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趙知州見時辰不早,連忙邀請貴客落座,絞盡腦汁地拍著馬屁。他先是談了談自己在臨安府的政績,又聊了聊回京后的見聞,怕九殿下覺得不耐,又改換話題聊起兒子小時候的糗事。
本還心不在焉的九皇子立刻豎起耳朵,銳利雙眸直勾勾地朝他看去,顯示出非同一般的興趣。
趙知州是個人精,便也深度挖掘了兒子的過去,“有姝從小就懂得未雨綢繆,咱家剛到臨安府的時候他常常用小袋子裝了米面藏在床底下,連續(xù)藏了三四年,忽有一年遇上旱災,糧倉里的糧食不夠吃,還是靠著他的屯糧才熬過來�!�
九皇子微笑頷首,“有姝從小就聰明�!狈路鹱约河H眼看著少年長大一般。
有姝擰眉,越發(fā)覺得這“趙有姝”與自己性格極為相似,要知道,他也有屯糧的習慣,如今床底下還藏著好幾袋米面。難道說之前那個“趙有姝”也是自己,但他是分身,自己是本體,自己一出現(xiàn),為免空間崩塌,他就消失了?
陷入空間折疊理論的有姝眼睛略有些發(fā)直,乖乖吃掉九皇子不時投喂過來的食物。
趙知州見兒子如此受九殿下待見,內(nèi)心又是驕傲又是憂慮,卻也并不會在酒席間表現(xiàn)出來。他下意識地避開與兒子相關(guān)的話題,改去聊別的。
然而九皇子又怎會放過他?不著痕跡地灌了幾壺烈酒,便又套出許多秘聞。不知不覺,話題就扯到上次的殺人官司。及至現(xiàn)在,趙知州依然覺得憤憤不平,拍桌道,“殿下,您說說,有姝他乖不乖巧?聰不聰明?”
“乖巧,聰明!”九皇子慎重點頭,將兩只酒杯倒?jié)M,一杯遞過去,一杯湊到唇邊,溫和有禮道,“趙大人請。”
“殿下請!”九皇子敬的酒,誰敢不喝?趙知州自然是一飲而盡。
腦袋越發(fā)昏沉,趙知州也就繼續(xù)訴苦,完全忘了面前這位主兒如何喜怒不定、高高在上,“您看我家有姝這樣乖巧聰明,怎么會去殺人?若不是那農(nóng)家女使了妖法,我家有姝連一眼都不會多去看她!我家有姝今年都十六歲了,給他房里送兩個通房丫頭還能把他嚇哭,夜里都不敢回去睡……”
“爹!”有姝臉頰通紅地喊,然后飛快看一眼主子,卻見他正睨著自己溫柔淺笑,于是腦袋開始冒煙。
薛望京起哄道,“之后如何了?”
“之后他躲在屯糧的倉庫里睡了幾晚,沾了一身稻草麥穗,看著像個小乞丐。他娘無法,只得把人送走。你說說,就他那樣子,能忽然喜歡上一個姿色普通的農(nóng)家女?此事絕對有古怪!更古怪的是他還拿著刀,把人給逼得跳河了!您是不知道,我家有姝心腸可軟,捉來的蝴蝶、螞蟻都舍不得碾死,玩一陣又給放了,說他有膽子殺人,我頭一個不信!”趙知州義憤填膺。
九皇子亦感同身受,撫了撫少年通紅滾燙的面頰,徐徐道,“本王亦不信�!�
趙知州得到認同越發(fā)壯了膽子,把一桌飯菜拍得上下起落,“殿下您果然英明神武,不像那些蠢貨,硬說我兒是殺人兇手,還逼迫我將他交出來,否則就要參我‘縱子行兇、徇私枉法’之罪。我兒是我的心頭肉,便是我死了,也不能把他交出去啊!況且我從不相信他會殺人,其中定然有隱情。這不,最終水落石出,果然證明我兒是清白的�!�
九皇子對趙知州好感大增,不由真心實意地贊他一句,“趙大人慈父心腸,難能可貴!”
