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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要怎么樣才能讓初月與朝廷站在一起?

    要讓她知道,這片土地上還有她和自己愛人的孩子。

    她見了這枚玉佩,便知道自己的孩子沒有死,有了最柔軟的牽掛,便是刀山火海,她不想回來見那個孩子一面嗎?

    至于孩子的生父,朱易還沒有打聽到。

    只聽說是京城人氏,已經(jīng)故去。

    第155章

    玉佩在建元二年的一個春夜里,被來自京城的探子快馬加鞭送出去。

    朱易親自包好了那枚云紋玉佩。

    牽涉其中的沒有人知道朱易為什么如此肯定,九公主見那信物便一定會同意。便是圣人,也不過是聽了弟弟的建議,死馬當做活馬醫(yī)。所以圣人并未如當初朱易計劃的一般召見于他,李祤也問過他同樣的問題,朱易都沒有給過回答。

    他只是對李祤說,“能解決問題就好,不是嗎?”

    一旦說了,他,虞鳳稚,方信,這些將公主掉包替嫁的人,誰也跑不掉。

    李祤嘆息一聲,“那信物雖然未經(jīng)我手,到底由我引薦,希望不要出差錯�!敝煲啄蛔髀�,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能從那張波瀾不驚的面貌上瞧出什么內(nèi)容了。

    “你變了�!�

    “人都會變�!�

    “我見著你,總覺得你像一棵就要枯死卻拼命想要煥發(fā)生機的樹�!�

    “殿下的形容倒是貼切。可惜,樹還有盤桓錯節(jié)的根,人卻沒有�!�

    李祤啞然。

    他們的交談就這樣以寥寥幾語結(jié)束,那一刻朱易的表情李祤卻記了一輩子。那人是否總覺得自己生如飄萍,無根可歸,無枝可棲,才會有這樣的感嘆?但朱易說這句話的時候十分平靜,就像大浪淘盡了沙子后,沙灘上沉默而龜裂的泥土。

    探子離開京城送信物的消息很快傳到了虞家。虞鳳稚的傷已經(jīng)大好,能坐起來,也能吃飯,但精神并不好,似乎蒼老了許多歲。那疲憊不是身材,樣貌的改變,而是源于眼睛。仿佛一個年輕的軀殼里裝滿了蒼老的靈魂,再也沒有當初戴著面具的白袍小將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模樣了�?蛇@人世才磋磨他幾年。

    方信小心扶著他起來,跟他說出了自己的擔(dān)憂,“將軍,那信物到底是什么東西,不知是否會牽扯到九公主的身份�!�

    虞鳳稚閉了閉眼,“你我與他在那件事上是一根繩子的螞蚱,我那哥哥惜命,絕不會以自毀的方式來恨我,或許是他與那初月姑娘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你我都不知道的事,那個人,他總是有出其不意的法子。無論如何,眼下的困境能解決,是好事�!�

    方信神情復(fù)雜,“那刀捅的半點情面不留,如若不是將軍心臟比旁人偏了些,哪里還能......但我看您那兄長,也是個可憐人�!�

    不如便算了吧。

    方信說到底,對朱易狠不下心。

    虞鳳稚歪頭看了眼方信,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忽然冷笑一聲,“方信,你還替他說話,他啊,你那入土的妻兒,多少與他有點干系。徐樹文因朱易而死,你那大舅哥不死,你的妻兒怎么會

    受驚嚇難產(chǎn)?”

    方信是什么人,曾經(jīng)也有過惡狗的名頭,跟著虞鳳稚出生入死多年,此刻一聽,仔細回想,轉(zhuǎn)瞬間想明白了原委,“當年的東宮?”

    虞鳳稚點頭,方信這人一點就透。

    方信忽然徒生一種無力的憎恨。

    大約便是小人物被擺布命運的痛苦,虞鳳稚以為他說出來這樣的仇恨會讓方信更加憎恨朱易,卻不知道對方信而言,更恨的卻是權(quán)貴。

    他的妻兒與其說是因為朱易而死,倒不如說是被大人物當做棋子擺布。

    但到底這話,讓他當年對朱易些微生出的綺念分毫不剩了。

    “將軍準備如何?”

