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經過剛才那場大鬧,新的流言很快傳播出去,百姓得知鬼醫(yī)不但封禁了出城的道路,更封禁了黃泉路,心中又是愧悔又是惶恐,紛紛強撐病體來仁心堂磕頭。燒死一個凡人就能解救全城,誰也不會遲疑,但若是燒死一位仙人,誰有那等膽量?也不怕遭天譴!
仙人既然能號令鬼差,自然也能解除血咒,他們只需等著便是。剛思及此,就聽某人喊道,“快看,那是什么?”
只見仁心堂內冒出騰騰霧氣,匯聚到半空竟形成一朵又一朵紫中帶金的云層,須臾之間就蔓延到萬里之外,把整座滄州府囊括在內。粗壯的紫色電光在半空炸響,隨之而來的是淅淅瀝瀝的雨絲,吸入肺腑浸入皮膚后竟把黑色的瘟氣逼迫出來,化于無形。
“神仙顯靈了!我們有救了!”門外一片歡騰。
“真的有效!”門內,周妙音喜極而泣。
“不過是暫時遏制而已。更多瘟氣已化作蟲豸鉆入樹干、磚縫、地底,等雨水干涸后便會繼續(xù)作怪�!庇墟䲠嗌砼缘臉渲�,從樹芯里拽出一只黑色小蟲,碾成碎末。
“那該怎么辦?”周妙音急了。
“我自有辦法,你只管每天過來,往這口枯井里注水就好�!弊兂缮钭仙木在沸騰,不斷把霧氣投入云層。
“那要注多久?你身上的極陽之物總會耗光吧?”
“七天就夠了�!庇墟氐絻仁�,繼續(xù)折疊紙鶴。郕王也幫著一塊兒疊,時不時湊過去,親吻少年腮側或嘴唇,說是想找些安全感與真實感。
周妙音站在窗外看了一會兒,感覺自己遭受到一萬點暴擊,揉著隱痛不已的胸口悻悻回轉。
百姓以為鬼醫(yī)召來的靈雨一下,血咒就會解除,哪料第二天瘟氣竟變成細小的蟲豸從地縫、磚墻、樹干里鉆出來,往他們腿上爬,看著更為可怖。他們跌跌撞撞跑到仁心堂,連喊救命,卻始終沒能等來鬼醫(yī)的回應,臨到午時又下一場靈雨,解了危局。
此后的很多天都是如此,大家在希望與絕望中反復煎熬,都有些撐不住了,竟莫名興起弒神的念頭。
這天,一群人舉著火把相約來到仁心堂,連郕王的部分精銳都參與其中,一面叫囂辱罵,一面往墻里投擲火把,哪怕明知道此舉實屬徒勞,也堅持不懈。他們想活著,想出城,想逃離這人間煉獄,于是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連續(xù)折了七日七夜紙鶴,有姝已頭疼欲裂,若非有調和后的靈泉水補充元氣,恐怕早就倒下了。郕王也累得不輕,正躺在少年溫暖的懷中小憩。
有姝定定看了主子一會兒,又珍而重之地親吻他額頭,這才把點過睛的紙鶴放飛出去。門外的百姓先是聽見潮水拍岸的聲音由遠及近,踮腳一看,卻見許許多多紙鶴從仁心堂里飛出來,把天空渲染成金黃一片。它們左右盤桓,上下翩飛,把附著在人體、牲畜、樹木,甚至地底的瘟氣啄出來,仰著脖子吞噬。
周妙音站在廊下眺望,末了深深被宋掌柜的手段折服。世界上有他解決不了的事嗎?大約沒有。
第123章
醫(yī)術
數萬紙鶴在城中來回翻飛,一旦發(fā)現(xiàn)瘟氣就俯沖而下將之吞噬。百姓起初還會閃躲,待意識到這大約是鬼醫(yī)的手段就老老實實站在原地,任由它們啄食。每一只紙鶴的承載力都是有限的,一旦吞噬的瘟氣過多,便會自動飛上高空,化成一簇淡紫色的煙火,然后飄飄揚揚隨風而逝。
仁心堂內,有姝和郕王并未閑著,繼續(xù)一只一只折疊,一只一只放飛。忽然,天邊連綿不絕的黑云被紫火破開一個大洞,令璀璨的陽光照射·進來,驅走了瘟氣,也驅走了寒冷與絕望。
有姝這才停手,用陰陽點化筆為最后一只紙鶴點上眼睛,雙手高舉著將它放飛,“滄州之危已解,咱們可以好生歇一歇了。”
“是嗎?”郕王也放下手里的符紙,走到窗邊眺望。天際出現(xiàn)一團又一團紫色的小光點,看著仿佛很不起眼,卻慢慢吞噬著厚重的烏云。光與影,黑與紫,交織成一片瑰麗奇景,既像日出前的霞光萬丈,又像鏖戰(zhàn)后的熾烈烽火。
郕王看著看著已是眼眶發(fā)酸,將少年摟入懷中,輕輕吮·吻他微翹的唇角,“有姝,我們勝了�!�
