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她需要一點東西，支撐她走下去。

    什么東西？

    信仰？她沒有這個東西。

    愛情？他能感受到，她對那兩個人的愛情正在淡去。這是他費盡心思做的事情，卻發(fā)現(xiàn)目標達成后毫無欣喜。她已經(jīng)失去了這種情感。

    是的，還有恨意。

    復(fù)仇，是一種多么強大的誘惑？

    安娜，你會喜歡這種感覺。

    只有我，才能給你這種感覺。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安娜看似一切正常，生活起居都和往常沒有任何區(qū)別，喜好沒有任何變化，但赫爾曼知道，她是空的。

    哪怕是空的，也如此迷人。

    他放下餐刀，有些癡迷地看著她的面容。

    他喜歡她的一切，那婉約內(nèi)斂的面部線條都充滿了別樣的韻致，訴說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如果是他先遇到她，如果是他先遇到她……

    不，這種假設(shè)不成立。他很清楚，如果不是因為馮·賽克特，他根本不會對一個東方女人給予那么多的關(guān)注。

    多么諷刺。

    他問她：“好吃嗎？”

    她笑著回答：“好吃，我喜歡這里的海鮮，弗雷德里希也喜歡�！�

    她停頓了一下，面露茫然，思索了很久，“弗雷德里希？哦，他，嗯，我應(yīng)該是很久沒有見到他了，希望他生活愉快……”

    他的眼中燃燒著熱切的光芒，“安娜，你想復(fù)仇嗎？”

    她趴在了桌子上，大眼睛里沒有什么光彩，“復(fù)仇？好無趣。我只想炸掉地球�！�

    “炸掉地球？有意思的想法。但如果我說，我知道你的朋友入獄的真相�！�

    “哦，蓋世太保為什么要抓他們？他們都是很小心謹慎的人�！�

    “因為有人告密，親愛的�！�

    “是誰那么無聊？”

    “這個人你也認識�！�

    赫爾曼忽然盯著她的身后，面露微笑。

    安娜順著他的目光一看，看見了不遠處花枝招展的孔令欣。

    她覺得，腦海中藏著的線索串聯(lián)了起來，一切疑惑都得到了答案。

    2023LS122219し03しs52蘭生為您整理但她還是詢問他：“是她？為什么？”

    赫爾曼摸了摸眉峰，忽而感慨似的嘆了一聲：“絕望的愛情是一種毒藥，不是毒死自己，就是毒死他人。”

    安娜聳了聳肩，“哦，愛情，很無趣的東西�！�

    “很無趣？”

    “人失去了愛情，就像魚失去了自行車。”

    赫爾曼撫摸她的臉龐，眼中泛著奇異的光芒，他的聲音十分低沉，仿佛來自深不見底的海底，“親愛的，我可以幫你復(fù)仇，相信我，你會接觸到一個新的世界，一個不同于以往的世界，你會愛上這種感覺，比任何愛情都引人入勝�！�

    他在向她兜售精神鴉片，期待著用一種新的方式困住這只蝴蝶。

    但她歪了歪頭，“復(fù)仇？很無趣�！�

    當天晚上，賓館里，一個東方女人身中兩槍，當場殞命。

    罪魁禍首沒有逃離現(xiàn)場，反而坐在原地等待警察的到來。

    赫爾曼趕到現(xiàn)場的時候，就看到這幅情景。

    地板上血流滿地，一個女人趴在地上不知生死，她則坐在椅子上，沒有穿鞋，長長的黑發(fā)垂落下來，那張素白純美的臉帶著一種不諳世事的天真。

    她彎了彎眼睛，帶著一種炫耀之色，似乎不是殺了一個人，而是完成了一件精美的藝術(shù)品。

    在他眼中，她的美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

    他喝退了蜂擁而來的警察，帶著極度的亢奮走到她面前，撫摸她的臉龐。

    他舔了舔干燥的唇，“安娜，復(fù)仇的滋味如何？”