“哪里哪里,天下的父親都是一樣的,陛下對您亦是傾其所有,愛如珍寶�!壁w知州嘆息道,“微臣此次回京述職,就因未主動交出兒子,竟連差事都沒著落了。”人精就是人精,便是喝得醉醺醺的,也沒忘了正事。
薛望京不禁為趙知州鼓掌。這話說得委實巧妙,也算歪打正著。他應該是想用陛下疼愛兒子的事例來觸動殿下,好叫殿下感同身受,進而贊賞他的慈父之心,為接下來的調(diào)任做鋪墊,卻又哪里能想到,無需拿天家父子說事,但憑他死也不肯讓有姝受苦的行為,就已博得殿下莫大好感。
果然,九皇子親自替他斟酒,篤定道,“趙大人此次評級,本王認為完全可得一個‘甲上’�!�
“哪里哪里,殿下謬贊!”趙知州暈乎乎地笑起來。
九皇子替少年夾了許多菜,看著他慢慢吃下,又道,“趙大人近些日子似乎在為兩淮鹽運使的事奔波?”
趙知州打了一個激靈,酒醒片刻,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九皇子不等他回應,繼續(xù)道,“兩淮鹽運使的確是個好差事,但風險也大。細數(shù)歷任鹽道,得善終者少,斷頭的多,蓋因上面盯得緊,下面也眼熱�!�
趙知州面容蒼白,手腳微顫。雖然九殿下是用推心置腹的語氣與他交談,但他總覺得脊背生寒,膝蓋發(fā)軟,當場就想跪下。
九皇子一面安撫已停下進食,表情忐忑的少年,一面拍打趙知州肩膀,“趙大人,你十分精通庶務,尤其對經(jīng)營之道頗為擅長,做一個區(qū)區(qū)鹽政豈不浪費?你來戶部,做本王的錢袋子�!�
這句話不是詢問,而是蓋棺定論,仿佛明天圣旨就能發(fā)下來。若從旁的皇子口中聽聞,趙知州定然心存疑慮,但九皇子之言有時候卻比圣旨還管用。要知道這位主兒可是六歲就能處理繁雜朝政的鬼才,陛下做出的許多決斷,背后都有他的影子。
趙知州受寵若驚,連忙起身謝恩,卻又被九皇子摁坐回去,讓他不必拘禮。
一餐飯吃得賓主盡歡,臨到宮中快要下鑰,九皇子才起身告辭,走到門邊時柔聲叮囑,“明日辰時,我派人來接你入宮。”
“�。咳雽m作何?”有姝大感不解。
“你不是答應跟我走嗎?自然要當我的伴讀。”九皇子灑然而笑,眉眼飛揚。
醉醺醺的趙知州立刻被嚇醒,急道,“殿下已經(jīng)有兩名伴讀,怎還要再添一個?不瞞殿下,微臣這兒子實在不成器,從小到大只曉得玩鬧,讀書的時間加起來不超過兩月。微臣把他慣壞了,脾氣驕矜得很,恐入不得殿下法眼�!�
“怎會入不得?”九皇子明白趙知州在擔心什么,似宣誓一般慎重開口,“趙大人請放心,本王定然好好待有姝,斷不會讓他受一絲委屈�!痹捖湟膊坏热朔磻倌晟狭笋R車,絕塵而去。
馬車駛出去老遠,有姝才探出頭喊道,“爹,我去送送九殿下,很快就回來�!�
趙知州僵立許久方抹把臉,露出古怪而又擔憂的表情。之前殿下那番話,怎會越回味越不對勁兒呢?像女婿在應付老丈人一般。自己果然酒喝多了。
有姝將主子送到宮門口,見還有幾刻鐘才落鎖,便拽著他衣角說了會兒話,臉上透出連自己也不知道的依戀之情。九皇子十分享受,將他困在懷中,微笑凝望,待他告別時才道,“你一個人回去我不放心,不如我送送你�!�
有姝眼睛一亮,便要點頭,卻被忍無可忍的薛望京打斷,“殿下,陛下已經(jīng)派人來催了,您還是進去吧。有姝送您回來,您又送他回去,末了他不放心,又送您回來,你是不是也要送他回去?您們送來送去的,什么時候是個頭?干脆今晚直接睡在來回的馬車上得了。咱們夏啟可不像大明,是有宵禁的。”
別說,就兩人今天在胡同里死繞的勁頭,還真有可能干出那等傻事。
有姝被說得耳熱,九皇子亦沒好氣地瞪伴讀一眼,終是一步三回頭地入了宮門,且一再交代明日辰時定要相見。直到宮門完全合攏,再看不見那人身影,有姝才收起滿臉紅霞,面無表情地爬上馬車。
受托送人回家的薛望京看看冷若冰霜的少年,直嘆什么鍋配什么蓋,這兩個竟都是變臉的高手,在殿下身邊分明是個可愛羞赧的粉團子,到了自己跟前就是一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渣子,待遇差了何止十萬八千里。
不過正因為如此,他對少年的好感反而直線上升。對旁人不假辭色,單對殿下掏心挖肺,且不論他是真情假意,只這種做法就能讓殿下感覺到安全,從而保持平靜愉悅的心態(tài)。殿下可不喜歡左右逢源、面面俱到的人精。
有姝回到家,就見角門處站了許多人,細細一看卻是二叔與二嬸,還有趙玉松,中間圍了一個太監(jiān),正情緒激動地說些什么。那太監(jiān)很不耐煩,幾次想走都被二嬸拉住,往袖子里塞銀票。
有姝直覺會遇上麻煩,繞了個遠路,從西面的角門入府,剛跨進垂花門,就見王氏正與四嬸、五嬸坐在葡萄架下談笑,表情頗為神秘。不等他詢問,王氏就顛顛兒迎上來低語,“兒子,你聽說沒有?趙玉松因?qū)懥艘黄亲h宗圣帝的文章,被御史彈劾啦!方才圣上已頒下旨意,剝奪了他未來五年的考試資格。再過兩月他不是要參加會試嗎?這下沒戲了!”
