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長庚剛剛平靜的鼻子瞬間又有點發(fā)酸,不受控制地攬住顧昀的腰,感覺他余出來的衣帶絕不止信中夾雜的短短一截:“我……”
他剛說一個字,聲音很快淹沒在了一陣喪心病狂的炮火聲里,再次被打斷。
顧昀微微側(cè)過臉,在他臉上親吻了一下,居然真的說話算話,順著他方才的淚痕一路流連下來,最后停留在了略帶淚水味道的嘴唇上,長庚的嘴唇一直在顫抖,不知是疼是氣還是激動的,顧昀停頓了一下,舌尖撬開他的唇縫。
長庚扶著他側(cè)腰的手驀地收緊——
……可惜還沒嘗到甜頭,外面又一聲刺耳到半聾都能聽見的鷹唳。
長庚:“……”
這還有完沒完了!
兩軍陣前,那么多精兵良將,整個大梁新生代的名將幾乎都聚集在這一戰(zhàn)里,這幫混蛋玩意非得什么事都來帥帳請示下嗎?
這種時候,陛下居然一點也沒考慮他在炮火喧天里拽著四境主帥連哭帶鬧偷情什么不對。
玄鷹飛奔進來:“大帥,西洋均見勢不對,正準(zhǔn)備溜了!沈?qū)④娪煤踬\截住了敵軍主艦,何將軍問大批玄鷹何時出動?”
顧昀輕輕抹了一下自己的嘴角:“再等一等,等他們主艦放出殺手锏的時候�!�
玄鷹忙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呼嘯而去。
剩下兩人頗為尷尬對視一眼,長庚心跳還沒平復(fù)下來,無奈極了,只好半酸不苦地笑了一下。
他半扶半抱地將放顧昀放到了榻上,拉過毯子蓋好,從懷中取出顧昀寄給他的一小截衣料,又從荷包里摸出針線——線的顏色都是和那塊青色布衣搭配好的,可見是有備而來。他拉過顧昀的衣帶,仔細(xì)一翻,果然一端被人簡單粗暴撤下了一個邊,線頭亂飛,顯得格外破爛。
長庚無奈道:“大帥每天就穿著這種破衣爛衫四處亂晃嗎?”
“不是,”顧昀瞇著眼睛仔細(xì)辨認(rèn)著他的唇語,低聲笑道,“今天碰巧穿了這件,大概是做夢的時候心有靈犀,知道今天有陛下親自來給臣縫衣服�!�
長庚手上的動作一頓,然而不等他抬眼看顧昀的表情,一只手就落在了他臉上,手指溫柔地順著他的下頜往耳根的方向滑過去:“苦不苦?”
庚飛快地眨了一下眼,感覺方才那場痛苦太激烈,眼眶今天可能要決堤,那人說了三格字就又差點把他的眼淚榨出來:“你疼不疼?”
他以為顧昀不會回答,誰知顧昀沉默了片刻之后,竟然坦然道:“疼得厲害,經(jīng)常會睡不著覺�!�
長庚手顫,被針扎了一下。
顧昀又道:“沒看見你哭的時候疼,我能做一輩子噩夢�!�
長庚:“……”
他從小就分不出哪句是漫經(jīng)心的真心話,哪句是在一本正經(jīng)地哄他,于是只好一概當(dāng)真了聽,整個人都被三言兩語泡軟了。
顧昀:“烏爾骨去了不少對吧?陳姑娘把你照的不錯——這場仗不會出意外的,敵軍這回傾巢出動開進我們的埋伏圈,一旦入斛,就會有大批海烏賊針對他們的主艦,那主艦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就是危機時機動性跟不上,西洋教皇被逼到極致,就會……”
他話沒說完,就被一陣地動山搖的轟鳴打斷,顧昀雖然聽不特別清楚,但是感覺到了床榻的震動,顧昀不慌不忙笑了一下,靜靜地等了足一刻地工夫,那陣震顫才逐漸平息,他這才補上自己的話:“就會把他那主艦烏龜殼下藏的重炮全搬出來,想要強行突破。西洋主艦上攜帶了大批的紫流金和彈藥,然而臨陣時很少露出真容,我們從很多角度分析了很久,猜測一來是因為消耗不起,二來是因為主艦一旦投入戰(zhàn)斗,立刻就無法兼依附于它的整海蛟戰(zhàn)艦隊——”
玄鷹落了下來,呈上了第三封戰(zhàn)報:“大帥,西洋主艦確實有那個問題,沈?qū)④娨呀?jīng)趁亂包抄過去了,方才混亂中西洋水軍失序,近半數(shù)沉沒!玄鷹已經(jīng)準(zhǔn)備追擊……”
他話沒說完,一聲近乎震耳欲聾的鷹唳劃過天而至,那是數(shù)萬只天空殺手迎風(fēng)舉翼的聲音。
顧昀轉(zhuǎn)向長庚:“陛下,您想去看看……我軍是怎么收復(fù)江南的嗎?”