    “很好�！�

    他完全被那種怪誕妖異的美給捕獲，近乎癡迷地看著她的臉，所以也就忽視了她的動作。

    她抬頭仰視著他，忽而露出一個微笑，把槍抵住他的腹部。

    赫爾曼的肌肉記憶讓他立刻閃開了，但他還是中了一槍，他的臉色猙獰且冷厲，在倒下之前把她的槍卸下來丟到一邊。

    安娜面露遺憾之色。

    沒有打到要害。

    她再也沒有機會了。

    她一手撐著腦袋，看著蜂擁進來的蓋世太保。

    真奇怪，她以前是那么怕疼怕死的人，但現(xiàn)在居然覺得無所謂。

    她現(xiàn)在超強，絕對是一個無敵王者。

    這個破時代，把人變成鬼。

    副官先是扶著赫爾曼，而后大喝一聲：“殺了她！”

    赫爾曼立刻大聲說道：“不許動手！動手者死！”

    因為失血和劇烈疼痛，他已經(jīng)近乎陷入昏迷，但還是咬著牙下達了最后的指令，“把她關(guān)起來！不許動她一分一毫！”

    安娜感到很驚訝，也很不解。

    這都不殺她，這個男人的腦子沒問題吧？

    她被關(guān)了起來，被人好吃好喝伺候了一段時間，除了活動空間有限，她的生活質(zhì)量沒有太大的變化。

    十天后，她終于看見了赫爾曼。

    他坐在椅子上，靠著椅背，臉色很蒼白，搭配陰沉乖戾的氣質(zhì)，以及臉上猙獰冷厲的疤痕和鬼火燃燒一樣的眼睛，整個人都變成了某種未知的怪物。

    安娜打了個哈欠，微微一笑，“真遺憾，你沒死。”

    “親愛的安娜，你對槍支的使用原理還是不夠熟練，那么近的距離，你原本可以殺死我�！�

    “哦，如果你讓我再補一槍，我保證一定會殺死你�！�

    “這種游戲只需要玩一次，接下來，我們玩一些更好玩的。”

    安娜無精打采地看著他。

    赫爾曼微微一笑，把一個文件袋丟到了桌子上，示意安娜打開。

    安娜打開文件。

    她認認真真把信看完了。

    她的心已經(jīng)足夠麻木，不能更加悲傷，但還是因此而震顫，捏著文件的手都有些發(fā)緊。

    她看著赫爾曼，臉上的表情雖是在笑，但眼中的情緒卻像是破碎的星空。

    這是吳敬軒的來信。

    那些遙在東方的親人，陳安娜的哥哥已經(jīng)確認戰(zhàn)死，嫂子悲傷過度，因病離世，家里只剩下兩個老人和一個小孩。

    赫爾曼給了她兩個選擇。

    一個是被送上絞刑架，以襲擊軍官的罪名。

    一個是與賽克特兄弟決裂，踏上回到中國的渡輪。

    安娜看見了他眼中毫不掩飾的惡意。

    他在完成最后一次復(fù)仇，關(guān)于她的，關(guān)于他們的。

    第0198章結(jié)局1：還君明珠

    這是1944年的平安夜。

    盤旋在這一帶的蘇軍，以及不斷潰退的德軍保留了一份默契，沒有在這個夜晚開火。這是激烈的戰(zhàn)爭中難得的溫存時刻。兩邊的戰(zhàn)壕都點起了香煙，往常時候，這是危險的，意味著給敵人提供靶子，但現(xiàn)在他們可以有這點任性，沒有人愿意在這天陷入激戰(zhàn)。

    盧卡斯·施密特從外邊走來，掀開簾子，揉了揉凍得發(fā)紅的手」他的長官還在寫著什么東西，哦，費多爾·馮賽克特就是這樣，他很少參與那些吵吵鬧鬧的聚會，很多時候他都和士兵保持著一些距離」正直無私的同時帶著一些難以親近的感覺。盧卡斯也懶得向他行禮，把一顆蘋果放到他的桌子上。長宮，平安夜快樂！”

    費多爾抬起頭，有些詫異，看見蘋果有些欣喜，“哦，盧卡斯，感謝你。”

    “你習慣在平安夜吃蘋果，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這是什么奇怪的風俗？”

    費多爾握著蘋果，淡淡一笑，“是我妻子的風俗�！芭�，我知道，漢娜女士，奇怪的風俗�！�

    “不，她叫安娜。盧卡斯嘀嘀咕咕：“漢娜、安娜.我是記錯了？”

