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當然了,”秦野云低頭瞧自己偷偷涂了指甲油的手指,說,“昨天他爸的司機還來我家小賣鋪買煙呢�!�
林其樂坐前面,聽了這話,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杜尚坐她身邊,是她同桌,也翻了個白眼。
“蔣嶠西……”杜尚忿忿不平,單手撐著臉,“憑什么他的名字就這么特別?”
*
中能電廠小學(xué)這天上午,所有的人都在討論蔣嶠西。每個人都聽說了,四年一班轉(zhuǎn)入了一個省城過來的轉(zhuǎn)學(xué)生,據(jù)說是省里的奧數(shù)尖子�?伤雽W(xué)測驗只考了十分。
全校的女生們一次兩次三次從四年級一班門前踮著腳經(jīng)過。上著數(shù)學(xué)課,林其樂時不時的也想回頭。
蔣嶠西被老師安排坐在了窗邊,和體育委員余樵坐同桌。
“林其樂,”數(shù)學(xué)老師站在講臺上說,“老回頭看什么看!看黑板看黑板!”
林其樂在一陣笑聲中縮起了脖子。
蔣嶠西坐在后面翻著奧數(shù)書,他也抬頭看了一眼黑板,似乎沒注意到附近的笑聲和望過來的眼光。
數(shù)學(xué)課結(jié)束,林其樂幾乎是一瞬間就竄到了余樵身邊,及時占據(jù)了有利地形。
杜尚很沒好氣,只好也跟了過來。
蔡方元就坐在蔣嶠西前面一排,他回過頭,一下課就摸大大卷來吃,還問蔣嶠西吃不吃。
“我叫余樵,”余樵后背倚在椅背上,翻開自己的數(shù)學(xué)書封面給蔣嶠西看,“我爸喜歡看武俠,‘漁樵耕讀’那個‘漁樵’�!�
蔡方元說,他叫蔡方元。他用手指比了個銅錢的形狀,接著低頭繼續(xù)吃卷。
杜尚搶先在林其樂開口前說:“我叫杜尚!”
他頓了頓:“我媽有個喜歡的畫家叫這名兒,就、就給我取了……”杜尚嘟囔著,“我不喜歡,和撿來的一樣�!�
林其樂一字一頓告訴蔣嶠西:“我叫林其樂,‘其樂融融’的其樂,你昨天應(yīng)該已經(jīng)——”
余樵從旁邊打斷了她,對蔣嶠西說:“她原先叫林櫻桃,你知道為什么嗎。”
蔣嶠西一下課就聽了這么多自我介紹,他還沒說過一句話�!盀槭裁�。”他說。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關(guān)心林其樂的名字,還是只是順著這些人的話隨便接。
“因為娟子阿姨懷她的時候貧血,找林叔叔弄了一大碗櫻桃吃,”余樵說,“娟子阿姨覺得特別好吃,櫻桃又貴,就給她取名叫林櫻桃。”
蔡方元在前頭補充道:“得虧阿姨那時候懷孕沒愛吃點別的,不然給她取名叫林苦瓜、林芹菜、林大蒜——”
他話還沒說完,林其樂撲將上去,蔡方元趕忙拿起桌上的數(shù)學(xué)書來擋駕:“瘋了瘋了哎!”
杜尚趁機告訴蔣嶠西:“林其樂就是個潑婦,你平時最好離她遠點�!�
余樵這時問蔣嶠西:“你這個名字是什么意思��?”
林其樂還在前面和蔡方元扯著彼此脖子里的紅領(lǐng)巾,兩個人一起窒息。蔣嶠西看了他們倆一眼,他發(fā)現(xiàn)林其樂臉都憋紅了,圓圓的臉,真像櫻桃。蔣嶠西告訴余樵和杜尚:“沒有什么意思。”
余樵一愣。
旁邊杜尚好奇地坐下了:“哇,你名字這么酷!居然沒什么意思啊?”
*
蔣經(jīng)理傍晚下班,回絕了項目部各式各樣人邀請的飯局。他家里的事如今全國工地上下就沒有不知道的,不去應(yīng)酬,別人也不會說他什么。
只是他還吃不慣群山工地食堂的菜,一個大老爺們兒,又不怎么會做飯,只好帶著兒子去隔壁林電工家湊合湊合,對付對付。
林其樂在飯桌上仰起頭問:“蔣叔叔,‘嶠西’是什么意思��?”