“我說過會好好保護你的!”有姝挺了挺小胸脯,表情十分自得。雖然這回捅的婁子有些大,不過好歹圓滿解決了。以前都是主子保護他,這回也該輪到他來保護主子。
看見主子眼底的黑青,他立刻彎腰把人抱起來,安置在柔軟的床榻上,又解了他發(fā)冠、外袍,鞋襪,用誘哄小娃娃的語氣說道,“乖,趕緊睡一覺,睡起來便什么事都沒了�!蹦┝讼裥」芬粯犹颉ち酥髯訋紫�。
郕王頗有些哭笑不得,把少年拽入懷中死死按住,低嘆道,“你陪我,否則我睡不著�!�
有姝還有許多善后事宜要處理,連忙踢蹬著腿·兒撲騰,卻因為太過疲累,亦或者主子身上的香氣太熟悉,竟蹬著蹬著便睡了過去,發(fā)出細微的鼾聲。躲藏在他發(fā)頂的小蝎子爬到他后頸,慢慢融入皮肉,化成一個栩栩如生的刺青。
郕王摸·摸少年蒼白的臉頰,又親·親他光潔的額頭,這才翻了個身把人困住,然后陷入夢鄉(xiāng)。
仁心堂外,鬧事的百姓猶舉著火把,癡望天空飛來飛去的紙鶴,每當一只紙鶴“轟”的一聲化成火焰,他們內心的絕望就消減一分。不多短短幾刻鐘,原本厚重的黑云就被這些火焰燒灼出許多大洞,不斷有燦金色的陽光照射下來,帶走冬日的寒冷。
當最后一團烏云被紙鶴吞噬并燒毀,掉落星星點點滾燙的煙塵,才有幾人清醒過來,呢喃道,“解開了!血咒解開了!”
“還不謝謝你們的救命恩人?”周妙音站在醫(yī)館門口,臉上帶著諷刺的笑容。
大伙兒這才回神,連忙把火把摜在地上,用腳狠狠踩滅,然后“砰砰砰”地磕頭。他們之前有多么憤怒瘋狂,現(xiàn)在就有多么懊悔恐懼。早知道鬼醫(yī)大人能解開血咒,他們何苦來鬧這一場?也不知他事后會如何清算?
郕王的私兵也恢復了理智,繼而聯(lián)想到更多。此前,王爺一直住在仁心堂,他們焚燒仁心堂的舉動無異于造反,怕是會被五馬分尸。不過一個小小的血咒,豈能奈何得了鬼醫(yī)?都說那位大人手段通天,及至今天才知,此言并非溢美之詞,而是再真切不過的實話!
“鬼醫(yī)大人恕罪!吾等萬死!”他們連忙丟掉武器跪下磕頭。
一時間,仁心堂外跪滿了人,有請罪的,有感恩的,還有瞻仰仙人的,但仁心堂內始終沒有動靜,直過了三四天才有一股紫色霧氣蒸騰而出,令滄州府下了一場靈雨。
靈雨驅走最后一絲陰霾,當百姓踩著松軟而又芬芳的泥土走到田坎間眺望才發(fā)現(xiàn),入冬前掉落在地里的麥穗竟然生根發(fā)芽了,遠遠看去一片嫩綠。瘟氣肆虐過后留下的不是破敗與蕭條,而是蓬勃生機。滄州有鬼醫(yī)坐鎮(zhèn),魑魅魍魎果然沒有絲毫施展的余地。
仁心堂接連七八天不見開門,百姓自以為觸怒了神靈,再不敢去瞻望膜拜,而是偷偷建了廟宇供奉鬼醫(yī)的雕像。有姝并非如他們想的那般動了真怒,實際上他從未把這些人看在眼里,他們是喜歡他、敬畏他,還是憎恨他,從不在他的考慮范圍之內。
如今他正清點東西準備帶去京城。三日前,皇宮發(fā)來急詔,說太上皇病重,請諸位皇子即刻歸京,又給各地名醫(yī)發(fā)了帖子,請他們前去會診。有姝得了一張,周妙音也得了一張,其他藩地的神醫(yī)自是一個沒落。
為了解開血咒,有姝可說是傾家蕩產。他那褡褳原本是一個乾坤袋,比不得周妙音的空間,但收納幾百斤重的東西并不在話下。然而現(xiàn)在,即便他把袋子翻了個底兒朝天,也只倒出兩株黑色的小花,一柄名為誅魔的匕首,還有幾罐蟲子。小蝎子一聞見同類的氣味就從他頸窩里鉆出來,用小小的螯肢敲破外層琉璃,爬進去大快朵頤。等有姝發(fā)現(xiàn)時已經晚了。
“真能吃。”他扶額哀嘆。
郕王放下書卷,將他攬入懷中親吻,“讓它吃吧,沒了我再遣人去抓。世上的寶貝多了去了,早晚我能把它們都找出來堆放在你面前�!�
這話卻是沒有說錯,有姝絕大部分的收藏都是主子南征北戰(zhàn)為他掠來的,每當他沉睡過去,地宮里的寶物就會急劇增加,仿佛那里是所有小千世界的結點,而主子則是打通這些世界的鑰匙,把能搜刮的異寶全搜刮過來,只為讓他醒來后過得更為舒適。