    虞鳳稚笑,“養(yǎng)傷,傷好了,上戰(zhàn)場�!�

    把百色拿下來,讓碎葉邊境再多百座城池,讓那遠嫁的替嫁公主一一死在戰(zhàn)亂中。

    朱易知道虞鳳稚會對初月起殺心。

    但他保護不了初月,他只能讓初月明白她還有一個兒子在人世間,但她回來的路險阻重重,必定會遭遇虞鳳稚的阻攔。

    刀山火海,只能讓她自己闖回來。

    欺君之罪,即便是圣人有心包庇,只怕也難堵住悠悠眾口。

    初月知道嗎?她知道,但為了見那個孩子一面,她愿意。

    朱易這時候便十分明白自己的虛偽了。

    他告訴初月這個孩子的存在,便是在利用她的愛子之心,讓她奔赴一場死亡的盛宴,從而來達到自己重新回到官場的目的。

    初月會死嗎?沒有人知道,但她是百色的王后,手里有兵,興許也能在重重圍剿中回來,堅持到身份暴露,堅持到見到孩子。

    信物寄出一個月,虞家軍重新出征了。

    虞鳳稚離開了。

    虞鳳稚走的時候,派方信給朱易留了一封信。彼時朱易仍然是一介小官,他無虞家傍身,漂泊入李祤的王府中,在等著遙遠百色的回音。他沒有等來異國的回音,等來了那段孽債。

    那信只有一句話,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朱易冷笑著將那看似求和的信燒了精光。

    無根之人,何來同根的兄弟?

    虞鳳稚走了沒多久,朱家傳來了朱易生母的死訊。

    霜嫻是被朱萬賈活活打死的,死的時候衣不蔽體,瘋瘋癲癲,糠食塞進口中,血水流了一地。

    朱易愣怔了許久,軟軟坐在地上。

    那一刻他的思緒是緩慢的,緩慢的像是在腦海里又過了一輩子,娘親的音容笑貌,許多遺忘的細節(jié),在忽聞噩耗的一瞬間全都想了起來。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問自己,為什么沒有將娘接出來?是因為他如今落魄,連朱家都進不去。他沒有能力將娘接出來。為什么娘會死?因為她的兒子不成器,因為她的兒子還覺得朱萬賈至少與她夫妻數(shù)十載,不至于殺人,因為她的兒子一遍一遍憎恨她為什么要生下他。而所有的憎恨和痛苦,在知道霜嫻死去的那一刻都不存在了。

    這個女人的一生,就是埋葬進大宅院里的一個悲劇。

    便是被打死在那大宅院里,也從沒想過離開。

    這個時候,朱易倒是想到了虞鳳稚那早早入了庵堂的親娘。

    朱夫人一輩子青燈古佛,當年因兒子丟失出了家,如今朱明找回來了,飛黃騰達,反而自己住庵堂習(xí)慣了,不肯再摻和進人間的是是非非里,虞鳳稚去了庵堂幾回,朱夫人也不肯見,博一個清凈去處,派人捎話說,他活著就好。

    若虞鳳稚這些年平安長大全是靠著朱夫人在佛前長跪求來的,對朱夫人而言,見了便是破誓。

    若他的親娘也能放下人間的功利,又怎么會死的如此凄慘?

    可惜她放不下,甚至用她的死,將朱易架上了名為權(quán)力的牢籠。因為朱家的下人給他傳來了他娘死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我兒替我報仇�!�

    她倒是不再想著誥命了。

    開始想著報仇,想著讓他們父子相殘。

    朱易猛地站起來,他像是忽然溺水,無法呼吸,四處亂抓的時候,李祤走進來摁住他,“朱易!朱易!”

    有人喚他的名字,朱易裂開的心臟忽然仿佛沁出冰冷的血。

    “我難受�!�

    他茫然捶了錘自己心臟的位置。

    “我羨慕別人。”

    他啞著嗓子說。

    羨慕虞鳳稚有那樣一個為他把一生都葬送在庵堂的娘。

    羨慕朱萬賈曾經(jīng)給朱明的拳拳愛子之心。

    別人輕而易舉擁有的,為何他便要如此費盡心機?為什么上天這樣苛待他。連他那不算人的娘都要奪走?

    李祤沉默著抱緊他。

    這一刻他知道,沒有人能救贖朱易,只有他自己。

    旁人能做的,只有抱緊他。

    于是李祤便一直抱著他,一直抱著,直到月亮上了柳梢頭。

    第156章

    碎葉城捷報頻傳。

    聽說那小虞將軍戰(zhàn)場上勢如破竹,連奪數(shù)座城池,攻城之后不擾百姓,不驚街巷,眼看便要直取小國都城,百色國的王室到底怕了。他們停止內(nèi)斗,開始齊心一致對外,但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即便盛的時候也不一定能抵擋虞家軍精銳,更何況幾年的內(nèi)斗耗盡他們根基,此刻不過是一頭即將分崩離析的困獸。戰(zhàn)火燒灼到了建元二年的秋天,年輕的百色國國王金躍突如其來死亡,漢人王后當夜率領(lǐng)自己培植潛伏多年的勢力潛逃,群龍無首,亂象迭出,虞鳳稚親自率領(lǐng)騎兵攻破都城,踩著百色王室的尸體將虞家軍的軍旗插在金黃王座上,這場戰(zhàn)爭終于在建元二年的一個寒冷的冬日作結(jié)。