四嬸也跟著幸災樂禍,“可不是嘛!當初二嫂還信誓旦旦地說他能考中狀元,結(jié)果呢?”
“結(jié)果臉被打得啪啪作響!”五嬸放下瓜子,在自己臉上拍了幾下。
都說三個女人能頂一群鴨子,這話果然沒錯,看見聚在一起嘻嘻哈哈的三人,有姝太陽穴直抽。所幸王氏知道兒子不愛聽這些,對功名也不在意,便揮揮手讓他去洗漱,似想到什么又將他叫住,“對了,你爹找你,換了衣裳去他書房一趟。”
有姝乖乖答應,兩刻鐘后敲響房門,就見趙知州扶著額頭唉聲嘆氣。
“爹,你怎么了?”他倒了一杯熱茶放在桌角。
“都是爹害了你!”趙知州越發(fā)苦惱,拉住兒子細細道來,“若不是爹讓你去巴結(jié)九殿下,你也不會攤上這種倒霉事。”
“什么倒霉事?”有姝不明所以。
“給九殿下當伴讀��!還是爹害了你,總以為到了歲數(shù)你自個兒會長大,所以不肯與你說外面那些糟心事。你不知道吧,九殿下他有病�!壁w知州指了指自己腦袋。
有姝心臟狂跳,急促詢問,“殿下生了什么�。繃啦粐乐�?”
“得了這病,他死不了,死的都是旁人。”趙知州嘆了口氣,“九殿下打從三歲起就常常夢到前世,所以晚上總睡不著。你想想,一個人從三歲到十七歲,連續(xù)十五年沒睡一個囫圇覺,他得多痛苦?他一痛苦脾氣就格外暴躁,誰若是不小心惹了他,提劍就砍。你別以為爹是在嚇唬你,他今兒也不知吃了什么靈丹妙藥,倒十分正常,但平時可不是這樣。有一年他削掉六皇子半邊胳膊,六皇子母妃找上門來哭鬧,又差點被他割斷脖頸。還有一年夏天,他嫌蟬鳴聲刺耳,吵得他睡不著,就讓宮女太監(jiān)全去捕蟬,結(jié)果有幾只沒捉干凈,叫他聽見,竟杖斃了東宮半數(shù)侍從。那場景,當真是血流成河啊!后來朝臣們彈劾聲太大,仲康帝找他來一問才知,因害怕噩夢,他竟連續(xù)十七八天未曾闔眼。十七八天,你想想是個什么光景,若是換個心智不堅者,怕早就瘋了�!�
趙知州回憶往事,猶感到萬分心悸,顫聲道,“他如此暴戾恣睢、陰晴不定,早已遭到許多非議,朝臣也對他頗為不滿。若非他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又是那等傳奇出身,許是早就被廢了。兒啊,爹不像你二叔,明知是火坑還逼著孩子往里跳。你若是不愿意,爹這就去找老太爺,讓他想想辦法。你許是不知道,趙玉松給他當了十幾年伴讀,說棄就棄,絲毫不留情面。你跟他才哪兒到哪兒啊……”
有姝不等趙知州把話說完,就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他原以為主子上輩子過得很好,只略有遺憾罷了,卻沒想到他被傷得那樣深,以至于轉(zhuǎn)世投胎,靈魂中還烙下抹不去的傷口。九皇子之所以夜不能寐、脾氣焦躁,是因為他太過不安所致,而這份不安,正源于自己的不告而別。
他無法想象他是如何從那些彷徨無措、絕望等待的夢境中掙扎醒來,又是如何懷著恐懼的心情迎接下一個明天。三歲到十七歲,他有過過一天安穩(wěn)日子嗎?他看著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卻原來一直陷落在痛苦中。