蔣經(jīng)理從林電工手中接過了一碗咸粥,頗慈祥地望向了林其樂。
“‘嶠西’是什么意思,我還真不知道,”蔣經(jīng)理搖了搖頭,看了林電工一眼,“什么意思��?”
林爸爸給林媽媽也盛了一碗粥,他笑道:“自己取的名字自己都忘了?”
蔣經(jīng)理解釋道:“那個時候他突然出生,我和梁虹飛都沒怎么準備�!�
林其樂余光留意到蔣嶠西吃著飯,長長的睫毛一直是落下去的。
“出生證要登記名字的時候,我也實在想不出來了,”蔣經(jīng)理笑了笑,“就正好看見那天報紙上登了一句詩,叫什么,萬戶千門蔣嶠西�!�
飯吃完了,蔣嶠西背起書包,拿了鑰匙就要回家。林其樂匆匆忙忙跑去廚房,問正在洗碗的媽媽預(yù)支了十塊錢零花。她飛快跑出門。
“蔣嶠西!”她叫道。
工地宿舍是長長的,一排一排搭建起來的平房。每排十戶,戶門與戶門之間只隔兩三米遠的距離。
蔣嶠西已經(jīng)走上了自己家門的臺階,正拿鑰匙開門。
林其樂穿著小紅鞋走過去了,她搓了搓自己的手,仰著頭問:“你想喝可口可樂嗎?”
“健力寶呢?”見蔣嶠西不說話,林其樂瞎問一氣,“旭日升冰茶?”
林其樂說:“你有什么想喝的,我去買,我們一起去玩好不好�!�
蔣嶠西回過頭了,他居高臨下,看林其樂:“你不用學(xué)習(xí)嗎�!�
林其樂那雙圓眼睛睜大了。
“光學(xué)習(xí),不累嗎。”林其樂輕聲說。
“我看到你都做了一天的奧數(shù)題了,”林其樂倒一點也不避諱她對蔣嶠西的關(guān)注,“不會頭疼嗎?”
蔣嶠西站在原地,似乎林其樂說的話讓他不能理解。
無論是看他做了一天題,還是學(xué)習(xí)累,會頭疼。
“我不會頭疼�!笔Y嶠西告訴她。
“可是又沒有考試,老師又不檢查,也不會批改錯題,”林其樂好奇地歪頭看他,“你做給誰看呢?”
*
夜里八點鐘,余班長拿了一飯盒的拍黃瓜拌豬頭肉,抽著煙來到了林電工家,一同來的還有小車班年輕干事廖司機等人,來找林電工一起打牌。
林媽媽則摘了圍裙,端著一筐毛線,和杜尚的媽媽一起,去余班長家找余樵的媽媽和余奶奶一塊兒看電視劇,互相學(xué)習(xí)打毛線衣。
林其樂走在前面�!澳阍趺醋哌@么慢啊�!绷制錁纷ё∈Y嶠西的手,拉著他不斷往前走。
蔣嶠西的反應(yīng)總比她慢幾拍。
“又沒有考試,老師又不檢查……”她的聲音仿佛還在問他,“你做給誰看呢?”
家里黑洞洞的,沒有人。沒有人關(guān)心蔣嶠西是不是在學(xué)習(xí)。沒有堂哥一家,沒有爺爺奶奶,沒有家庭教師。蔣嶠西走在群山工地的水泥路面上,只有林其樂圍著他嘰嘰喳喳催個不停。
“我們走到第一排了!”林其樂牽著蔣嶠西的手,站在單身職工宿舍前,她伸手指給他看,“從這第一排,到后面的第十五排,全都是單職工宿舍!”
就是在省城,蔣嶠西也從沒見過這么主動的女孩。他來群山工地不過兩天,從小住樓房,沒住過平房,更沒住過這種磚砌的,一聯(lián)排十戶七戶的低矮房子。
單身宿舍住的幾乎全是男人,是只身來到群山工地打零工的工人。九月初,天還熱,不少年輕人光著脊梁圍坐在路口打撲克。
在省城,就算蔣嶠西是個男孩,也被老師教育,少來這種貧民聚集的地方。
林其樂卻穿著小裙子,在里面蹓跶來蹓跶去,她好像根本感覺不到害怕。路過那些年輕男人的牌局時,林其樂還會站在旁邊探頭看上好一會兒。
蔣嶠西想到,在他們原先老師的標準里,林其樂住的也是貧民窟,林其樂八成也是貧民。
“櫻桃,”牌局里一個年輕人抬起頭,說,“看懂了嗎?”
