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只蛇頭嘶嘶吐著信子,一雙豎瞳瞧見了她,驚恐地瞪大。它似乎有些慌亂,在地上扭得像一根活潑的草繩,除了折斷幾根竹子以外,一點攻擊的欲望也沒有。
“仙師饒命!”
卿舟雪疑惑地把劍從它尾巴里拔出來,趁著那條草繩還在哭泣扭動的間隙,她掏出那張皺巴巴的懸賞令。
“體態(tài)碩大,性兇殘,食人肉,喜吃小孩�!迸赃呌懈街粡垐D畫,幾筆勾勒出一條血盆大口,獠牙外露,十分兇殘的蛇妖。
面前是粉嫩小舌微吐,尾巴蜷縮成一團(tuán),一雙無辜大眼睛噙滿了害怕的淚水的……蛇。
卿舟雪默默把紙塞了回去。
她蹙眉,提起了劍。
剛欲下刺,卻聽見一聲激動的“劍下留蛇”,一白衣男子從天而降,衣角無風(fēng)自動,十分仙氣。
卿舟雪定睛一看,面露詫異,收回了長劍,“周長老何故在此?”
周山南是云舒塵的師弟,也是她的長輩,更是一峰長老。他平時愛好不多,最喜歡豢養(yǎng)靈寵。貓貓狗狗,漫山遍野地跑。
他心疼地?fù)鹉菞l巨蛇,發(fā)現(xiàn)那油光水滑的鱗片都被刮下來好幾片,悲憤欲絕,“哪來的小娃娃,毫無愛護(hù)生靈之——唉?卿師侄。”
兩人面面相覷。
“本座……出來走走�!彼煽纫宦�。
卿舟雪拿出懸賞令,“晚輩是來除妖的。”
“那不——”周長老剛想說什么,卻見小師侄面露疑惑地看著他,清聲道,“太初境門規(guī)一百八十二條,不得豢養(yǎng)此類妖物,這只蛇妖莫非是……”
“……師侄多想了�!�
卿舟雪神色一松,點點頭,“還請師叔讓開一點�!�
她又拔起了長劍。周山南又連忙擋住,“不可!”
“本座見這只蛇妖也沒有什么害人之意,師侄何故要堅持除妖?”
“師尊缺錢,我想拿賞金�!�
云舒塵缺錢?周山南差點一口氣沒背過去,他懷疑這小孩就是那女人指使來搗亂的。
這只蛇妖長得墨綠可愛,品相極好,跟翡翠鐲子似的。周山南自十年前得了此蛇,日日盤著玩,后來盤在院子里玩,最后因為體格碩大盤不下了,便把它安置在這一方竹林。
太初境可以接納部分性格溫順的妖物,比如鶴衣峰上那只小貓。而蛇族一類,因為生性通常陰冷暴虐,體格碩大,曾有弟子養(yǎng)來傷人無數(shù),早就被一刀切地寫入了門規(guī)。
長老帶頭違反門規(guī),這自然不能讓人知道。更不能讓云舒塵知道,不然恐怕會被趁火打劫,勒索得更多。
周長老決定花點錢消災(zāi),他和藹道,“這妖物懸賞多少錢來著?”
他接過那懸賞令,一看下面的賞金,和藹的笑容不禁一僵,發(fā)布懸賞令的人是誰?
不過一只金丹后期的妖物,就算發(fā)現(xiàn)了,至于掛上五十萬銀票么!
“卿師侄,”他猶豫片刻,忍痛地從袖口中拿出一大疊銀票,掰扯半天,遞給她,“是這樣的。本座要這只妖物的內(nèi)膽,還有些作用。這懸賞的銀兩付給你,妖孽就歸師叔處置,可好?”
卿舟雪猶豫片刻,點點頭。
“還有,這事就不要和你師尊說了�!彼ФHf囑。
…
云舒塵懶在青樓里,聽著美人彈了一早上的琵琶。臨辰時,門外傳來腳步聲,她估摸著人也快到了。
卿舟雪一進(jìn)來,腰間的袋子里滿當(dāng)當(dāng)揣著的都是錢,分明挪列整齊,
云舒塵見了,訝然道,“這是?”