有姝越想越傷心,越想越自責,頓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趙知州眼看兒子搖著腦袋,仿佛要哭暈過去,連忙將他抱入懷里拍撫,連說爹錯了,爹不該嚇唬你,爹這就去找老太爺,讓他把伴讀的差事推了。
“別推,我要給殿下當伴讀�!庇墟⒖掏V箍奁o緊拽住趙知州手臂。這輩子,他定要寸步不離地跟在主子身邊,再也不跑了,便是他打他,罵他,嫌棄他,也不跑了。
第54章
畫皮
九皇子與仲康帝敘了會兒話,拿到將趙知州調(diào)任戶部的圣旨才回東宮。
臨出門前,仲康帝忽然叫住他,“皇兒,你可是找到夢中那人了?”
“找到了�!本呕首雍V定點頭,俊美面龐帶著前所未有的祥和表情。他終于明白,無論自己如何抗拒,宿命就是宿命。
“九州五國那么多有姝,竟是趙福生的兒子嗎?”仲康帝來了興趣,追問道,“他長得如何?果然傾國傾城、絕世無雙?”對那傳奇式的一段悲苦愛戀,對霸皇愛之若命的少年,他從小到大都充滿好奇。那幅被撫摸至褪色的畫像自然也有他的一份功勞。
九皇子莞爾,坦誠道,“若說傾國傾城倒不至于,但在兒臣心里,自然是絕世無雙的�!�
情人眼里出西施,仲康帝能夠理解,擺手道,“改天帶他入宮讓朕看看�!�
“明日就能見到,兒臣已撤了趙玉松,換他來給兒臣當伴讀。父皇對他可得好一點,他膽子有些小�!本呕首由髦亟淮�。
仲康帝哭笑不得,直說兒子有了媳婦忘了親爹,沒好氣地將他攆走。對于兒子會愛上同性一事,他很早以前就有了心理準備,還曾秘密在民間尋找過名叫有姝的少年,以便帶入宮中撫養(yǎng)。如此,兒子就不用每天受噩夢折磨,以至于脾氣越來越古怪。
眼看兒子長到十七八歲,有姝還沒有下落,他原以為這一世兒子又會孤獨終老,所幸老天有眼,把消失了六百多年的人帶到他身邊。
“趙有姝?明天得見見這位傳說中的大人物。”仲康帝扶額低笑。
九皇子回到東宮,立刻將有姝送給自己的畫卷小心翼翼鋪開在桌上,垂眸欣賞,片刻后下令,“筆墨伺候。”
侍立兩旁的宮女太監(jiān)立刻準備好筆墨紙硯。九皇子這回卻沒在畫作上涂抹,而是換了一張純白宣紙,將昨夜那旖旎夢境一幕幕一幀幀還原。他本就功底深厚,又對所有場景歷歷在目,只耗費小半個時辰就已畫了七八幅栩栩如生的白描,又調(diào)和了一些彩墨,將少年堆云烏發(fā)、玉白身體、斑斑紅痕、微粉眼角與滴血菱唇,一一勾勒出來。
憑借心中情潮一氣呵成后,他看著鋪滿書桌的圖畫,忽然臉頰漲紅,頭頂冒煙,下身更起了劇烈的反應。他立刻撫了撫衣擺,想讓那處平靜下來,卻忽然發(fā)現(xiàn)眼皮底下的那幅畫竟淅淅瀝瀝滴落許多紅點。
他還在愣神當中,一旁的宮女就驚叫起來,“殿下不好了,您流鼻血了!奴婢這就去找太醫(yī)!”她匆匆離開后,便有幾個太監(jiān)上前,欲替殿下清理鼻血。
九皇子連忙用空白宣紙將畫作蓋住,一面捏緊鼻子,一面甕聲甕氣道,“慌什么,不過內(nèi)火較重而已,喝幾晚涼茶也就無礙了。去,把剛才那宮女叫回來,別大半夜弄得闔宮不得安寧。”
您不最愛把宮里鬧得雞飛狗跳嗎?平日里無事也要整出三分事來,好宣泄心中郁躁,今兒怎么改性了?雖心中存疑,太監(jiān)卻也不敢抗命,連忙去追人。