哪怕每次輪回都會失去記憶,他也是世界上最好的主子,更是最好的戀人。有姝心頭火熱,把人撲倒在軟榻里,笨拙地撕扯衣服,還時不時垂頭舔·吻幾下。
當周妙音掀開車簾時看見的正是這一幕。少年騎坐在郕王腰·腹,埋頭一頓亂親,郕王邊笑邊揉·捏他挺翹的臀·部,仿佛非常享受,這畫面簡直虐狗。
“哎,不好意思,我敲門了的,你們一直沒答應,我這才掀簾子看看。車早就停了好一會兒了,你們要不要下來走動走動,順便吃點東西?”她面紅耳赤地道。
有姝心里十分遺憾,在主子嘴角舔·了一口,這才頂著一頭亂發(fā)下車。張貴因煽動王府私兵圍攻仁心堂,已被處以極刑,現(xiàn)在郕王身邊沒有太監(jiān)宮女伺候,都是兩人親力親為。
郕王身體已強·健很多,一只胳膊把少年牢牢禁錮在懷中,一個胳膊慢慢翻動架在火堆上的烤魚。周妙音則盤膝干等,頗有些無聊。
“你在看什么?”她用小木棍點了點有姝手中的畫卷。
“我在看魏國輿圖。”
“看那個做什么,有書嗎,借我?guī)妆�。”周妙音已與宋掌柜結下革命友情,相處起來輕松又自在。她那些有可能招致殺身之禍的秘密,在宋掌柜眼里根本不算什么,故而可以毫無負擔地交流。
“車里有,你自己去拿�!庇墟碱^越皺越緊,沉聲道,“這張輿圖大有問題�!�
郕王將烤魚擺放在洗干凈的粽葉上,一面灑鹽一面詢問,“什么問題?”能讓無所不能的鬼醫(yī)說出“大有問題”四個字,可見此事頗為棘手。
周妙音也重新坐回去,仔細研究輿圖,卻什么都沒看出來。
有姝反復研究了兩刻鐘,一字一句徐徐開口,“我之前想錯了,以為他們只是在篡改王爺的命運,但實際上,他們改變的是天下大勢�?催@張圖,目前封王的皇子有八個,封地以京城為中心呈環(huán)繞之勢,看上去像不像八條龍?而皇城里有二龍坐鎮(zhèn),分別是當今圣上和太上皇。這格局的形成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刻意引導所致,其目的便是為了布陣。”
若是早一點查看魏國輿圖,他也能早一天發(fā)現(xiàn)問題,但現(xiàn)在還不晚。
“布什么陣?”郕王心中隱隱升起不祥的預感。
有姝甩出幾張符箓,布了一個隔音陣法,詳細解釋道,“布九龍摘星法陣。九龍分別是諸位藩王、今上、太上皇,而你則是那顆星。這陣法的作用是借九龍拱星之態(tài)把天下大勢乃至于魏國皇室上下幾百年積攢的龍氣全部收歸己用以達到飛升成仙的目的。如此龐大的運勢,五六百年的妖怪絕對吸收不了,否則會爆體而亡。所以我很有理由懷疑,躲藏在背后的不是一只妖怪,而是一群妖怪�!�
“一群妖怪?”郕王面色凝重。
周妙音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雖然有些話聽不太懂,但并不妨礙她腦補出更恐怖的情節(jié)。從宋掌柜言辭間可以猜測,他之前的種種大動作是為了調查某件事,而這件事與妖怪有關。他此去京城不是為了替太上皇看病,卻是為了斬妖除魔。總感覺宋掌柜的人設越來越狂霸酷帥拽了,遇見他也不知是自己運氣太好,還是太壞。
“你說的那些妖怪就藏在京城里?我現(xiàn)在能打道回府嗎?”她把包裹拉進懷里。
“我不知道它們究竟有多少,又分別喬裝成何人,但毫無疑問,它們定是隱藏在皇宮里。你看,這陣眼所在便是紫禁城,也唯有居住在此處才能吸收魏國運勢與龍氣�!庇墟c點輿圖,沉吟道,“難怪太上皇要給諸位藩王那么大的權利,幾乎等同于建立八個國中之國,卻原來是為了提升藩王的龍氣以增強陣法的威能。周大夫,你最好別單獨行動,我能看出你的空間靈泉,別人照樣能看出。那大妖被我傷的極重,正需要靈物恢復法力,你很有可能已經被它盯上了。你的靈泉乃極陰屬性,而龍氣極陽,兩相調和自是效果驚人�!�
周妙音握住頸間玉佩,往宋掌柜身邊挪,卻在王爺地瞪視下默默敗退。
郕王把烤魚塞進少年手里,猜測道,“我們的權利是父皇給予的,封地也是父皇甄選的,莫非父皇是大妖?”
