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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因為我不喜歡數(shù)學�!笔Y嶠西平靜道。

    他話音未落,梁虹飛從身后悲憤道:“你胡說什么啊!”

    蔣嶠西向后一讓,因為梁虹飛一巴掌瞬間打過來了,他低下了頭。

    蔣政把梁虹飛一把向后推開:“你這個婆子你瘋了�。�!”

    梁虹飛的盤發(fā)散落下來了,失去了精心維護的形,顯得頹喪,不堪。原來她也有好些頭發(fā)白了,只是一直掩藏在這日常完美的威嚴之中。

    “蔣嶠西,”梁虹飛顫聲道,“你就是這么回報,父母給你的恩情的�!�

    蔣嶠西在蔣政身后抬起頭了。

    “父母要我考的,”他輕聲道,“我已經(jīng)考上了�!�

    言下之意,天大的恩情也該報答完了。他的語氣聽起來,好像他的父母另有其人,根本不在他面前與他對話似的。

    “你是為了你自己考上的!”梁虹飛嘶聲力竭道。

    蔣嶠西聽見了。

    “不是為了我自己,”蔣嶠西的聲音連一絲情緒波動都沒有,清楚明白地否定她,“我想要什么,你們從來都沒想過——”

    梁虹飛哭道:“所以你就要為了你自己,為了你自己,就要毀了我們?nèi)遥 ?br />
    蔣嶠西驀的抿起嘴來了。

    “你就這么自私,��?就這么不珍惜自己的天賦,不知道珍惜自己的機會!”梁虹飛哭喊起來了,她情緒已到了崩潰邊緣,因為蔣嶠西的鐵石心腸,“從你出生到現(xiàn)在,我們?yōu)榱伺囵B(yǎng)你付出了多少�。《嗌侔。。�!”

    蔣政實在受不了梁虹飛這種歇斯底里的喊叫了,他走開了,走到沙發(fā)旁邊去,他也想逃避開這叫人喘不過氣的一切。蔣嶠西能保送清華了,分明是件天大的喜事,怎么會變成這樣的。

    他打開煙盒,因為拿不出煙,索性把所有的煙都倒出來了,灑到桌下面去。

    “媽媽放棄了進修機會,為了你,每天車接車送周末都陪到那么晚,為了你!你爸爸一個集團大領(lǐng)導,為了你,他連自己的司機都見不到,”梁虹飛突然張開嘴,呼出一口氣,她好像哭得也累了,整個人有氣無力的,“以前夢初總是說,最喜歡坐爸爸的車了,最喜歡媽媽陪他去上奧數(shù)課,夢初最喜歡數(shù)學,才四歲,他就說他要上清華——”

    蔣嶠西站在原地,低著頭。

    他是靜默的,他好像永遠也贖不清了。

    蔣嶠西手邊擺著個柜子,上面放著一個座機電話,還有雜物盤。蔣嶠西低頭找了找,沒找到,地鐵卡和鑰匙被他碰到地上去了。蔣嶠西轉(zhuǎn)過身,看到餐桌上,一盤蘋果旁邊,有一把水果刀。他走過去。

    梁虹飛說,蔣嶠西,你要干什么蔣嶠西!

    蔣政坐在沙發(fā)上抽著煙,剛剛撥了個電話出去,轉(zhuǎn)頭一看見,他瞬間就站起來了。

    ”林工啊,林工!“他對手機里說,”太巧了……我們還沒吃飯呢,我和嶠西在家,我和嶠西我們兩個人在家!“他忽然走到蔣嶠西和梁虹飛面前,一把把蔣嶠西握著水果刀的手腕攥住了。蔣嶠西十六歲了,一米八多,高大的個子,讓蔣政也要仰望他,他早就不是當初那個背著書包被夫妻倆推來推去的小孩子了。

    蔣嶠西眼里沒感情的,這個孩子好像一直是這樣,什么表情都沒有。

    蔣政仰起頭,他邊對手機里說話,邊盯著蔣嶠西的臉。

    “林工,”他恐懼道,“我現(xiàn)在就帶嶠西過去�!�

    *

    林電工一家原本在吃火鍋,火鍋材料還是林電工下午和余班長一塊兒上菜市場去買的。天氣冷了,吃火鍋是很舒服的事,在家里洗洗切切菜,做好丸子,拌拌調(diào)料,也很愉快。

    林媽媽打開門,看到蔣政出現(xiàn)在門外,身后還跟著個蔣嶠西。

    蔣嶠西的臉慘白的,一如許多年前第一次來到林家時一樣,沉默不語。

    林電工已經(jīng)提前往鍋里下好了羊肉片:“嶠西來了啊!”