    費多爾并未回答。他不需要別人理解他的情感，有些東西只能放在心里，這是屬于他的珍藏，不需要向外人展示。當然，他希望終有一天，能和她在陽光下相擁，告訴所有人他愛她。

    第二天，平安夜一過，雙方再度陷入了激戰(zhàn)。

    對于德軍而言，面對強烈反撲的蘇軍，他們已經(jīng)沒有退路。他們身后就是柏林。哪怕他們正在堅守一場無望的戰(zhàn)爭。但是柏林方面并未將前線的士兵視作生命，指揮層已經(jīng)陷入癲狂狀態(tài)，經(jīng)常發(fā)出一些莫名其妙又毫無戰(zhàn)略價值的指令。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失望，如今，費多爾已經(jīng)不再嚴格執(zhí)行某些任務(wù)，一些奇怪的任務(wù)更是直接置之不理，哪怕是各種電話打進來，用盡各種嚴厲的措辭批評也無所謂。他只有一種想法，他手下的士兵，必須活著回到柏林，直到戰(zhàn)爭結(jié)束，哪怕是被冠以“厭戰(zhàn)“怯戰(zhàn)”

    “懦夫"的名聲。他們挺過了冬天，迎來了春天，然后聽到了蘇聯(lián)攻入柏林的消息，很多人只覺得很荒謬，他們還在前線堅守，柏林怎么就失守了？一定是蘇聯(lián)人散布的謠言，目的是動搖他們的軍心。很多人都不愿意接受這個結(jié)果。直至5月9日早，他們在廣播里聽見了德國投降的播報。我在5月6日至7日夜間命令德國最高統(tǒng)帥部簽署全線無條件投降書。5月8日23時，武器將保持靜默.我們必須正視事實。國家和政黨的統(tǒng)一已不復(fù)存在…”

    這是海軍上將卡爾·鄧尼茨的聲音。廣播結(jié)束。蘇聯(lián)人的廣播開始了。讓他們投降。費多爾聽到了此起彼伏的槍聲】這一次，他們不再向敵人開槍，而是把槍口對準了自己。他們不愿意接受戰(zhàn)敗的結(jié)局。費多爾的表現(xiàn)堪稱平靜，他丟掉了手上所有武器，站了起來，第一個走出壕溝，又有很多人丟掉武器，跟著他走了出來。

    從她的眼中，費多爾看見了德國必敗的現(xiàn)實，那是從1939年開始，他就預(yù)感到了這種失敗。

    無法挽回，無法避免的失敗。

    他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通向這個既定的結(jié)果。

    有憤怒的蘇聯(lián)士兵想要射殺他們，正在這時，一個東方人跳了出來，用不太熟悉的俄語為他們說話。

    費多爾認識這張面孔。

    多么神奇的經(jīng)歷。

    戰(zhàn)爭結(jié)束后，開始了漫長的審判。

    經(jīng)過一年多的監(jiān)禁和審判，費多爾沒有被判刑，得益于他在戰(zhàn)爭中還算正常的表現(xiàn)。

    他只是在忠實履行一名軍人的職責，沒有殘忍殺害平民的經(jīng)歷，也沒有虐殺戰(zhàn)俘的經(jīng)歷，他甚至還救下了一個俄國的士兵，阻止了發(fā)生在紅十字會醫(yī)院的人道主義危機。事實證明，他算是個有良知的人。

    從軍事法庭出來的時候，他看了看頭頂?shù)奶炜铡?br />
    他對德意志的忠誠，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對上帝的信仰，已經(jīng)被戰(zhàn)爭摧毀了，只有對她的愛還在支撐著他繼續(xù)向前。

    在蘇軍攻入柏林前，經(jīng)過費多爾的提醒，漢娜通過賄賂的手段成功抵達美國，避開了柏林的戰(zhàn)火，也沒有體驗國家四分五裂的苦難，這是一件幸事。

    很慶幸，他們的別墅還沒被轟炸機炸毀，當然，里邊的所有東西都被洗劫一空，留給他的是一個滿目瘡痍的家。

    他坐在樓梯上，看著被戰(zhàn)爭摧毀的房子，愣了很長時間。

    他想見到她。

    但他又害怕見到她。

    如今的他已經(jīng)滿身是裂痕，無論是身體還是靈魂，都在極速凋零老去，宛若殘破不堪的玻璃窗，他失去了身份地位財富權(quán)勢，變得黯淡無光，而她正當年華，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他又有什么資格愛她呢？