“我接了一個懸賞。”卿舟雪想起師叔的百般囑咐,終于還是沒有提到他。
那袋子被徒弟遞過來,云舒塵笑了笑,柔聲說,“真乖。就先放你那里罷�!�
卿舟雪坐在她身旁,又莫名被揉了揉發(fā)頂。
她忽然感覺師尊此刻心情不錯,語調(diào)中都帶著些輕快。
卿舟雪不知道的是——師尊狠狠坑了周長老一把,再拖了個人下水,心情自然不錯。
云舒塵早知太初境竹林有只妖孽,還是周長老不敢明目張膽卻又十分寶貝的妖孽。平日里倒也沒什么捉他歸案的興致。
昨夜見徒兒提起劍直沖懸賞榜去,云舒塵心思一動,特地臨時起草畫了一份,先她一步工工整整地貼在上面。金丹后期,賞金高昂,又離得近,卿舟雪沒有理由不選擇這個懸賞。
云舒塵抿了口茶,眉眼帶笑。
師尊不收,卿舟雪暫時留著這錢,心里是打算慢慢攢著,待到至少能填上鶴衣峰的維修費用了,再一并還給她。
“今日天氣不錯,出門走走。”
云舒塵許是在樓里躺得倦了,看各色美人也看得倦了,這會兒直起身子,終于舍得邁出門一步。
卿舟雪也跟著她一路。
她本以為她只是去太初鎮(zhèn)轉(zhuǎn)一轉(zhuǎn),結(jié)合云舒塵直接尋了一個空曠處,借風(fēng)起力,攜著徒兒騰云駕霧。
在天上飄了小半個時辰,卿舟雪落地時,眼前已經(jīng)是波光粼粼的海面。
東海蓬萊,離太初境隔了十萬八千里。
“尋常衣物,用品,現(xiàn)下十分空缺,也是得添置幾件必要的�!痹剖鎵m朝著那仙島遙遙一指,“卿兒,走�!�
云舒塵心情好,連給她的稱呼都換了一款,本是無意。
卿舟雪指尖一顫,這一聲“卿兒”熟悉到耳根子里,讓她心中泛起來一些微酸的波瀾。
她本以為自己早就忘了,小時候的事情,隱隱約約都想不太起來�;蛘呤遣幌胗浧饋�。
原來記憶里那個不算偉岸的父親,也曾這么喚她。
云舒塵回眸,見卿舟雪愣在原地,“怎么了?”
女人的嗓音柔和婉轉(zhuǎn),這兩個字被她念得很好聽。
心中那點酸澀散去以后,逐漸被一種久違的溫情取代,最終消融成一片平靜。
卿舟雪搖搖頭,幾步跟上她,頓了頓才道,“沒什么,師尊�!�
蓬萊多鮫人,珠寶首飾,鮫紗都是九州聞名,時有商船往來于此,格外繁華。據(jù)說這兒每年產(chǎn)的珍珠均勻撒在地上,可以墊半棟樓高。
云舒塵心中顯然是有目的地,她攜著卿舟雪往一家成衣店去。這家店瞧著就不俗,開得堪稱豪橫,卿舟雪踏上那地面,總感覺自己踩在了錢上,這地磚碧綠光滑,似乎是用玉石鋪就。
云舒塵撫過一段繡著云紋的衣料,她朝一旁傾情推薦的鮫人說,“挑件合身的,讓她試一試。”
那眼角閃著幾片鱗的美貌鮫人,仔仔細(xì)細(xì)打量了卿舟雪一眼,然后去取衣服了。
卿舟雪蹙眉,“我不用�!�
“本就是來給你買的�!痹剖鎵m示意,讓她去試衣。
師尊有命,卿舟雪毫無反抗的余地,她輕嘆一口氣。待她穿上第一套走出來時,云舒塵凝視許久,微微一笑,“不錯,換一個。”
“可以,再換一套�!�
“試試那套煙藍(lán)的?”
卿舟雪的眉目極清極雅,一絲的妖嬈也無,不會讓人扎得眼睛疼。目光遇著她只會變成隨岸賦形的水,所及之處都是妥帖得正好。
尤其襯白衣,勝人間三千雪。
不過云舒塵見證了紅黃藍(lán)綠青橙紫的徒弟以后,似乎也覺得不錯。待卿舟雪穿衣脫衣都累到微微發(fā)汗時,她終于心滿意足,從中挑出幾件。
卿舟雪覺得這個數(shù)量還行。
然后云舒塵輕飄飄一句話讓她的心抖了三抖,“除卻這幾件,其它都買了。”
“你們這兒應(yīng)當(dāng)有冊子記錄的么?”云舒塵沉思片刻,對她說,“我的就不用試了,就按上次一模一樣的式樣,每一件都不能少,送到太初境鶴衣峰�!�
老板娘大為欣喜。
徒弟大為震撼。
兩人被老板娘親自送出門口,她還揮著手帕熱情地招呼她們以后常來,有什么好貨隨時等著兩位大主顧,依依不舍得像是看著情郎遠(yuǎn)走。
“師尊,這銀票當(dāng)真夠么?”