九皇子自己擰了一條濕帕子,將鼻子打理干凈,又匆匆洗了個澡,這就準備上床就寢。他把畫作一張一張卷起來,塞入帳簾內(nèi),復又找了許多夾子,將它們掛在頂上,如此,只需一躺下就能看見。
昨夜,他依然睡得很不安穩(wěn),卻并非因為擾人的噩夢,而是那一陣又一陣洶涌而來的情潮。平生第一次,他希望永遠沉浸在夢中不要醒來,亦是第一次,在睡醒后感覺到的不是恐懼彷徨,而是意猶未盡與留戀難舍。
倘若哪一天這夢境能夠變?yōu)楝F(xiàn)實,莫說叫他夜夜不能安寢,就是死在……死在有姝身體里,亦是種享受。思及此,九皇子捂住通紅的臉頰,傻乎乎地笑了�,F(xiàn)在的他,哪里還是高高在上的天潢貴胄,卻是為愛煩擾的青蔥少年,原本形如枯槁的生命,現(xiàn)在充滿了光熱與甜蜜。
今晚,他沒再磨磨蹭蹭不肯上榻,而是戌時未到就躲入帳中,準備再造一個綺麗夢境。然而越是盯著畫作,他身體就越滾燙,那處也精神奕奕無法消解,便只得將臉蓋起來胡思亂想,不小心想起有姝偷走的那個吻,當即情絲萬千,心緒難平。
與此同時,有姝正與幾名小廝在院子里捉螢火蟲。他腰間拴著一只琉璃瓶,正一點一點地閃著熒光,看上去像一盞奇特的燈籠。王氏當兒子貪玩,并不阻止,還站在回廊下給兒子指點方向,“姝兒,看桂花樹那頭,那頭有很多�!�
有姝頷首,走過去用竹竿在樹梢間輕輕敲打,果然驚飛許多綠色螢火,明明滅滅,浮光掠影,美不勝收。
王氏與仆婦們皆看呆了,有姝卻忽然警惕起來。他感覺到院子里忽然出現(xiàn)十幾縷陌生氣息,一一把守住各個要道,這感覺,很像上一世跟隨在主子身邊那些暗衛(wèi)。
難道是主子派來的?他暗暗猜測,復又去捉螢火蟲。被他收攏的小鬼也立刻將有陌生人入侵的消息回饋,且還補充道,“大人,東院來了一位名喚有姝的女子,她有些古怪,您千萬小心�!�
名喚有姝的女子,莫非就是白天那只“喪尸”?有姝頓時緊張起來。他知道這個世界應該沒有喪尸,那女子約莫是一只妖物。妖物比鬼物難對付千萬倍,更兼之有姝從未遇過,也就沒什么經(jīng)驗。
紙上得來終覺淺。雖然看了許多捉妖捉鬼的書,真要實行起來他卻并無多少底氣。重要的是,他直至現(xiàn)在還沒搞清楚女子的原形,便也不知道她的弱點。
“你知道她什么來頭?”他用精神力與小鬼交流。
“不知道。她身上戾氣極重,又能看見鬼魂,便是離她數(shù)丈遠,亦能感覺到莫大威脅,是以小的并不敢靠近�!毙」砻鎺M愧。他道行已近百年,卻還會害怕一個女子,可見女子很不簡單。
有姝默默擺手,表示自己知道了。末世里到處都是喪尸、變異植物、變異蟲獸,他早已見慣不怪,不過一只不明底細的妖物,還真嚇不倒他。來便來,他只管接著。
這樣一想,他就繼續(xù)優(yōu)哉游哉地捕螢火蟲,集了兩個大罐子才捧回屋,沖房梁招手,“下來吧。”
房梁上許久不見動靜,他拿出一張宣紙,慢條斯理地寫了幾句話,言道,“下來吧,我有東西想連夜送給你們主子�!边@些人的隱匿身法很熟悉,熟悉到仿佛來自于六百年前,也不知主子是如何把這批勢力保留下來的。
梁上落了些許灰塵,一名黑衣人眨眼間出現(xiàn)在房中,半跪行禮,卻不說話。