“不,他只是妖邪的棋子,否則不會入局。他的種種決策應該是受了某些人的引導,這些人才是最可疑的。”有姝利落地剔除魚刺,把魚肉又塞回主子手里,拍著胸脯道,“別怕,我會保護你的。死在我手里的妖怪多了去了,不差這一窩�!�
郕王被逗笑了,親了親他鼻尖,柔聲低語,“我家有姝果然能干。那我就把自己托付給你了�!�
“好。”有姝握住主子手腕,慎重的表情仿佛在起誓。
周妙音默默捂眼,打定主意到了京城要寸步不離地跟在宋掌柜身邊,否則他怕是沒功夫搭理旁人。
諸位藩王的車隊陸陸續(xù)續(xù)入了京城,心里各有盤算,當今圣上卻如臨大敵,一有空就往太后寢宮里跑,也不知母子兩個在商討些什么。太上皇的確是病了,而且病得極重,如今已臥床不起。
禪位之后他整日待在明清宮里煉丹,還把稍有聲望的道士召入宮中陪伴,漸漸不問國事。然而他前期布局非常成功,有八位藩王牽制今上,他手里的皇權非但沒有旁落,且還增強不少。今上每有政令頒布都不得不去明清宮請教,心里別提多抑郁。
此前鬼醫(yī)揚名魏國,太上皇也曾聽內侍說過幾句,本打算召人來見,卻被諸位“仙師”攔阻,最終不了了之。但這回他沉疴難愈,又加之今上與太后蠢·蠢·欲·動,這才召喚各位藩王回京侍疾。
郕王剛入京就聽一陣陣鐘聲從皇城內傳來,響徹天際。路上行人先是怔愣,末了齊齊下跪磕頭,即便把胳膊掐得青紫也得逼出幾滴眼淚。
“這是怎么了?”周妙音不明就里,郕王與有姝卻已經匆忙跳下馬車,納頭便拜,低不可聞地道,“太上皇駕崩了。”
“他怎么會死?他一死,九龍摘星之局不就破了嗎?那一窩妖怪討不了任何好處,反倒會功虧一簣�!敝苊钜暨呎f邊跟著跪下。
有姝也百思不得其解,面上卻分毫不露,待鐘聲消失才登上馬車,與主子一塊兒趕往皇宮。八位藩王已經到了六位,還有兩位遞信進來,說不日就到。曾經金碧輝煌的宮殿如今處處掛著白幡,來往宮人皆身著素服,面容沉痛。
因太上皇死的太突然,剛剛抵達京城的郕王根本來不及前往王府安置,只得找了一家客棧暫居。二人換好喪服后一路疾走,終是慢慢靠近停靈之處。有姝越走面色越凝重,借寬大袍袖地遮掩拉住主子,傳音道,“王爺,此處又是一個陣法。”
郕王暗暗捏了捏他指尖以作詢問。
“這是血祭陣法。集九龍與紫微帝星之血凝練神魂,可一舉增加千年道行。那大妖應當傷得極重,命不久矣,否則不會犧牲掉所有棋子�!�
“能出去嗎?”