當(dāng)他條分縷析說些話的時候,他就仿佛不是只能躺病榻上的傷患,又成了那獨闖魏王叛軍、力壓西南諸匪,平西定北、落子江南的大將。
長庚正色回道:“我大將軍一言九鼎,戰(zhàn)無不勝。”
兩江駐居然有一艘防御級別很高的紅頭鳶,長庚扶著顧昀上去,紅頭鳶自帥帳往上緩緩升起,垂下的千里眼能將個整戰(zhàn)場盡收眼底——碧海生濤,鐵艦如蛟,橫行入海,八方煙火——
西洋海負(fù)隅頑抗了兩個多時辰,終于無以為繼,千瘡百孔的主艦卷起七零八落的戰(zhàn)艦倉皇往東瀛海的方向奔逃.
三路大梁水軍狂追不舍,無視“大梁水軍打不了遠(yuǎn)海戰(zhàn)”的流言蜚語,整整一宿,悍然闖入東瀛海域。
撐完全場的顧昀微笑起來。
東瀛,是最后一站。
西洋軍邊撤退邊向東瀛連發(fā)了四道請求支援信,全部石沉大海,而就在他們被窮追不舍的大梁水軍追入東瀛海域之后,西洋人驚愕地發(fā)現(xiàn)一隊整肅的東瀛海蛟戰(zhàn)艦擋了面前——那些海蛟還是當(dāng)年他們帶來給這些倭寇的!
雙方迅速彼此逼近,西洋軍旗語打得快要翻進水里,然而“友軍”毫無反應(yīng),只傳來一聲嘶啞悠長的號令——
所的東瀛戰(zhàn)艦炮口對準(zhǔn)了昔日鼎力扶植的盟友。
“轟”——
海上生出一輪血紅的落日,似乎是一個亂世塵埃落定的尾聲。
顧昀在遠(yuǎn)海爆出的火花中輕輕地笑了起來,他全程撐了下來,身體實點有點透支,疲憊得仿佛倒頭就能睡過去,長庚卻忽然俯下身,扳過的下巴,問道:“你說有一個私愿,上一封信寫不下了,下次再告訴我,是什么?”
顧昀笑了起來。
長庚不依不饒道:“到底是什么?”
