙從柜中取出一顆丹藥給王五塞進口中,然后又灌了一口湯藥。
她正忙活間,卿舟雪不通藥理,無法幫忙,于是只得出來,她正準備再飛回去接應阮明珠與林尋真二人,卻迎面碰上兩道熟悉的身影。
是云舒塵和柳尋芹,似乎在交談些什么。
師尊瞥見她,微微有些訝異,“你怎的又回來了�!�
卿舟雪簡述了一下事情經(jīng)過,又忍不住問了聲,“這是掌門特意安排的么?”
“不是�!�
云舒塵道,“按理來說,這次歷練的對象,并不是太初境一廂情愿的選擇——早早就在鎮(zhèn)上發(fā)了帖子,凡有修行意愿的,無論貧富貴賤資質(zhì)如何,皆可留個名字。”
“王五他娘是妖。”卿舟雪蹙眉,“又怎會主動來留名……是了,也許是王五不知情自己留的罷。師尊,師叔,我先去尋林師姐她們——”
正說話時,屋內(nèi)傳來一聲驚呼,柳尋芹蹙眉,“什么聲。”
白蘇和一個人影扭在一起,齊齊從門檻上滾了出來。王五面目猙獰,張嘴就往白蘇的脖子上咬,她憋著最大的勁道抵開他,“師妹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