林其樂搖頭:“看不懂!”
“看不懂讓林工好好教教!”另個年輕男人撓著小腿上蚊子叮的包,扔下三張牌,“人家余班長那兒子都會猜牌了�!�
“余樵那小子,”另外一個人說,“會打臺球了!我看他以后野呢!”
——原來他們都是認識的。
蔣嶠西想。
這一整個工地上的人,全部都是認識的。
林其樂卻不知道蔣嶠西在想什么,她邊走,邊對蔣嶠西介紹他們?nèi)荷焦さ厣系娜撕褪�。在林其樂尚幼的腦子里,這些生活中的大小事怕是比九九乘法表記得還清晰。
“杜尚家住在十一排單身宿舍,他和他媽媽住在一起。杜尚的爸爸調(diào)走了,調(diào)到蒲城工地去了�!�
“杜尚家隔壁就是秦野云家。秦野云也是我們班的。她和她爸爸住在一起。你見過她爸爸嗎?開小賣鋪的秦叔叔�!�
他們倆穿過了十幾排的單身宿舍,穿過工人們閑暇時在宿舍前栽種的向日葵和田,走過燈火通明的工人俱樂部、工人圖書館。
“秦野云的爸爸以前受了工傷,有一條腿不能走路了,”林其樂輕聲告訴蔣嶠西,“蔡方元的爸爸就讓他留在工地承包了小賣部。秦叔叔可厲害了,他每天都會練氣功治腿!”
兩人停在了群山工地的領(lǐng)導(dǎo)干部房前。
說是領(lǐng)導(dǎo)干部房,這幾排也還是磚砌的平房,只比普通雙職工宿舍多了一間臥室。這樣簡陋的居住條件,和國企工人們拿到手里的豐厚薪酬實在是不成正比。
林其樂介紹道:“這是三十二排,第一戶住的是余樵,就是你同桌。他和他爸爸、媽媽、余奶奶,還有他小表弟余錦住在一起。余錦的媽媽生病了,就把余錦送來他們家。其實余樵家已經(jīng)很擠了,根本住不開人了,但是余叔叔是勞動模范,是工地上的老大哥,什么都會答應(yīng)�!�
“第二戶住的是張奶奶,是我們工地幼兒園的園長。她對我們特別好,還送給我小兔子,但她丈夫好幾年前就去世了,她現(xiàn)在自己一個人住�!�
“三十二排第三戶住的是蔡方元,他和他爸爸媽媽住在一起,不過我不經(jīng)常見到他媽媽——”
蔣嶠西聽著林其樂在他身邊小聲說話,細細地介紹。似乎這群山工地上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任何一個人,一只動物,哪怕房檐下一只積灰的蜂巢,樹梢上頭廢棄的鳥窩,都深深刻在林其樂幼小的腦海中。
工地上一排排路燈亮了,把群山市郊這一塊隱沒在廠區(qū)之中的家屬大院照亮。不少小孩子聚在路的盡頭,坐在用黑色保溫材料包裹的暖氣管道上,正玩著扮演茅山道士的游戲。
“不過工地上也有壞人,”林其樂轉(zhuǎn)過身,認真告訴蔣嶠西,“住在十四排的衛(wèi)庸,他是個小混混,臭流氓,喜歡到處吐痰,你看到他不要和他說話�!�
蔣嶠西這一晚上已經(jīng)接受了足夠多的信息,雖然他也不明白知道這些有什么用。
“他長得就像丑了好幾倍的劉德華,”林其樂又補充了一句,“你看到他,肯定能第一時間認出來!”
蔣嶠西只好點了點頭。
林其樂還牽著他的手。從出家門起走到現(xiàn)在,蔣嶠西能明顯感覺到那手心里有汗了,不知道是林其樂的汗,還是他出的汗。
黑夜里,林其樂的手是唯一的觸感。不像爸爸的手那么粗硬,不像媽媽的手那樣干癟,不像奶奶布滿了皺紋。
林其樂的手好像小兔子的耳朵,軟軟蹭在蔣嶠西的手背上。
“明天上學(xué),我們幾個一起走吧!”林其樂在路燈下,突然對蔣嶠西道。
蔣嶠西還背著他的方形皮書包。
“你們都認識路?”他問。
“當然�!绷制錁返难劬Ρ牭么蟠蟮�,她突然抬起一只手,指向西邊黑暗的天空。
那空中一閃一閃,發(fā)出星星似的光,是有夜間工程還在進行著。
“群山有三座晾水塔的地方,”林其樂說,“就是我們的家!”
