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會變了,只記得那年生辰時,她發(fā)了高熱,再醒來后他們就總用厭惡的目光看著自己。
還記得從那以后,每逢冬日下雪,她坐在窗戶里寫字,窗戶外的兄長帶姐姐堆雪人,打雪仗,凍紅了臉頰又笑又鬧。
她忍不住偷偷窺視著他們,也想去玩一玩鬧一鬧。
有一次她實在按捺不住,穿了襖子出去,就看到本來還在打鬧的長姐兄長瞬間冷了臉,非常不耐煩的讓她回屋里去。
從那以后,她再也不敢湊過去。
謝苓鼻子有點發(fā)酸。
“姐姐,你生氣了嗎?”
“是因為讓你解九連環(huán)嗎?姐姐你別氣,我不讓你幫我了�!�
思緒萬千時,謝珩玉石相擊般悅耳的嗓音在頭頂響起。
她愣愣抬頭,就看對方眼里的緊張之色,幾乎要溢出那雙黑白分明的鳳眸。
只見他將九連環(huán)手忙腳亂丟在一旁的柜子上,俯身輕輕扯住了她的袖口。
“姐姐,別生氣�!�
謝苓看著在眼前放大的俊臉,微微錯開了眼,拂掉他抓著袖子的手后,柔聲道:“沒有生氣。”
謝珩重重呼出口氣,昳麗的面容上揚起明媚的笑容。
“姐姐不生氣就好�!�
這天真明媚的笑,和明亮干凈的眸光,和謝珩以往淡漠無波的神色大相徑庭。
他以往就算笑,要么是冷笑,要么就是別有深意的淡笑,那雙上挑的鳳眸讓他總帶著幾分高高在上的漠然。
他從未像此刻一樣唇角高揚,眉眼彎彎,鳳眸都似乎笑成了一輪彎月。
這變化讓謝苓極度不適應。
她放下手中的掃帚,合上屋門,拉著謝珩坐到床邊,狐疑的目光打量著對方蒼白清雋的臉,深吸一口氣后低聲問道:“你是誰?”
旁邊乖巧坐著的謝珩似乎有些不明白這個問題,他歪了歪頭,像只純白色的大貓,黑曜石般的清透眼珠透出疑惑:“我是謝珩啊。”
謝苓點點頭。
還好,記得他的名字。
謝苓盯著他的臉,不愿意放過他臉上每一個表情,又道:“記住,你現(xiàn)在叫謝行玉。”
謝珩歪著頭,似乎在思考:“好吧,我叫謝行玉。
謝苓又問道:“你記得我是誰嗎?”
謝珩絲毫不加猶豫,清泉般的嗓音很快響起:“你是姐姐啊。”
謝苓道:“我是說,我叫什么?”
謝珩鳳眸微圓,驚訝道:“姐姐,你該不會傻了吧,你居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謝苓有些無奈,她不再糾結這個問題,只好換了個問題:“你可知你家在何處,你是何身份?”
謝珩道:“我家在建康,我是……”
說著,他表情忽然迷茫起來,口中喃喃自語。
“我是什么身份…身份……”
謝苓看著他迷茫的臉,微微有些失望。
看樣子,謝珩是真的摔傻了,居然不記得自己是什么身份,還把她叫姐姐。
也不知道到底把她認成誰了。
謝珩似乎陷入了問題,眉眼越來越迷茫,神色逐漸痛苦起來。
他扶著額側,閉上了眼,細細密密的冷汗?jié)B出肌膚,唇色更是白得嚇人。
他手上纏繞的紗布因為攥拳用力滲出了血。
謝苓怕他出事,趕忙出聲阻止了他:“別想了,想不起來就算了,我知道你的身份�!�
謝珩緩緩抬頭,睜開眼后側頭看向謝苓,目光有一瞬間恢復清明冷淡。
謝苓心口微縮,以為他恢復正常了,結果下一刻,就見他紅著眼圈拉住了她的袖子,神情委屈的厲害。
“姐姐,是我沒用,居然忘記自己是干什么的了�!�
謝苓不知為何會松了口氣。
她抬手輕拍了拍對方的頭頂,正要收回手安慰他,就感覺掌心一陣癢意。
謝珩居然微微歪著頭,像貓一樣,一下又一下輕輕蹭著她的掌心。
仿佛被燙到,謝苓猛地收回手,面對他疑惑不解的目光,干巴巴說了句:“你乖乖待著,我出去一下�!�
她站起身來,快步出了屋子,順便重新上了鎖。
*
站在院落里,寒風一吹,她發(fā)熱的臉才慢慢降下溫度。
她看著彌漫著霧氣的藥房,猜測禾穗一時半會出不來,于是回了醒來時的屋子。
坐到窗邊的椅子上,她心底生出幾分荒唐的情緒。
謝珩居然真的摔傻了,性情大變不說,心智看著就像個十三四的單純少年。
她從未見過他如此模樣。
謝珩是什么樣的人呢?