拉過,附耳邊,低聲道:“給你……一生到老。”
長庚狠狠地抽了一口氣,半晌才緩過來:“是你說的,大將軍一言九鼎……”
顧昀接道:“戰(zhàn)無不勝�!�
隆安十年,三月初四,從彼此試探、決戰(zhàn)到最后東瀛臨陣倒戈,整整打了一天一宿,盤踞整東海數(shù)年的西洋水軍潰不成軍。
顧昀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被新皇強行帶回京城休養(yǎng)。
十六天后,鐵軌線正式連通,縱貫?zāi)媳钡拇竺}落成,大批的鋼甲火機紫流金得以第一時間南下,兩江駐軍迅速建立水上基地,陸軍由沈易擔(dān)總調(diào)度,橫掃占據(jù)南半江個山的西洋駐軍。
沒有了強大水軍與國內(nèi)支援的西洋駐軍好像被秋風(fēng)席卷的落葉,脆弱的戰(zhàn)線崩得一潰千里,陸地戰(zhàn)爭僅僅持續(xù)了兩個月,當(dāng)年五月初,西洋聯(lián)軍就正式投降,大批俘虜被扣留在大梁國內(nèi),包括教皇本人。
圣地礙于顏面,不得不派人交涉議和,以一紙賠款協(xié)議告終,一手交人一手交錢。
至此,南半江山陰云散盡,年復(fù)年年,江南又會飄出新種的桂花香味。
據(jù)說風(fēng)燭殘年的教皇返回故土的半路上就死了,不知是自然死亡還是被人暗殺——然而已經(jīng)都不重要了。
曾經(jīng)的雁親王李?F正式登基即位,擬于次年改元為“太始”。
登基伊始,新皇便下旨令先帝之子女不必搬出宮,不改立儲君,不收軍權(quán),玄鐵虎符依然在顧昀手中,與他坐鎮(zhèn)京城、隨時調(diào)配四境的權(quán)力,同時,昔日的玄鐵三部打散后編入各駐,在狼煙中成長起來的一批悍勇之將接過先人遺訓(xùn),駐守四方。
太始帝在位一十八年,始終以“代皇帝”自居,親自頒發(fā)了一系列憲令,從自己這位“代皇帝”限制到文武百官乃至于天下黔首,是套一視同仁的權(quán)責(zé)范制,以便時時自省。
一場轟轟烈烈的改革推開上千年的沉疴與迷霧,緩緩而行。
一個時代的落幕,總是另一個時代的起點。
作者有話要說:正文完
感謝諸位捧場~
剩下關(guān)于顧帥的耳目、沈先生的婚事等細(xì)枝末節(jié)的故事番外來講~番外不日更,更新在本章或是上一章的作者有話說里(有時候同一章更改次數(shù)太多會出現(xiàn)打不開的情況),請諸位隨時關(guān)注最新更新的章節(jié),每次更新我會標(biāo)明日期再次感謝=w=
番外一
番外一
魂歸故里
長庚在夢里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他周遭漂浮著一股刺鼻的火油味道,還有血的咸腥,還有干草的土腥味。他夢見自己變成了很小的一團,蜷縮在一個破舊的背簍里,隨著女人深一腳淺一腳的步伐顛簸著。
胡格爾有一頭烏云似的長發(fā),可惜身體太過瘦削,顯得頭有點大,像個支楞八叉的骨頭架子堆起來的人,她在亂葬崗一樣的山匪窩里獨自一人穿過,嘴里哼唱著蠻族的小調(diào)。
忽然,她回過頭來,目光正好對上長庚,長庚本能地收縮了一下,即便他已經(jīng)長大成人、堅不可摧,這個瘦弱的女人卻總是能傷害他,他對她有種骨子里的恐懼。
然而她只是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并沒有動手,她臉上沾著血跡,嘴唇蒼白,神色木然,整個神魂都蜷縮在那雙眼睛里,那眼睛看起來像是藏著驚濤駭浪的兩片暗礁海。
而后胡格爾輕輕地嘆了口氣,也看不出很瘋,然后她伸出削瘦的手,在長庚的頭上摸了一下,口中換了另一個小調(diào)——天涯海角各地人,南北東方語言不通,然而母親哼來哄幼兒睡覺的小曲卻都大同小異,長庚有些驚詫,他從不知自己的記憶里還有這一幕。
她背著他走過一段仿佛漫長無邊的死亡之路,然后停在山腳下,山在身后悄無聲息地著著大火,濃煙向天,怨魂沉地,胡格爾抹了一把額上的細(xì)汗,坐在路邊歇腳,將小小的長庚從背簍里拎了出來。
長庚下意識地掙動著,胡格爾雙手將他舉到面前,盯著他的臉,不知在看什么人,臉上忽然現(xiàn)出一點說不出的惆悵與柔情,她將小長庚放在自己的膝頭,輕輕地用手指描繪著他的幼小的五官,然后俯下身來,在他額頭上輕輕地親吻了一下。
長庚沒敢眨眼,看見那異族女子的睫毛濃密如蝶翼,微微顫抖的時候,好像隨時準(zhǔn)備飛揚上天。然后她毫無預(yù)兆地流下眼淚來,輕聲說道:“你怎么生在這里呀,孩子?是天把你發(fā)配來受罪的嗎?”