“不夠就先賒賬�!�
云舒塵十分淡定,她隨手于集市上拿起一串熠熠生輝的鮫珠,上面是用精致的刀工雕刻的鏤空蓮花,眼眸微亮,“這個也不錯�!�
一開始卿舟雪企圖拉住她,不過后來發(fā)現(xiàn)并沒有什么作用。于是她的心在師尊視錢財如糞土的揮霍中逐漸麻木起來。
她開始默默盤算著這得還到什么時候——雖說胃尚有些不習(xí)慣,以后日日三頓就無需再吃了,修士總不會餓死,好給師尊省下錢;覺也無需睡了,住店還需要錢,修士畢竟不會困死,又少了一筆支出。
云舒塵不知徒弟的遠(yuǎn)見如此夸張,她駐足在一家灰蒙蒙的店鋪前,與那些光鮮亮麗相距甚遠(yuǎn)。這里似乎沒什么能引起她注意的地方。
她回眸看了卿舟雪一眼。
“美人如玉劍如虹,也許還缺一把好劍�!�
第18章
“客官,是來求劍?”
陰暗的環(huán)境,常年不見光的潮味。老板低啞的聲音。
這話問得古怪,這里是蓬萊島最繁華的商街,來往的人都做的是買賣生意,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何來“求”一說?
那只是個普通的中年男人而已。卿舟雪看不出他身上有任何修為。
老板的目光在云舒塵臉上停留了一會兒,然后看向卿舟雪,“這里只有一位劍修�!�
他彎腰,從身后堆著的一堆雜貨里翻翻找找,最終拿出一個錦盒,單手遞給她。
云舒塵先一步接過來,打開一看,劍身流光溢彩。
她卻說,“配不上�!�
將錦盒往回一遞,她坦然道,“人非凡人,劍卻是一把凡劍。還有別的么?”
“更好的也沒有了�!崩习鍥]什么表情,“真正的劍修無所謂用什么,一草一木,飛花摘葉,皆可為劍。倘若不能悟到這一點,恐怕也配不上什么好劍�!�
“閣下心中看似早有目標(biāo),直說便好�!�
云舒塵笑了笑,“名劍清霜�!�
老板沉默片刻,微微一嘆,“清霜劍,冰靈根,天生相配。不過實在可惜,此劍在一周前,已經(jīng)許給了流云仙宗首席大弟子�!�
“你且讓她看一看。”云舒塵笑道,“名劍可不會輕易認(rèn)主,看一看又何妨?”
老板并未發(fā)言,可是云舒塵話語一落,那高高低低的錦盒之中,有一處顫動得十分劇烈,似乎隨時想要沖破牢籠。
這一看,恐怕就是給了人了。最終他呢喃道,“既然是命,你自己想跟著誰,就跟著誰吧�!�
那錦盒被利刃破開,一把通體雪亮的細(xì)劍赫然飛了起來。它似乎很通靈性,拿劍柄拍了一下卿舟雪的手,迫使她張開手掌,這才倨傲地鉆了進(jìn)去。
很涼,像浸沒在冷水中的玉。
卿舟雪握上劍柄時,這是第一感受。
老板看在眼里,既然是劍的選擇,他并不再說多話,只是再回絕流云仙宗那邊,又是一件麻煩事。
云舒塵與卿舟雪出來,這男人只是意思意思地收了幾個錢。他多看了卿舟雪一眼,目光是她讀不懂的感慨。
“師尊,你是怎么找到此處的?”
卿舟雪將手中的長劍收回去,回望著那家灰蒙蒙的毫不起眼的店鋪。
“早年祖師爺帶著我?guī)熜忠瞾砣∵^劍,故而認(rèn)識他。這店主是個老前輩,當(dāng)年九州赫然有名的第一劍仙,只不過渡劫失敗修為散盡……現(xiàn)如今,只不過隱居于此�!�
“第一?”