他出身高門士族,生來便高人一等。平日穿得衣裳最次都是蜀錦,用來吃飯的筷子要么是玉制要么是銀制,就連寫字用的毛筆都是上好的狼毫。
他也接受著最好的啟蒙,自小便展示了驚人的天賦,六藝無一不通,無一不精,文武雙全,連樣貌都是頂好的。
謝珩是當之無愧的少年天才。與之相對的,是他冷漠沉穩(wěn)的性子,和深不可測的心思,以及算無遺策的謀略。
他就像是下凡歷劫的神仙,天地精華都集于一身,處處優(yōu)秀,可也缺少了人味。
就連父母他都不甚親近,對誰都是淡漠姿態(tài),鮮有事能挑動他的情緒。
而如今…他撞到腦袋摔傻了,成了干凈澄澈的少年人。
謝苓倒了杯冷茶下肚,才壓下了心頭驅之不去的復雜情緒,以及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窗外金烏微墜,竹林沙沙作響,炭盆里的火也慢慢失了溫度。
禾穗才頂著一張沾了灰的臉狼狽出現(xiàn)。
一進屋,她就站在桌子跟前倒了杯茶仰頭喝完,又從外頭提來了碳筐,夾了些在炭盆里點燃,才對謝苓說道:“你弟怎么樣了?”
謝苓聽到“你弟”二字,差點沒控制住表情。
她輕咳一聲,說道:“挺乖的�!�
禾穗哦了一聲坐下,說起了謝珩的情況:“你弟后腦里有淤血,所以有點失憶�!�
“至于為何成了少年心智,大致是記憶停留在了某個階段�!�
謝苓眼底劃過一絲擔憂。
他失憶了,還怎么回去?荊州的百姓又如何是好?
她沉默了一會,心底深處隱隱覺得他應當不會有事,畢竟夢里他落崖后也消失了半個多月。
左思右想,她猜測夢里的謝珩或許也失憶了,因此才耽擱這么久。
想著,她便問道:“他這情況,大概多久能好?”
禾穗從腰間的藍色布袋里抓出一把金黃色的干豆子,丟在嘴里便嚼邊回:“快得話五六天,慢得話要就不一定了。”
“看他自己的恢復力了�!�
謝苓的心放下了一半,心說果然沒事。
只是不知道謝珩恢復后,想起叫過她姐姐,不知道會什么心情。
總不能那惱羞成怒殺了她吧?
謝苓打了個寒顫,決定等謝珩恢復了,就裝作什么也不知道,省的他到時候遷怒自己。
畢竟這人最陰晴不定了。
禾穗見謝苓表情怪怪的,以為她擔心自己的弟弟,于是安慰道:“別擔心,我爹可是神醫(yī)妙手,你弟弟不會有事的�!�
“只是他身上傷有點多,雙腿還有積年累月的寒癥,得好好調理才行�!�
謝苓聞言微愣。
積年累月的寒癥?
之前在溫泉山莊時,她聽紫竹提過幾句,本以為是為了救她受了點寒氣,沒想到居然是舊疾。
他堂堂謝氏嫡子,說起來都還未及冠,為何會雙腿會有寒癥?哪個不要命的敢讓他受冷?