“能出去。”有姝拍拍主子手背,安撫道,“但我們最好還是別擅動,免得打草驚蛇。我正猶豫該怎么把那些妖怪一網打盡,它們就自動送上門來了。血祭之時,所有妖怪都會跳進血池里吞吐妖核,那可是千年道行,誰能抗拒這等誘·惑?所以我猜它們都會來,沒來的也是地位卑賤的小妖,不足為懼�!�
“你打算怎么做?”郕王心里安定得很。只要少年陪伴在身邊他就沒什么好怕的,活要活一塊兒,死也死一起,人生了無遺憾。
“屆時你就知道了。”有姝摸·摸系在腰間的褡褳。
二人入了靈堂,從宮女手里接過香燭點燃,正欲插·進銅爐,就聽太后冷聲道,“慢著!郕王,你是先皇的兒子,給他敬一炷香本是無可厚非,但他是什么東西,也敢身穿孝服踏入靈堂?”戴著鎏金甲套的指尖差點戳到有姝眼珠。
郕王將少年拉到自己身后,拱手道,“啟稟太后,有姝是兒臣的伴侶,理當要在皇考跟前盡孝�!�
“伴侶,你什么意思?”太后眼前發(fā)黑,萬萬沒料到郕王連這種昏話也敢在眾目睽睽之下說出來。
眾位藩王先是一愣,繼而暗笑在心。太上皇一死,他們就沒了約束,只需派兵圍困皇城,皇位還不手到擒來?此時正是拉攏朝臣的大好時機,誰也不會露出破綻,卻沒料郕王竟自曝其短,貽笑大方。把一個男人立為正妃,哪家的貴女肯嫁給他?子嗣又該怎么辦?郕王這是愛美人不愛江山啊!
但也有幾個藩王露出凝重之色,蓋因他們已辨認出少年身份,對方正是那位法力通天的鬼醫(yī),若他肯小施手段,郕王的勝算便比任何人都大。不行,得想辦法離間二人,不過現(xiàn)在不急,還得徐徐圖之才好。
他們既想對付郕王,又不敢得罪鬼醫(yī),于是紛紛開口幫襯,把執(zhí)意要攆人的太后勸說回去。有姝拱手道謝,竟大大方方領了郕王妃之位,末了盯視太后,表情微冷。
太后面上不顯,眸光卻躲躲閃閃、慌亂不堪,用甲套狠掐自己一下才恢復鎮(zhèn)定。又等了幾刻鐘,文武百官、后宮嬪妃、藩王極其正妃,甚至連太上皇請來煉丹的道士都齊聚靈堂,開始叩拜。
頭一天倒也風平浪靜,等最后兩位藩王領著家眷趕來,靈堂里的氣氛頃刻間就變了。有姝嗅覺敏銳,還未走入大殿就發(fā)現(xiàn)香燭里下了迷魂藥,吸食三刻鐘后能使人癱軟,連忙咬破指尖擠了一滴血喂給主子。
郕王輕輕·舔·舐那道細微的傷口,啞聲詢問,“怎么了?”
“今日的香燭有問題�!庇墟っ谧约侯i窩里沉睡的小蝎子,解釋道,“我有蠱魂護體,可百毒不侵,我的血液就是所有毒素的解藥。九龍一星已經齊聚,它們要動手了。”
郕王表情不變,眸光卻暗了暗,牽著少年走入靈堂,站在親王一列。和尚們點燃三炷粗如兒臂的香,然后敲打木魚吟誦經文,每到關鍵處便會示意諸王與文武百官下跪磕頭。
三刻鐘后,許多人猝不及防地摔倒,還有人搖搖晃晃站立不穩(wěn),待意識到情況不對已經晚了,重達百斤的朱漆大門在無人推動的情況下轟然合攏,帶出一股強勁妖風。靈堂中心似乎布置的有機關,正慢慢往下沉,形成一口池。
“發(fā)生什么事了?太和殿里怎會出現(xiàn)浴池?”諸王心下大駭,想要奔逃卻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鬼醫(yī)大人在何處?快想想辦法!”不知誰高喊一句。
“想什么辦法?沒見他也自身難保嗎?”年輕俊美的皇帝卻穩(wěn)穩(wěn)當當站起來,走到郕王身邊,用鞋底碾壓被他護在懷中的少年的手。
有姝把臉埋入主子懷里,也不知是太過疼痛還是太過恐懼,竟微微發(fā)起抖來。郕王惱恨異常,卻又無能為力,只得把臉同樣埋入少年頸窩,發(fā)出困獸般的低吼。二人“畏怯”的舉止果然趣悅了皇帝,對方停止碾壓,揚聲道,“母后,快把父皇扔進去。”
假裝癱軟的太后這才施施然起身,袖風一掃便將銅水澆筑而成的棺材蓋擊飛,單手將太上皇的尸體拎出來,扔進池子。也不知她往里面灑了什么粉末,太上皇的尸體竟轉瞬化成血水,并咕咚咕咚冒出許多氣泡。
濃郁的血腥味在殿內蔓延,令諸王以及文武百官幾近昏厥。雖然很想頭一個殺死郕王,但血祭之法卻講究順序,龍氣越足的越要放到后面,否則成效會失去大半,太后與皇帝只能勉強按捺住心中殺念,在幾位藩王中挑揀。