    林媽媽感覺到這父子倆氣氛都有點怪,她笑了:“來來,進來!”她說:“櫻桃啊,給你蔣叔叔和嶠西拿個小料碗來!嶠西吃不吃香菜和辣椒啊?一會兒自己放吧�!�

    林櫻桃從廚房里出來了,她端著兩個舀好了芝麻醬的小碗,一抬眼先看到了蔣嶠西,她對蔣政叔叔笑了笑。

    蔣政仿佛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戰(zhàn)役,一身疲憊,他低下頭,換上了林電工給他的一雙拖鞋。蔣嶠西還站在旁邊,木然不動,林電工把拖鞋放在他腳邊,輕聲對他笑道:“嶠西啊,把鞋換了,咱們先吃飯�!�

    蔣嶠西說:“謝謝叔叔�!�

    林媽媽說:“嶠西好多年沒來過我家玩了,當年從群山搬走以后,就很少見到了啊�!�

    蔣政坐在沙發(fā)上,和林電工挨著,他笑道:“嗨,成天上奧數(shù)班,哪有時間啊�!�

    林櫻桃坐在茶幾旁邊的小凳子上,她長高了,坐板凳已經(jīng)有點不習慣,蔣嶠西這么高的個子,在她旁邊坐著,更不自在。

    林櫻桃把小料碗放在他面前,筷子放在碗上。

    蔣嶠西卻不碰,他好像一點胃口都沒有,哪怕火鍋的熱氣,香氣,朝他騰騰席卷過來。

    林媽媽說:“我聽櫻桃說啊,嶠西奧數(shù)考了個國家一等獎。”

    蔣政笑了,像一位普普通通為兒子感到自豪的父親:“是啊�!�

    林櫻桃這時注意到蔣嶠西手腕袖口上有殷出的血紅色。

    “你……你的手怎么了?”她問。

    林媽媽從旁邊站起來了,她“哎呀”了一聲,放下碗:“嶠西,你這袖口沾上什么了?”

    蔣政坐在對面,臉色有點端不住了。

    林媽媽走到蔣嶠西身邊,這時她注意到這個男孩外套后背上有些反光的碎渣,好像被什么東西砸到過一樣。

    “嶠西,來,你把外套脫下來,阿姨去給你洗洗�!彼p聲說。

    蔣嶠西還坐在那兒不動,蔣政從對面說:“你脫下來吧,讓你娟子阿姨幫你洗洗�!�

    林電工也說:“沾的什么�。楷F(xiàn)在洗吧,好洗掉�!�

    蔣嶠西從桌邊站起來了,他拉下拉鏈,把他身上穿的外套脫下來。他里面只穿了一件短袖白T恤�!爸x謝阿姨�!笔Y嶠西抬起眼來,看著林阿姨把他的衣服接過去了。這好像是蔣嶠西今天第一次眼里看見人了。

    林電工和老婆對視了一眼。

    “櫻桃啊,”他突然說,“你們要是吃飽了,你就和嶠西到屋里去玩吧�!�

    “�。俊绷謾烟乙汇�,她還沒吃呢。蔣嶠西也一口飯也沒吃啊。

    林媽媽拿了個盤子,把鍋里涮好的羊肉片、土豆、魚丸、蘑菇夾出來,連兩個小孩的小料碗筷,都端到林櫻桃的小臥室里去了。

    “你爸爸他們在外頭抽煙,熏人,你們在里面吃吧�!眿寢屨f,然后把門從外面關(guān)上了。

    林櫻桃和蔣嶠西站在門里,她有點不知所措。

    她的小屋里只有一把椅子,在書桌邊。蔣嶠西坐下了,這還是他第一次來到林櫻桃在省城的家,來到林櫻桃的臥室。

    他的右手在膝蓋上攤開了,虎口有道傷口。蔣嶠西低頭瞧著林櫻桃坐在床邊,坐在他面前,拿碘酒棉球給他消毒。林櫻桃時不時抬起頭,皺著臉問:“疼不疼�。俊�

    因為傷口長又深,創(chuàng)可貼也沒用,林櫻桃出去找來了紗布,在蔣嶠西手上一圈一圈地纏,直到蔣嶠西有點要把手拿回去的意思了,她才找剪刀剪開,然后努力綁了一個結(jié)。