謝苓總覺得他身上,似乎有些團團迷霧。
沉默了一會,謝苓收回了思緒,輕聲朝禾穗道謝:“多謝姑娘,待日后有機會,一定報答。”
禾穗擺了擺手,笑瞇瞇的露出了兩顆小虎牙,狡黠又可愛:“報答就不必了,這里你們找不到的�!�
“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和你弟弟叫什么呢�!�
謝苓抿唇淺笑,回道:“我叫謝嬋,他叫謝行玉�!�
禾穗點點頭,起身道:“阿嬋姐姐你先歇著吧,晚點飯做好了我叫你�!�
“哦,還有,晚點我爹把藥浴用的東西準備好,得你自己去替他添水,以及泡完后換藥�!�
說著她有些無奈。
“我們近不了他的身,他武功太高強�!�
謝苓點頭應下,問道:“穗穗,你父親可有空?我想去問候拜謁。”
“你們救了我跟我…弟,理應當面道謝的�!�
禾穗道:“不用這么客氣,我爹這會還在搗鼓新藥,沒空呢�!�
“等晚飯的時候再見也不遲。”
謝苓只好點點頭,起身相送,看著禾穗拿了把鐮刀背了個小背簍,背影逐漸消失在院門外的竹林中。
謝苓方才沒主動提出幫忙什么的。
倒不是她端著,而是覺得謹慎些好。
談話間,她察覺到這父女倆身份似乎不一般,不似普通大夫,倒像話本子里看過的隱士高人。
她害怕若是自己亂動了不該動的東西,會惹來殺生之禍。
*
謝苓回到屋內,坐在炭盆前烤火,慢慢捋著近日發(fā)生的事。
從山匪到殺手,再到落崖,一樁樁一件件,都按照謝珩下的棋在走。
他是個很優(yōu)秀的執(zhí)棋者,哪怕很多事在她的干預下變得不同,但他的布局卻并沒有受到影響。
依舊踏上了他想要的路途和結果。
只是謝苓想不明白,他大費周章演一出戲落崖,到底是為了什么?
難道是這對父女?
可謝氏并不缺好的大夫。
不缺大夫,那到底缺什么呢?莫不是這對父女有旁的身份,而這個身份能為他所用。
并且這二人和荊州甚至建康的貴胄士族們有瓜葛。
只有這樣才說得通。
謝珩從不會做無用之功。
能讓他不惜受傷也要得到的東西,一定非常重要,重要到能讓他權勢進一步擴大的東西。
可事總有意外,他現(xiàn)在失憶了,而且最少五六天才能好。
若在此期間…自己率先一步得到這父女倆的認可,然后拿到了那樣東西呢?
想到這,謝苓不由得呼吸略微急促,心跳有些劇烈。
她慢慢攥住了手指,杏眸下涌現(xiàn)出篤定之色。
權勢都是爭來的。謝珩能拿,那她為何不行?
第35章
~
霧卷暮色,
星河浮霽。
戌時三刻,謝苓透過窗欞看到禾穗背著背簍回來了,她腕上的銀鈴泠泠作響,
清脆悅耳,在寂靜的夜間十分明顯。
約莫又等了不到半個時辰,院落中便飄起了濃濃的飯香。
謝苓推門出去,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帶謝珩出來。
她朝著飄香的地方走去,
禾穗正好端著菜出來。
禾穗見到謝苓,笑瞇瞇打了招呼,
說道:“正要去叫你呢,
咱們就在堂屋吃飯�!�
說著她揚了揚下巴,
示意謝苓跟著她。
謝苓點點頭,
說道:“還有菜嗎?我去端�!�
禾穗也沒客氣推脫,邊朝堂屋走,邊道:“你朝前走十步然后右轉,
門上掛著辣椒串的就是伙房�!�
謝苓應下,
找到伙房后把兩盤菜端到了堂屋。
禾穗在圍裙上擦了擦手,
說道:“你先坐,
我去盛湯�!�
說著她又快步朝伙房走,順帶揚聲喊還在藥房里忙活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