“鬼醫(yī)大人救命!”被挑中的靖王死死拽住少年袖口。在場的都是凡人,唯有鬼醫(yī)或許能與這兩個喪心病狂的瘋子抗衡。
有姝精通各種陣法,自然早就知道靖王會被第二個投下血池,所以才會躺倒在他身邊。在誰也看不見的角度,他將兩株通體漆黑的靈草塞入靖王袖袋里,剛做好這一切,太后就一腳將他踹開,末了拎起靖王扔進血池。
本該被妖毒腐蝕成一灘血水的靖王竟毫發(fā)無損,只是躺在池底連喊救命。他袖子里的兩株靈草慢慢融化,令血水越來越黑,及至冒出騰騰霧氣,轉瞬就把整座殿宇籠罩在內,變得伸手不見五指。
“膚毒!池里怎會混入膚毒?”太后凄厲的慘嚎刺破眾人耳膜。
第124章
醫(yī)術
太后的慘叫越來越低微,皇帝本還在詢問什么是“膚毒”,漸漸也歇了聲息。濃黑的霧氣中,有一道沉穩(wěn)而又緩慢的腳步聲在眾人耳膜回蕩,踢踏踢踏,由遠及近。在如此緊急的時刻,他竟似閑庭信步一般,溜溜達達到得前廳,輕而易舉推開被妖力禁封的殿門。
開門的吱嘎聲吸引了殿內眾人的注意力,也令守在外面的小妖大驚失色。它們正想跑進去查看情況,就見一團一團濃黑的霧氣撲面而來,轉瞬之間便令它們妖力全失,渾身癱軟。
無論是殿內諸人還是殿外諸妖,對周遭的情況都一無所知,只能躺在地上等待即將到來的命運。大約三刻鐘后,霧氣總算漸漸散去,顯露出靈堂內的真實情況。唯一能站立的人是鬼醫(yī),不過他現(xiàn)在的模樣也很狼狽,一身純白錦袍在寒風地吹拂下飄然若飛,但露在外面的皮膚卻染上一層黑漆漆的顏色,越發(fā)顯得他眼睛又大又圓,眼白又白又亮。
說老實話,他這副模樣忒滑稽了些,若非深陷險境,諸王怕是會當場笑出來。但他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己也沒好到哪兒去,體表莫不覆蓋著一層油膩膩的黑水,隱約還散發(fā)出一股腥味。
有姝用袖子胡亂擦了幾把,越發(fā)將自己弄成一只大花貓,然后跑到主子身邊,扶著他半坐起來。郕王看見自己烏黑的手背,連忙也去擦臉,卻見少年從懷里取出一條手帕,仔仔細細替他擦拭。
“這是什么東西?”他用指腹抹掉少年鼻尖的污跡。
“這是膚毒,一種靈藥,專門用來制作妖元丹�!庇墟阎髯訏绎喌馗筛蓛魞�,這才繼續(xù)打理自己,“它若是與妖力或妖毒融合,就會迅速化成黑色的霧氣。這種霧氣不能被人類吸收,故而是無害的。但對妖怪就不一樣了。只要吸入一小口,哪怕是五六百年的大妖也會頃刻間喪失妖力并癱軟如泥。但其實它們的妖力依然存在,只是被黑色霧氣吸附后強行匯入妖核內,過兩三個時辰,霧氣慢慢代謝出去,妖力也就恢復了�!�
有姝越說眼睛越亮,語氣中竟帶了幾絲竊喜,“把妖怪的尸體和妖元丹一起投入爐鼎就能煉制出妖力最純凈澎湃的妖核。普通妖核因能量駁雜不能被術士吸收,但經過妖元丹洗煉過后的妖核卻比上等靈石更好用,吸收一顆至少能增加百年道行�?上抑徽业侥w毒這一種藥材,否則也不會平白將它浪費掉�!�
郕王拍撫他發(fā)頂,安慰道,“還缺什么藥材我·日后再幫你找。天地如此廣闊,總有一天能找到�!�
有姝喜滋滋地點頭,覺得地上太涼,連忙把主子抱起來,安置在太后先前坐的軟椅上,順道給他懷里塞了一張取暖用的烈火符,末了抱著他腦袋啃一口。眾位藩王還躺在地上受罪,見鬼醫(yī)竟對老七那般體貼入微,心里既羨慕又有些幸災樂禍。瞧鬼醫(yī)這寵溺萬分的表情,卻原來把老七當成了孌寵。為了皇位,老七犧牲可真夠大的,什么郕王妃之位,說出來好聽,還不是被壓的那個!
瞥見眾位兄弟的表情,郕王額角抽·搐,卻最終沒有解釋。床笫之私,只要彼此快活就好,不足為外人道。
“鬼醫(yī)大人,您和老七既然安然無恙,定也能解開吾等身上的毒素吧?方才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還請您為吾等解惑。”其中一位藩王畢恭畢敬地詢問。其實不止莫名其妙出現(xiàn)的黑霧,還有許多事他們沒弄明白。十四想把他們全殺了可以理解,但為什么要把父皇的尸體化成血水?太后五十多歲的人了,為何能一掌劈開青銅棺蓋,還能單手拎起父皇的尸體?