    最后一場捷報從邊境傳回的時候,朱易的手中正握著皇帝親自召見的圣旨。

    李祤在他身后擔(dān)憂的看著他。

    朱易的娘死后,他便再沒有從這個人臉上看到過半分笑意。

    他的眼睛是冷的,心腸似乎比那雙眼睛更冷。窗外下雪了,溫暖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李祤忍不住伸手想要觸碰,卻又不敢。

    他便不由得想起初見朱易的時候,還是在兮蘭的府邸,朱易被兮蘭捆起來,像一個面容姣好的女子。可歷經(jīng)種種,朱易早已不是當初任由兮蘭折磨的那個人了,往后只怕是一一連他這祤王府也供不下了。

    “恭喜你,終于拿到你想要的了�!�

    朱易歪了歪頭,沒有說話,連呼吸都是冷的。

    他手里捧著明黃圣旨,心中卻沒有分毫暖意,他體會不到開心,體會不到失落,握著唾手可得的權(quán)勢,眼里卻沒有曾經(jīng)熾熱的希望,冰的像十二月份的雪原。

    他知道自己生病了。

    從他丟了虞鳳稚開始,便生病了。

    這病反反復(fù)復(fù)許多年,終于還是發(fā)作了。

    比周茂生喂給他的毒藥更可怕。

    毒藥讓他生不如死,可這病卻讓他活著也像死去。他看著高高掛在天上被冰雪覆蓋的月亮,低聲說了句,“我老了嗎?”

    李祤搖頭,“你沒有老去,是你的心老了�!�

    “有什么辦法能讓它活過來?”

    李祤定定地看著他,“活過來,再嘗人間百苦?”

    “再嘗人間百苦?”朱易喃喃念道,忽然笑了,他摸了摸眼角,如今竟是連淚都沒有。

    李祤笑,“你終究還是與我一般了。但也沒什么不好。”他生在帝王家,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向來克制,蠅營狗茍,勾心斗角,已經(jīng)許久沒有活的像個人了。

    深宮紅墻外,李祤停下馬車,“我送你至此,此一去你位極人臣,往后與本王便是真正的同僚了。”

    朱易下車鞠身,“多謝王爺一年的照料�!�

    李祤看向朱易的身后,巍峨皇城近在眼前,巨大的影子像吞人的野獸。

    “你早便決定邁進來,如今也不遲�!�

    從前是被人吃的人,往后便是吃人的人了。

    目送朱易的身形被巨大的紅墻漸漸吞沒,李祤聽著耳邊的風(fēng),自嘲地笑一聲。他若是自私一點,便還能將朱易留在身邊,哪怕用些別的法子。

    但朱易這個人,不是任由他人擺布的棋子,他將毒蛇留在身邊,早晚要被反噬。

    既然做了決定將朱易推出去,如今又后悔個什么勁?

    他該拉住朱易問一句,“你若愿意放棄野心,祤王府保你一世無憂”?

    不該問。

    他知道答案。

    人生在世,有些事,遠比那一抹春色更重要。

    如此他與朱易之間往后同朝見面,便將再無其他。

    李祤回府,大醉酩酊。

    御書房內(nèi),朱易端正跪著,圣人的身形隱沒在珠簾后,黃色的燈光在黑夜中閃爍。

    珠簾后傳來年輕圣人的聲音,“你便是朱易?”

    朱易抬頭,“下官正是朱易�!�

    第157章

    這竟是朱易此生第二次覲見帝王。

    第一次是他名列三甲,天子門生,

    正風(fēng)光的時候。

    那時候見的,是先帝。

    于京城貴人日日往返的御書房,對朱易而言卻已拼盡全部力氣。他從江寧小鎮(zhèn)中走來,一介商賈之身,帶著一腔野心和滿身鮮血摸爬滾打才能跪在這里,做這天下至尊的奴仆。過往一幕幕從眼前閃過,最終匯聚成眼前圣人隱沒在珠簾后的一張臉。

    當年他本是三甲中的第一名,可這世上無人給他公正,

    他只能自己來。

    內(nèi)里傳來圣人的聲音,“你便是朱易?”