長庚透過多年的回憶看著她,當(dāng)她把那雙削瘦見骨的手卡到他脖頸間的時候,他心里忽然很平靜,不知怎么就不害怕這個女人了。
當(dāng)她哭著想要掐死他的時候,她那沾滿了人血的雙手是兇狠的,然而眼神是溫柔的。
而等她哭得精疲力竭,回過神來的時候,她松開了卡在長庚脖子上的手,將一口氣度到了他垂死的喉嚨里,眼神卻冷酷了下來。
每一次擦干眼淚,她都好像把自己靈魂的一部分從身體里蒸發(fā)出去了,越來越冷漠,和小長庚越來越相安無事。
長庚跟著她一路走、一路流浪。
直到忽然有一天,胡格爾無意中看到了長庚的腳,她忽然面露驚駭,雙手捂住臉,倒退了幾步,在小小的男孩無措的目光下崩潰似的蜷縮成一團,痛哭起來,夢里的長庚低頭看自己的腳,他發(fā)現(xiàn)他的腳趾正在奇跡般地自我修復(fù)……
什么叫“自我修復(fù)”呢?
長庚艱難地回憶了片刻,然后清晰的夢境突然將早年埋藏在記憶深處的東西找回來了。
他想起了很小——本不該有記憶的年歲的事,那時他的腳趾確實有一只先天不足,后來不知道什么時候,莫名其妙地自己長好了。
烏爾骨身上會逐漸體現(xiàn)出被他吞噬的兄弟的特征。
長好的腳趾給了胡格爾極大的刺激,那好像無時無刻不再提醒她,她把自己的孩子制成了烏爾骨,而那個孩子的特征開始像傳說中的那樣,在這個合而為一的小小“邪神”身上體現(xiàn)出來。
長庚有些悲憫地看著她,當(dāng)他以局外人的視角來看待這一切的時候,突然就明白了那個瘋婆子的感受。
一個人滿懷國恥家仇的激憤時,很容易做出極端的決定——比如自戕,甚至謀殺親子,可那畢竟只是一刀快傷,哪怕鮮血淋漓,也總有時過境遷的時候,她卻非要選擇一條不斷凌遲自己的路。
胡格爾突然沖過來,抓起他的腳,舉起一塊石頭,狠狠地砸了下去……
那疼是真真切切的,即使在夢里。
胡格爾發(fā)狠地彎折著他的腳趾,一邊彎,一邊魔障似的反復(fù)道:“你不是我的孩子,你不是我的孩子……”
長庚發(fā)出一聲痛哼,卡在夢境與現(xiàn)實之間,整只腳疼得幾乎沒有知覺。
就在這時,一只冰涼的手忽然攥住了他的腳,剛好緩解了那火燒火燎的疼痛,長庚急喘了幾口氣,有人在他耳邊低聲道:“噓——沒事,都過去了,不疼。”
長庚茫然抬頭,只見周遭忽然場景大變,他的身形逐漸拉長長高,然而衣衫依然襤褸,遍體依然是傷,無邊的寒冷猶如要浸到他的骨頭里,關(guān)外孤絕無緣之地中,他瞇起眼睛,看見一人逆光而來,大氅獵獵,步履堅定,腰間掛著一個玄鐵的舊酒壺。
那個人雙手穩(wěn)如鐵鑄,而眉目卻能入畫,對他伸出一只手,問道:“跟我走嗎?”