作者有話要說: �。豆D(zhuǎn)自轉(zhuǎn)》:華人歌手王力宏于1998年發(fā)行流行歌曲專輯。
*
大大卷:1993年佳口集團在中國市場推出的糖果。
*
漁樵耕讀:金庸武俠《射雕英雄傳》中的角色組合。
*
杜尚:馬塞爾·杜尚(1887-1968),法國藝術(shù)家。
*
健力寶:國產(chǎn)碳酸飲料,曾風靡全國。1999年,健力寶正走向衰落。
*
旭日升冰茶:旭日升集團于1994年推出國產(chǎn)冰茶飲料,曾風靡全國,于2002年停止鋪貨。
*
茅山道士:香港亞洲電視1995年的拍攝的神鬼武打電視劇《僵尸道長》,林正英主演。
*
晾水塔:火電廠循環(huán)水自然通風冷卻塔。
☆、第
4
章
蔣嶠西一大清早,從父親手中接過電話聽筒,聽了兩個電話。
第一個是遠在香港的堂哥打過來的,蔣嶠西衣服穿到一半,聽堂哥說:“聽說你和你爸爸媽媽鬧脾氣,轉(zhuǎn)學(xué)考試交白卷啊?”
蔣嶠西也不講話,低頭扣衣領(lǐng)上的扣子。
“今天既然能重新考試,就要好好對待一下,”堂哥認真道,“拿出自己的真實水平來,你怎么知道群山?jīng)]有好老師�!�
有小狗汪汪直叫,透過了聽筒,從堂哥身邊傳到蔣嶠西的耳朵里。
蔣嶠西忽然覺得非常難過。
“Lassie
想你了�!碧酶缯f。
“我也想她�!笔Y嶠西說。
“在群山那邊抓緊學(xué)習(xí),”堂哥說,“只有這樣,你將來才能做你想做的�!�
也許是蔣嶠西一直沉默。堂哥試探著問:“群山那個地方怎么樣?”
“不怎么樣。”蔣嶠西直言不諱。
堂哥一愣:“那……有認識什么新朋友嗎�!�
蔣嶠西頓了頓:“沒有�!�
第二通電話來自省城實驗附小教師辦公室。蔣嶠西背上書包,已經(jīng)打算出門去上學(xué)了,他父親又叫住他,問他用不用司機送。
座機就是在這個時候響起來的。
“蔣嶠西!”打來的是蔣嶠西以前在實驗附小的同學(xué),一個男生,叫費林格,“終于能給你打電話了!你在群山的新家才裝上電話線嗎?”
蔣嶠西也不說話,他聽見電話里頭亂糟糟的,像是有很多人圍在那邊。
費林格說:“哎,你們別擠啊,岑小蔓……岑小蔓!你不和蔣嶠西說話��?”
蔣嶠西握著手里的聽筒,時間過去,一分一秒。一個熟悉的女孩子聲音湊到電話跟前來。
“蔣嶠西……”她的聲音柔柔弱弱,很文氣,“你什么時候轉(zhuǎn)學(xué)回來?”
父親這時說:“你的小朋友們來找你了。”
蔣嶠西抬起頭,透過客廳外那扇紗窗門,他看到余樵、蔡方元幾個人不知何時站在他家門前,一人一紙盒牛奶喝著。
“我也不知道,”蔣嶠西對電話里以前的同學(xué)說,“我先上學(xué)去了�!�
余樵站在外頭,見蔣嶠西出來了,他嘴里叼著牛奶吸管,沖他抬抬下巴,示意蔣嶠西看隔壁。
林其樂家門敞著,從里面?zhèn)鞒隹蘼暋?br />
“我不要……”是林其樂在嗷嗷地哭,哭得撕心裂肺,“不要拆工地……”
林爸爸忍不住笑,哭笑不得,在屋里勸她。
“櫻桃,這片工地啊,
林媽媽說:“好端端的,你和她說這個干什么呀!”
林爸爸說:“閨女問我,我總不能說假話�!�
蔣嶠西走到了林其樂家門前,他看到林爸爸穿著素樸的工作服,蹲在了林其樂的面前,他雙手扶住林其樂的手臂,讓林其樂站更穩(wěn)些,他笑著,看林其樂哭紅了的臉和一雙濕眼睛。
“到時候咱們和叔叔阿姨,一塊兒搬到新工地去!”林爸爸輕聲對她說,“還有新的工地住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