    “你看起來好不開心。”林櫻桃抬起頭,端詳著他的臉。

    蔣嶠西也看她。

    從車站分開以后,他就沒有再見過她了。

    林櫻桃在家里不穿校服,穿一身淺黃色的睡衣,布料柔軟,有波浪似的邊。林櫻桃也沒扎頭發(fā),沿著她的耳后這么順下來,有一個自然的弧度,垂在肩頭。

    林櫻桃轉(zhuǎn)過身,看向了身后的床�!斑溥�!”她輕聲叫道。

    一只小貓忽然跳上了床單,然后被林櫻桃一把抱過去了,林櫻桃閉上眼睛,在它豎起的尖耳后面親了一下。

    “給你抱它。”林櫻桃對蔣嶠西笑了。

    蔣嶠西的手還僵硬著,他像尊行尸走肉,無依無靠,不值得她對他這樣笑。

    毛茸茸的小貓是軟熱的一團,兩只大眼睛懵懂地睜著。蔣嶠西的手指冰冷,他的手讓這份柔軟一觸碰,情不自禁就打開了。

    蔣嶠西眼眶忽然一熱,他低頭揉了揉這小貓,又抬起頭,對上了林櫻桃心疼的眼睛。

    ☆、第

    40

    章

    林櫻桃留下一句“我倒點水給你喝”,

    就出門去了。蔣嶠西低頭摸著手里的貓,這小貓咪曾見過他,

    一見他就輕輕喚叫,

    叫人心生不舍。

    林櫻桃的臥室確實比小的時候整齊多了。蔣嶠西抬起眼,乍一望去,

    是簡單的白墻,沒貼墻紙,也不像小時候在群山那樣,

    總貼滿卡通人物和明星海報。

    林櫻桃的床也不大,被子疊成圓鼓鼓的方形。蔣嶠西的手不太舒服,他讓那只小貓?zhí)搅舜矄紊先ァ?br />
    身后是一張書桌。除了臺燈、雜物盒以外,就是些堆在一起的亂七八糟的書。蔣嶠西腦中很亂,很燥,

    似乎隨時會有女人嘶聲力竭的尖叫聲冒出來,

    伴隨著哭聲。他看到一個厚皮本擱在林櫻桃桌面上,

    封面他以前好像見過,是一群粉白色的小兔,和粉白色的大象生活在一起。本子里夾著支筆,

    蔣嶠西用他包扎過的手把這本子翻開了。

    “我再也不要想起蔣嶠西!”

    一句話忽然出現(xiàn)在他眼前。

    “蔣嶠西他親我了。2006年11月1日。”

    蔣嶠西瞬間把這個本子合上了。這時身后門打開,林櫻桃抱著兩瓶紅色的可樂進來。門外冒進火鍋的香氣,

    還能聽到蔣政低低的話:“我后來去過多少工地,

    都沒再吃過比娟子這個棗面饅頭更好吃的了……”

    林櫻桃用后背頂上了門,她臉上笑著,好像蔣叔叔夸她媽媽手藝好,

    她也與有榮焉。她沒有注意到蔣嶠西臉色的變化,塞到他手里一瓶可樂,然后坐在床邊打開了自己的一罐。

    雪白的泡沫盈盈冒出來,她馬上低頭對準喝了一口,看她舔嘴唇的模樣,還像小的時候一樣愛喝甜汽水。

    只是她不會再像小時候,夸張地在蔣嶠西面前喊叫:“啊!可樂好好喝哦!”

    蔣嶠西低下頭,沉默地看她。

    為什么,他不由的想,為什么每次“蔣嶠西”傷害了她,又總能很快從她這里得到溫暖的,近乎無私的回饋。

    林其樂那雙櫻桃眼睛忽然對上了蔣嶠西盯著她看的眼神。

    “我給你開�!彼f。

    她以為蔣嶠西是手受傷了,所以連個可樂都沒辦法打開了。

    “你墻上怎么不貼那些畫報了�!笔Y嶠西突然問。

    林其樂也抬起頭看了看。

    “搬家的時候被工人撕壞了,”她說著,把可樂遞回給他,“后來就沒有買新的了�!�

    “怎么不買了�!笔Y嶠西說。

    林其樂努了努嘴�!皩W習重要啊,”她說,“而且,我也沒有什么特別喜歡的明星了……”

    那個總是喊著做題頭疼,哭著要他的作業(yè)本來抄的小女孩,已經(jīng)變成能考上實驗南校省招生的“好學生”了。林其樂身上到底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對蔣嶠西來說,這恐怕是比少女的青春期發(fā)育更難以估算的謎題。

    林媽媽從外面推門進來,又拿了只碗,看起來是新涮好的一些火鍋菜。她端過來:“你們倆怎么還不吃啊,都要涼了!”