這兩人簡直一個比一個神秘,一個比一個瘋狂,所幸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他們再狂也狂不過鬼醫(yī)。以冥府敕令禁封一城,把本該淪陷于血咒中的滄州府全須全尾地撈出來,這等手段堪稱逆天。想要在他跟前耍手段,不啻于班門弄斧。
難怪太后定要攆他出宮,難怪!臨到此時,諸位藩王才意識到,他們讓鬼醫(yī)留下祭拜的行為等于救了自己一命,否則今天這一劫數定然避不過了。
有姝哪里有空替諸王解毒。這妖毒只會讓人暫時麻痹,又不會死人,過幾個時辰也就好了,且躺著吧。他拍拍主子俊美的臉蛋,叮囑一句“捂好大氅,別吹著妖風”,這才走到血池邊,把嚇得屁滾尿流的靖王撈出來。
靖王只覺一股無形的氣流勒住腰間,把自個兒拉到殿上,正好砸中幾名大臣。大臣痛得直叫,他卻毫發(fā)未損,尚來不及抹掉滿臉污血就誠惶誠恐地向鬼醫(yī)道謝。這位大人在滄州的事跡他早已聽說了,什么活死人肉白骨,逼死苗疆圣女,解開滿城血咒,原以為是探子編了神話故事來騙自己,今兒總算明白何謂非人。若不是大人,他這會兒早就化成一灘血水了。
諸王與文武百官受驚過度,歇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卻又見鬼醫(yī)在殿內走來走去,不停翻找躺倒在地上的人。但凡被他單獨拎出來堆放在一起的人,裸·露在外的皮膚都未沾染丁點黑跡。
有些腦筋動的比較快的藩王與朝臣,聯(lián)想到鬼醫(yī)之前對黑色霧氣的解釋,心下不禁悚然。黑霧不能被人類吸收,所以會在體表形成水珠,換一句話說,這些膚色正常的人豈不都把黑色霧氣吸進體內?那么他們還是人嗎?
嘶,太后和老十四竟也渾身綿·軟膚色白凈,他們莫非是妖怪?當大家連連抽氣之時,異像果然發(fā)生了,被鬼醫(yī)堆疊在一起的“人”竟接二連三長出不該有的東西,譬如狐貍尾巴、兔子耳朵、彩色羽毛、山羊角等等,身份也不一而足,有的是后宮嬪妃,有的是太監(jiān)宮女,還有的是陪伴父皇煉丹的道士。不知何時,魏國皇宮竟成了妖怪縱行的魔窟,此事若傳出去,定然掀起軒然大·波。
諸位藩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莫不帶著慌亂而又恐懼的表情。唯獨郕王,正攏著大氅跟在少年身后打轉,又屢屢被他推回軟椅安置。
“別跟著我。它們中了膚毒,妖力全被禁錮在妖核中,又有事先布好的血祭陣法,我若是不物盡其用豈不浪費?所以我要把它們全部宰了放血,煉化出妖力純凈的妖核。場面有些血腥,你站遠點,免得被嚇到�!�
郕王發(fā)現(xiàn)自己在少年心目中等同于易碎品,需要小心翼翼地呵護,心下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但他剛解除咒術,身體的確很虛弱,方才吹了一陣妖風便覺得喉嚨干痛,未免病重后更拖累少年,只得回去坐等。
看見斜躺在軟椅上,一只手托腮,一只手輕敲桌面,顯得安然閑適的老七,諸位藩王眼睛都紅了,壓低聲量喊道,“老七,把我們扶到椅子上安置。地上涼,著實不好受!”