“公認(rèn)的第一。”
“那定然是個厲害的人。他為什么渡劫失��?”
“他走了一條難走的路,無情道。修行速度極快,可是……”
云舒塵似乎不甚贊同,“可是人心都是肉長的,又有哪個人能做到對天下眾生,一視同仁�!�
“無情道……”卿舟雪蹙眉,“從未聽說過,也未見書中記載�!�
“太初境里自是沒有。”云舒塵勾唇,“我們祖師爺是個不羈的人,他覺得此法滅絕人性,便一把火全燒了�!�
“這樣么?”卿舟雪點點頭,“師尊,這位劍仙天賦異稟,縱然修為散盡,為何不再重新修行?”
云舒塵這次沉思了片刻,而后才緩緩答道,“也許這世上最難的,并非是舉步維艱�!�
“而是從頭再來�!�
她們回到鶴衣峰時,已經(jīng)接近晚秋。遠(yuǎn)山的楓樹這里一簇,哪里一簇,零零落落的紅。
卿舟雪微微訝然,鶴衣峰塌掉的半邊峰居然被扶了起來。那幾乎已經(jīng)被夷為平地的院子,如今已經(jīng)是規(guī)規(guī)整整,除卻其中陳設(shè)擺件少了很多以外,幾乎看不出來這里曾經(jīng)遭過雷劫。
“等你到了金丹后期,你就自己選個僻靜地方待著,千萬莫要再回峰了。”
云舒塵瞥她一眼,又笑道,“可以把你送去掌門殿,讓那老家伙見識一下什么是真正的雷劫。”
“……師尊,我們不是都快吃不起飯了么,哪兒來的錢修它�!�
“這么多年,自然也有些盈利生財?shù)穆纷印D阍摬粫嬉詾楦魑婚L老,就指望著掌門每個月扣扣搜搜發(fā)出來的那點兒俸祿?”
說來慚愧,涉世未深的徒弟是當(dāng)真如此以為的。
她很快反應(yīng)過來,“那家青樓,也是師尊的?”
“……這事別讓掌門知道�!�
…
遠(yuǎn)方有兩只金雕在盤旋,卿舟雪抬頭一看,不禁心中微松,那是阮明珠的雕——看來起死回生之效,并非是誆人。
只是那兩只鳥已經(jīng)不敢和卿舟雪接近,它們繞在她頭頂飛了幾圈,鳥爪一松,悠悠蕩蕩飄下來一片布料。
卿舟雪撿起那塊破布,上面寫了幾個字——人在禁閉室,師姐救命,有事商量。
赫然是阮明珠的字跡。
卿舟雪嘴角一抽,短短幾月不見,不知她又犯了什么案子。
云舒塵看那兩只雕振翼飛走,輕抬了眉梢,“這兩只,不是早死了么。”
“是……”卿舟雪話頭一頓,差點咬到舌頭,對上云舒塵的眼神,她正色道,“沒什么�!�
云舒塵勾唇,似乎有點無奈,“你去找柳尋芹要了靈草,也不是什么見不得光的事,這么緊張作甚�!�
“不過,她提條件了?不算過分罷?”那雙漂亮的眼眸微微瞇起。
“不算的�!�
“那好吧�!�
一只手撫上她頭頂,揉了揉,然后輕輕就她的臉一拍。
“去吧,找你師妹玩去�!�
禁閉室在主峰后山,其實也就是一處與世隔絕的閣樓,四周設(shè)有結(jié)界,有人把守,里面受罰抄書的弟子不能自由出入。
“卿師姐。”
親傳弟子身份尊貴,這兒普通的守門弟子都對她畢恭畢敬。
“勞煩問一句,阮明珠在何處?”卿舟雪尋了一人來問。那人便向她指了去路,然后說,“卿師姐,此處是思過之處,不能久待,不可大聲喧嘩。”
卿舟雪點點頭,走到他指的那間門前,稍微叩了叩,便聽到里面一道女聲驚喜道,“天啊,終于有個活人來看我了�!�
門被快速拉開,阮明珠一把將她扯進(jìn)去,“快坐快坐�!�
卿舟雪坐在另一把椅子上,阮明珠也兀自坐下,她翹著二郎腿,桌上抄了很多遍的經(jīng)書散得到處都是。
阮明珠深吸一口氣,“話說這里還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伙食,嘴巴里能淡出個鳥來;杵在外頭的那幾位,一個個不是木頭就是啞巴;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