    蔣嶠西忽然低下頭,他感覺在娟子阿姨面前都覺得無地自容。

    林其樂接過媽媽給的碗,她小聲說:“蔣嶠西的手包起來了,要不給他一個勺子�!�

    “行,那我去拿。”林媽媽說。

    “不用,阿姨,”蔣嶠西忙抬起頭,說,“我沒什么事�!�

    林媽媽出去了。他們兩個小的坐在一起吃涮好的火鍋菜。

    “你怎么了啊?”林其樂試探著問。

    蔣嶠西低頭用受傷的手拿碗,另只手拿筷子夾一塊總是滑走的魚丸。

    “你爸媽……又不高興�。俊绷制錁穯�。

    “他們就沒有高興的時候�!笔Y嶠西說。

    林其樂說:“你不是考得很好嗎�!�

    “考得好有什么用�!�

    “什么意思?”

    “可能等我三十、四十歲了,”蔣嶠西抬起眼,他的眼里泛著平日很少見到的濕潤的光澤,“他們還是會認為我這里不行,那里不夠,比不上我萬一沒死的哥哥,蔣夢初�!�

    他有一張吸引人去凝視他的臉,英俊得不真實。

    林其樂把碗筷放下,緊張道:“你要不要看漫畫�!�

    她繞過了蔣嶠西身邊,蹲下到書柜下層快速翻找:“上次杜尚買的,他們都喜歡看的�!�

    一本叫做《海盜路飛》的皺皺巴巴的漫畫書被塞到蔣嶠西手里。

    蔣嶠西放下碗筷,拿過來隨手一翻。這漫畫書字好小,一頁紙切成四個版面。蔣嶠西拉過封面看了一眼:新疆青少年出版社。

    “杜尚和余樵他們都看得哇哇大哭!”林其樂夸張道。

    蔣嶠西說:“那為什么要給我看�!�

    林其樂站在他面前,笑了:“杜尚說心情不好的時候看這個,就可以哭得把什么都忘了!”

    蔣嶠西沉默了兩秒。

    “櫻桃,”他吞咽了一下喉嚨,抬起眼,“你是不是哭過很多次?”

    林其樂手揪著睡褲,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林媽媽從外面推開門,撞見兩個小孩一站一坐,正在一個誰都不說話的當口。她輕聲說:“嶠西啊,你飯吃完了嗎?”

    蔣政穿上外套,走到了林其樂的臥室門外。他眉頭皺著,透過門縫,看到林海風的閨女站在那里,而他自己的兒子蔣嶠西坐在人家椅子上,有種喧賓奪主的勁頭。

    “我先回去了,”他對門里說,把煙揣進口袋,“你把飯吃完,幫叔叔阿姨把桌子收拾了再走�!�

    蔣政沿著樓梯下樓去,點了支煙夾在嘴里。他一直沒收到梁虹飛的短信,這么多年的婚姻,讓他對梁虹飛什么時候會迸出什么樣的罵詞,幾點會打電話,會發(fā)短信,全都了然于胸。

    他莫名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走到23號樓下的時候,蔣政嘴里還叼著新點燃的那支煙。他打開樓道的門,樓梯里沒燈,他鼻子聞了聞。

    他把煙匆匆踩滅了,拽著扶手上樓去。蔣政進了家門,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廚房�!傲汉顼w!”他叫道。妻子正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一動不動的。

    梁虹飛長發(fā)散在肩頭,羊絨衫的前襟布滿淚痕,爬滿了皺紋的雙眼緊緊閉上。蔣政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他拉過這個女人的兩條胳膊,努力拖著她出了客廳,出了家門,沿門外的樓梯從四樓拖到了三樓。

    “梁虹飛……”他歇斯底里道,“小飛……小飛�。 �

    *

    學校的人都聽說了。

    蔣嶠西,奧數(shù)國獎,保送清華,進入了國家集訓隊大名單。實驗全校就出了這么一個人物,以他的天資,他甚至有可能成為世界冠軍。

    “但他不知道為什么,再也不想碰奧數(shù)了。”

    許多天了,他沒有來學校。有傳言說,是他家里出事了。也有人說,是學校領(lǐng)導和市里省里教育局的領(lǐng)導都跑到他家去,正在輪番做蔣嶠西的思想工作。

    天才總是任性的,總是執(zhí)拗的。在外人眼里,他們想得到什么實在太容易了。所以才會輕言放棄。

    林其樂一直到課間都還在寫物理卷子。她寫完了最后一題,松開筆,才覺得能舒一口氣了。她擰開水杯喝水,頭疼得厲害,太陽穴一直脹跳,她想等最后一節(jié)自習課時再對答案改錯題。

    秦野云跑到樓上來找她。林其樂跟她一起出門。她們兩個人穿過了校園,穿過立著孔老夫子像的廣場,從小白樓前面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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