長庚看著他,身心幾近虛脫,一時說不出話來。
“跟我走,以后不用再回來了�!�
長庚一把抓住了那只手,由他牽著往前走去,他覺得自己越長越高,越長越有力,一步仿佛能邁過千山萬水,走著走著,他突然回了一下頭,看見苦寒的關(guān)外與群狼漸漸地被拋在了身后,胡格爾穿著她死前的那條鵝黃裙子,梳著未嫁娘的頭發(fā),默默地注視著他。
而她身邊不知什么時候多了個人,剛開始是個小男孩,而后隨著長庚自己長大,他也一步一步地變成少年、青年……
他長著一張和長庚如出一轍的面孔,與胡格爾并肩站在一起。
胡格爾忽然偏過頭,拉下他的頭,踮起腳在身邊那年輕人額上親吻了一下。
然后一同目送著長庚遠(yuǎn)去。
長庚驀地睜開眼,天光已經(jīng)大亮,他突然有種不一樣的感覺,好像一副有生以來就捆綁在他身上的枷鎖突然不見了,身體輕快得幾乎有些不習(xí)慣。
周遭飄著一股安神散的味道,長庚一抬眼便看見陳輕絮默默地坐在一邊,手持一卷,見他醒來剛要起身,陳輕絮輕輕地沖他豎起一根手指,長庚忙順著她的視線一扭頭,見顧昀已經(jīng)靠在一邊睡著了,一只手還搭在他的肩上。
本來打算坐起來的長庚頓時不敢動了。
陳輕絮非常識趣地將書卷成一卷,點好下一卷安神散,靜靜地退了出去。
一片靜謐中,能聽見那人清淺的呼吸聲,長庚極輕緩地捉住放在自己肩頭的手,十指相扣地困在手里,默默地注視了顧昀片刻,屏住呼吸爬了起來,緩緩地摘下顧昀臉上的琉璃鏡。
然后小心翼翼地在顧昀的嘴唇上輕輕碰了一下。
蜻蜓點水似的偷吻沒能驚動顧昀,長庚等了一會,終于無奈地略微加重了動作,輕輕地舔開顧昀的唇縫,聽見他呼吸的頻率終于變了,他才把顧昀整個人拖過來圈在手臂里,顧昀沒有睜眼,只是習(xí)慣性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含糊地哄道:“睡吧,我在�!�
長庚微微合上眼,心滿意足地將頭埋在他的頸窩中。
噩夢結(jié)束了。
然后戰(zhàn)爭也結(jié)束了。
西洋聯(lián)軍的降書送抵京城的那天,沈易派人發(fā)急件請示顧昀以什么方式護送入城。
顧昀簡短地回函道:“巨鳶�!�
十一年前,加萊熒惑用一艘巨鳶混入西北雁回小鎮(zhèn),在大梁上空投下了一片陰影,那片陰影也是一代天子從小鎮(zhèn)中惶然的少年走向千里之外帝都的起點,而今,硝煙散盡,風(fēng)雨初歇,仿佛也正要來這么一場首尾照應(yīng)的結(jié)局。
京城不像雁回小鎮(zhèn),城中沒有規(guī)劃接引巨鳶的功能,只好由北大營負(fù)責(zé)防務(wù),在九門外的護城河上開辟一條通路,內(nèi)城供人圍觀的地方豎滿了袖珍版的鐵柵欄,防止看熱鬧的人太多擠到水里。
新皇率百官親自赴城外迎接,等到傍晚時分,一整排的巨鳶才歸雁似的自南面而歸。
千萬條火翅在黃昏中旋轉(zhuǎn)著,夕陽透過蒸汽將巨鳶群鍍了一層流金,轟鳴聲自幾里以外傳來,落日一般地以此落入護城河中,融金入水,繞城而行。
巨鳶上所有將領(lǐng)列隊甲板,山呼萬歲。
圍觀的百姓將成千上萬只河燈推入了水中,浮沉千里,螢火冉冉,載著魂歸故里。
番外二
故人余情
顧昀回京后足足有小半年沒出過門,剛開始還好,他那一陣子精神很差,不耐久站久坐,昏昏沉沉的一碗藥下去,一天差不多就過去了。不過等到冬季將近,他的身體漸漸好轉(zhuǎn),顧昀就有點受不了了。
忙得昏天黑地的時候,他天天都想一頭扎進溫柔鄉(xiāng)里休息個肉酥骨爛、終日不起,然而好不容易過上夢寐以求地日子,他又快要閑出毛病來了,一天到晚沒事干跟家里那只嘴碎的賤鳥互相折磨,把那八哥折騰得形銷骨立,恨不能自絕于人世。
大概有些人天生就是要睡硬板床的,一身賤骨頭,錦繡從中躺久了腰疼。
終于,連皇上都看不下去了,在臨近冬至的時候,把顧昀放出來上朝了。
那天正趕上他第二天要休沐,顧昀從早朝開始就有點提不起精神來,晚上也沒睡好——雖然他頗為自制,不至于翻來覆去,不過長庚還是一聽就知道他沒睡著——顧昀沒睡著的時候為了不吵他,總會下意識地把呼吸壓得又低又綿長,有時幾乎聽不見。
長庚問起,他也不說,問急了就開始胡說八道,反正以顧某人的油嘴滑舌,但凡他不想說的事,用錐子撬都找不到能下手的地方。
大梁朝除年節(jié)之外,正三品以上的重臣日常都是輪流休息的,以防萬一出事找不著能負(fù)責(zé)的人,因此雖然顧昀趕上這一天休息,不代表偷偷遛出宮夜宿侯府的皇帝陛下也能休,新政伊始,長庚手頭一大堆事,他還是要清早起來趕回去干活。
然后他發(fā)現(xiàn)顧昀也是一身打算出門的裝扮。
“這么冷的天多穿點,”長庚隨口問道,“對了,你干什么去?”