“地上有蒲團,你們自己滾上去不就好了?王爺身體虛弱,你們不要擾他�!庇墟幻嫣魭忠幻婢S護自家主子。
真他娘的走了狗屎運!不就是長了一張俊臉嗎,竟叫鬼醫(yī)給看上了,沒了鬼醫(yī),老七算個屁,早八百年就犯病暴亡了!諸王越發(fā)嫉恨,卻也不敢得罪四處走動的那位主兒,只得像蟲子一般慢慢挪移,費了吃奶的勁兒才爬到蒲團上,好歹不會被地底涌上的寒氣凍到骨頭。靖王依然躺在幾名大臣身上,絲毫不想動彈。他封地本就最小,勢力也最弱,經過這一出早就歇了爭位的野心,打算依附到老七麾下。依附老七等于依附鬼醫(yī),勝算至少在八成以上,從龍之功少不了。
放眼望去,像非洲人的鐵定沒有問題,皮膚蒼白的必是妖怪無疑,有姝一路走一路揀,小片刻功夫竟揀出幾十個人。他慢慢走到璃王身邊,沉聲道,“給我吧�!�
璃王將嫡妻壓在身下,表情戒備。
“她是妖怪�!庇墟c了點璃王妃裙底露出的一條狐貍尾巴。
“她也中毒了無法動彈,此事定然與她無關,還請鬼醫(yī)大人饒她一命�!绷醴诺蜕矶伟�。
“你怎知她此前中了香毒無法動彈,萬一她是裝的呢?等太后把你們一一扔進血池中煉化成龍氣,她可能會欣喜若狂地吐出妖核,大吸特吸�!�
“本王愿意相信她。她是無辜的�!绷醢焉硐碌娜吮У酶o。
有姝對別人的生死不感興趣,這人既然執(zhí)迷不悟,救他作何,于是朝另一只妖怪走去,淡聲道,“就算她是無辜的,但她乃妖怪,需得吸食陽氣,你若與她結合,恐怕沒幾年好活�!�
璃王眸光微閃,察覺到妻子正瑟瑟發(fā)抖,又堅定了面色。有了一位妖怪王妃,他與那個位置已經無緣,罷了,待父皇下葬,他就領著妻兒走得遠遠的,這輩子都不再歸京。
沒想到璃王妃竟是一只狐貍精,眾人心下悚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中滿是懷疑與排斥。當有姝在人堆中翻找時,膚毒的毒性越發(fā)深入,小妖小怪已完全維持不住人形,幾只大妖也紛紛露出破綻。
“太,太后竟也是一只狐貍精!她長出狐貍尾巴了!”不知誰喊了一聲,眾人齊齊朝躺在角落的太后看去,只見一條蓬松的尾巴正由她身后的裙擺中探出,正不受控制地左右晃動。
“沒想到老十四竟也是妖怪。不過他是太后生的,體內本就流著妖怪的血�!币幻趵湫Φ�。
八風不動的郕王這才挑了挑眉梢,走到忽然長出狐貍耳朵和尾巴的皇帝身邊,垂眸細看。說實話,因承襲了太后的美貌,又流著精怪的血,皇帝的長相十分俊美陰柔,如今平白添了一對純白的毛茸茸的耳朵,看上去竟十分可愛。他此時正逼出幾滴眼淚,用哀求的目光看著兄長,企圖用狐妖特有的魅惑之術控制對方。
他乃半妖,妖核并不完整,故而妖元流進去又慢慢泄·了幾絲出來,還能動用幾分法力。郕王仿佛被蠱惑了,冷冽的表情忽而柔和,緩緩伸出手掌,輕撫皇帝滑膩的臉頰。
老七中了妖術!諸位藩王先是一驚,繼而心頭大樂。敢在鬼醫(yī)面前調弄旁人,擎等著失寵吧!然而下一刻,郕王卻已經揪住皇帝耳朵,將它硬生生撕了下來,輕言細語地道,“老十四,方才踩有姝那幾腳,你可痛快?”
皇帝捂著耳朵慘叫,目中滿是怨毒的光芒。原本已經快速跑過來,準備丟幾張符箓把皇帝燒成灰的有姝連忙剎住腳步,假裝灑脫不羈地揮袖,“作甚弄臟自己的手�?旎厝プ襾硖幚硭鼈儽闶��!�
郕王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又指了指他因劇烈跑動而上下起伏的胸膛,這才走回去坐定。有姝耳根泛紅,心里暗暗責怪自己對主子不夠信任,這才把皇帝踢到一邊,開始處理已經完全顯出原形的一堆妖怪。
他首先拎起一只耗子,用匕首反復比劃頸部,像是準備把血放進池子里,卻聽皇帝嘲諷道,“大名鼎鼎的鬼醫(yī)也不過如此,竟準備用普通的匕首割破妖怪皮肉。朕告訴你,哪怕你把我們全放倒,也傷不了我們分毫。妖怪進階之時必要淬煉體魄,一身皮毛刀砍不進,水火不侵……”
他話未說完,有姝已經干脆利落地割破鼠妖喉管,嘩啦啦往池子里放血,末了把干癟的尸體扔進去。皇帝這才流露出恐懼的神色,結結巴巴問道,“你,你那是什么匕首?”
“它叫誅魔�!庇墟嗥鹨恢簧诫u,繼續(xù)放血,“你真是活得糊涂,差點自個兒把自個兒血祭了。那么多的龍氣與國勢,你吸了多少?于你那破碎的妖核有何裨益?你生來就是太后的棋子,早晚要被它殺死,竟還一口一個‘我們’。它可從未把你當同族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