    蘭笙裙他捂著頭沉思，感到痛苦。

    安娜，我的安娜。

    他感覺有人站在他面前，抬起頭看去。

    是弗雷德里希。

    他身穿西裝，頭戴禮貌，穿著打扮很體面，還拿著一個行李箱。

    他的變化很大。

    如果說，費多爾的改變是戰(zhàn)爭帶來的后遺癥，那么弗雷德里希的改變就是改頭換面，身上的氣質(zhì)和以前截然不同，那種清澈明朗不復(fù)存在，費多爾有一瞬間不敢確定這個人是不是他的親人，不，甚至懷疑他是不是人，而是某種披著人皮的死物。

    弗雷德里希坐在了他旁邊，兩人同時保持了很久的沉默。

    很久以后，費多爾才開口說話：“你經(jīng)歷了什么？”

    弗雷德里希輕描淡寫：“做了一些超倫理實驗，當然，謹記她的叮囑，沒有完全喪失人性�！�

    “你很聰明。”

    “只要站在勝利者這一邊，哪怕你是撒旦，身上的罪孽也會一筆勾銷�！�

    兩人又沉默了很久。

    “關(guān)于她，你有什么想法……”

    費多爾再度開口。

    弗雷德里希淡淡一笑，“什么想法都不重要�！�

    他從行李箱拿出一個盒子，還有一張報紙和一封信。

    費多爾打開盒子，是他送給她的珍珠，上邊還有他們的名字，信是江婉徽寫的，每一筆都極為艱難。

    “她已經(jīng)死了，死于1944年12月25日，在上海的港口，被日本軍隊炸死，距今已有559天�！�

    費多爾沒有說話。

    他其實早已有了一種可怕的預(yù)感，這個消息只是坐實了他心中的預(yù)感。

    他的信仰已經(jīng)死了。

    他的太陽已經(jīng)隕滅，春天從此不復(fù)存在，他還有什么好說的呢？除了沉默。

    “我了解到了一些事情，關(guān)于她為什么離開這里，以及我們不在的那段時間發(fā)生了什么。當然，這個過程很痛苦，很痛苦，但我想你有權(quán)利知道，畢竟痛苦也是一種活著的表現(xiàn)。”

    “我想知道。”

    弗雷德里希把情況都和他說了。

    費多爾閉上了眼睛，“戰(zhàn)爭麻痹了我們的神經(jīng)，我們放松了警惕，她不是在天堂一樣的瑞士�！�

    而是在地獄一樣的處境中。

    有些失誤，一旦犯下就永遠無法挽回。

    他們永遠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赫爾曼·馮·列溫斯死于自殺，在柏林被攻破的那天，多么可惜，他本可以享受到最極致的痛苦�！�

    弗雷德里希嘆了一聲。

    而更讓他無法接受的是，根據(jù)活下來的守衛(wèi)所述，那個人渣在死的時候手里還抓著一把黑色的發(fā)絲。

    弗雷德里希想把他的墳?zāi)菇o揚了，但這個人渣是個狡猾惡心的東西，他選擇了火化，骨灰都沒有留下。

    比無法復(fù)仇更加令人絕望的，是無仇可復(fù)。

    兩人在這里留了一段時間，把整個屋子整理好，這里是他們的家，發(fā)生過那么多美好的事情。

    很遺憾，那些承載著美好記憶的相片被人打翻，玻璃破碎，脫離相框，被戰(zhàn)火損毀，他們只能小心翼翼修復(fù)，即便如此，也有好多張無法復(fù)原。

    費多爾突然想起一件小事，安娜初到柏林的時候，曾在火車站的小照相館拍過照，那時她歪歪扭扭的姿勢還引起了他的關(guān)注，現(xiàn)在想來都已經(jīng)是好久遠的事情了。

    他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到了火車站。

    當初那間小照相館還在，老板越發(fā)老態(tài)，坐在椅子上打著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