顧昀正經(jīng)八百地胡扯道:“去郊外遛遛馬�!�
長庚抬頭看了一眼外面嗷嗷嚎叫的西北風(fēng),又看了看顧昀重傷初愈明顯沒什么血色的臉,皺了皺眉:“什么?”
顧昀瞥開視線,看天看地反正不看長庚,拒絕交談。
長庚來不及在侯府對其展開嚴(yán)刑逼供,只好臨走的時候匆匆忙忙地沖霍鄲使了個眼色。自從眼睜睜地看著自家侯爺病骨支離,被陛下親自背回來之后,霍鄲就果斷變成了一枚吃里扒外的眼線。
顧昀耳目不便,一時半會沒能察覺到自家后院多了個叛徒,等長庚出門,他才鬼鬼祟祟地披上外衣,吩咐下人備了輛十分低調(diào)的馬車,只帶了個霍鄲,多余的侍衛(wèi)都沒用就出了門。
霍鄲:“侯爺,哪去?”
顧昀含糊地哼唧了一句什么。
霍鄲:“侯爺,您牙疼啊?”
顧昀:“……”
霍鄲難得看見他一臉“難言之隱”的模樣,心道:“難不成這是要背著陛下去尋花問柳?”
然而看顧昀那一臉生無可戀的樣子,似乎又不像是要出門尋歡作樂的。
倆人大眼瞪小眼良久,車簾里灌進來的涼風(fēng)把暖爐都給吹熄了,顧昀才終于從牙縫中擠出仨字:“護國寺�!�
霍鄲:“……”
他震驚地想:“我家侯爺早晨起來指定是吃錯藥了!”
顧昀憤怒地摔上車簾:“看什么看,還不走!”
顧帥在北疆的時候,曾經(jīng)暗暗許過愿,想著如果長庚身上的烏爾骨真有解,他就去護國寺上一炷香,不過一直未能成行。
這白眼狼當(dāng)時或許有幾分虔誠,等時過境遷,早就忘恩負(fù)義地把佛祖拋諸腦后了。
這一陣子卻不知怎么的,顧昀夜里接連做一些古怪的夢,夢見一排光頭和尚整整齊齊地沖著他念經(jīng),那一片腦袋锃光瓦亮,往一個方向搖晃,阿彌陀佛地他第二天起床都還在頭暈,這么連著念了三四天,顧昀總算是后知后覺地想起自己當(dāng)年發(fā)下的“宏愿”,明白了這群禿驢為何而來。
于是趁著休沐,他要萬般不情愿地前往護國寺上一炷香。
趁著寒冬臘月、非年非節(jié)的日子,山寺里訪客稀少,顧昀急匆匆地趕了個大早,做賊似的悄悄潛入護國寺,此時,山間迷霧沒散,石階上掛著一層露水,周遭一片幽靜。顧昀卻一點也欣賞不了,只低頭走路,腳步飛快,趕投胎一般地風(fēng)馳電掣拾級而上�;羿惿滤ぶ�,心驚膽戰(zhàn)地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半個時辰的山路,倆人不到一刻的功夫就走到了頭,轉(zhuǎn)眼已經(jīng)到了香殿門前。
霍鄲急喘了幾口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道:“侯爺,咱們來這干什么?”
顧昀一腦門官司,咬牙切齒道:“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