    朱易跪下行禮,回道,“下官正是朱易�!苯K于有一日,他又能稱自己為下官,不是賤民。如今的朱易孑然一身,無牽無掛,只剩滿腔冰冷的恨。這恨并不對著什么具體的人,他無比深刻地憎恨這世道。即便是虞鳳稚,此刻也已不在他的眼中。

    他冰冷的看著權(quán)勢和利益,迫切的想要得到,卻并不熱忱。

    好似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早已對人間無所貪慕,卻還迫于一顆不甘心,強行留著一縷怨魂攪弄風(fēng)雨。

    圣人的聲音出奇的溫柔,“朱易,你立了大功,你想從朕這里得到什么?”

    朱易回答,“下官想要的很多,想求一個公正,想求一道免死金牌,還想求潑天的權(quán)勢�!�

    他便這樣毫不掩飾地將自己所求一一道出,因為他知道在圣人面前所有的掩飾都將成為他通往黃泉路上的墊腳石。

    圣人欣賞他的膽魄,竟然開懷笑了,“很少有人敢這樣在朕面前討要功勞,但你的眼里,朕看不到你對這些東西的熱情�!�

    這年輕的官員看起來太冷了,冷的像是一塊終年不化的冰,嘴里說著貪生怕死,貪慕權(quán)勢的話,眼里卻看不到半分。

    “朱易,你是江寧人氏,朱家在京城借助穆聲的勢力如今鼎盛,而你卻并不受寵愛,母親前些日子剛死,你與自己的弟弟關(guān)系也并不好,深受他的打壓,而朕為什么要為了這樣一個人,與穆聲作對?當初是穆聲請求朕,得到朕永不用你的保證。你怎么還敢在這里跪著大放厥詞?”

    圣人說著恐嚇他的話,語調(diào)卻是柔軟的,像在對著螻蟻一般漫不經(jīng)心。

    朱易閉了閉眼,他的猜測沒錯,果然是他的好弟弟搞的鬼。

    “便憑這一場將來天下皆知的功勞,便憑著圣人不賞賜我難以服眾,便憑著陛下國庫因戰(zhàn)事空虛,有重用商賈之心,朱易在這時候,正可做送上門來的表率。這一切的一切,都比陛下對虞將軍的承諾重要的多,更何況,虞將軍能將下官從虞家門下放出,已經(jīng)說明一些問題,可見虞將軍本人也后悔了當初的決定,到底還是顧念了骨肉親情,下官往后與他同殿為官,過往種種皆入塵土。一切以我中原大義為重�!�

    圣人哈哈大笑,“朕欣賞坦率和聰明的人�!�

    朱易笑了,“陛下,達官貴人走到金鑾殿,只要半柱香,升斗小民想走上金鑾殿,走到您身邊,需要用二十年。您有心重用商賈及寒門子弟是好事,天下讀書人不用走這二十年,便是臣所求之公正�!�

    珠簾后的圣人沉默半晌,從簾后出來。

    朱易抬頭,終于敢窺天顏。

    當年他在人群中,見過意氣風(fēng)發(fā)的東宮太子,也見過不言不語的二皇子,如今二皇子登基為帝,便是圣人,面容雖與當年不曾有太大的變化,眼神卻多了幾分睥睨。

    “好一個天下讀書人不用走這二十年。你不是在罵科考嚴苛,而是在罵你這二十年受到他人的阻撓,朱易,你在罵虞鳳稚,在罵世家,在罵凌駕于眾生之上壟斷科考路的權(quán)貴,是也不是?”

    朱易閉眼,“他們不該罵?”

    圣人便又笑了,“探花郎,皇室若不高高在上,如何保留威嚴,如何統(tǒng)御萬民?”

    朱易咬牙,凝視年輕圣人的眼睛道,“民能載舟,也能覆之。倘若威嚴之下無慈愛之心,不斷滋生腐敗,任由國之蛀蟲蛀空萬民,何來萬民可御?”

    死一般的寂靜。

    良久,他的肩膀上輕輕落下來一只帶著扳指的手拍了拍。朱易這才反應(yīng)過來,那是圣人的手。

    “探花郎,起來吧。你果然不曾讓朕失望�!�

    朱易便知,今日這關(guān),算是過了。

    圣人背過身軀,凝視窗外的宮墻,忽然嘆息道,“皇家的人生來便與別個不同,兄弟相爭,父子相爭實是尋常事,有人明哲保身,有人一心想登基高位,但凡有所求,便有所禁錮,朕看了這么多人,竟看不懂你要什么。這潑天的權(quán)勢朕可以給你,你亦可不擇手段,但唯獨一件事你若違背,便是殺無赦,免死金牌也救不了你�!�

    “何事?”

    “你所行即為朕所想,能做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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