果然是主子的人手。六百年前他以為這是監(jiān)視,但現(xiàn)在他明白了,這其實是一種保護。有姝原以為沒人會愛自己,但驀然回首才發(fā)覺,他曾那么深,那么深地被愛過。心臟傳來小小的刺痛,他揉了揉胸口,又揉了揉酸脹的鼻頭,悶聲道,“告訴你們主子,讓他好好睡覺�!�
黑衣人急促地應了一聲,帶上罐子和紙條遁入夜色。有姝站在窗邊望了許久,這才走出去,在王氏和趙知州的房門口布了幾個防護法陣,又在自己房門口布了一個示警法陣,然后坐在燭火旁等待。
東宮,九皇子依然盯著幾幅畫作輾轉(zhuǎn)難眠,忽聽外間傳來輕微的腳步聲,立即掀開帳簾半坐起身。
“怎么回來了?”他沉聲詢問。
“啟稟主子,小公子命屬下替您送些東西�!焙谝氯水吂М吘吹貙⑹掷锏臇|西遞上去,正欲抬頭,卻聽上面?zhèn)鱽磴紤械牡驼Z,“不該看的最好別看�!�
黑衣人心中一凜,忙把頭垂得更低,并未發(fā)覺主子帳簾內(nèi)貼了許多交頸纏綿的畫卷。
九皇子本還有些驚疑不悅,待看清罐子里的東西和紙條上的內(nèi)容,唯余滿心歡喜。他像個孩子一般抱著罐子不肯撒手,將紙條看了又看,頗有望眼欲穿之勢。
“我能力有限,摘不到天上的星星,只能把地上的螢火送給你,望你日后夜夜安眠,身體康健。另,螢火蟲只有五天壽命,看個一兩日就把它們放了吧,來年必會有更美的景致——有姝�!�
紙條上僅寫了三兩句,且措辭十分尋常,卻令九皇子看得眼眶發(fā)熱,心中生暖。他將紙條細細折疊起來塞入荷包,壓在枕頭下,嗓音不知不覺柔和許多,“就這兩樣東西?再沒有了?”
黑衣人想了想,稟告道,“小公子讓您好好睡覺�!�
“好,本王這就睡。你回去后告訴他,本王已經(jīng)躺下了,讓他也早點睡。”九皇子立刻轉(zhuǎn)身上榻,就是在仲康帝跟前也沒這么乖巧過,見黑衣人欲走,又道,“他是怎么發(fā)現(xiàn)你的?可曾表示過不滿?”
黑衣人拱手,“不知道小公子如何發(fā)現(xiàn)吾等,亦不見不滿。”
未曾不滿,那就好。九皇子這才徹底放下心,揮手把人遣退,至于有姝如何發(fā)現(xiàn)的暗衛(wèi),這并不重要。他仔細捂好帳簾,打開罐子,將螢火蟲放出來�,摤摼G綠,斑斑點點,霎時間在明黃帳簾內(nèi)飛舞盤旋,忽而落在發(fā)間,忽而停在畫卷,把原本悶熱難耐的夜晚烘托得有如幻境。
九皇子總以為昨夜已是他體會過的最美的光景,及至現(xiàn)在才發(fā)覺,還有更美的在后面等待。正如有姝在信中說的那般——來年必會有更美的景致。只要他還待在他身邊,就總會有更美更壯闊的景致。
躁動的心緒以及澎湃的情潮在流光飛舞中緩緩平復,他不知不覺合上眼瞼,陷入沉睡,嘴角掛著一抹極其罕見的微笑。
黑衣人回到趙府,將主子的話帶到,有姝這才吹滅蠟燭上榻睡覺。那黑衣人本還有些躊躇,見他沖頂上指了指,似在詢問他怎么還不歸位,這才輕巧地跳上房梁。
子夜時分,一道黑影飛快竄入有姝房內(nèi),用尖銳鋒利的爪子去撩帳簾。院里院外十幾名暗衛(wèi),竟無一人察覺,就連房梁上那位也毫無動靜,仿佛什么都沒看見。
緋色帳簾輕輕掀起一角,黑影正要鉆進去,卻見許多瑩綠色光點朝自己撲面而來,心中大駭?shù)耐瑫r亦側(cè)身躲避。說時遲那時快,在光點過后緊接著出現(xiàn)一道寒芒,朝黑影腦袋刺去,電光火石間,黑影終于看清,那光點原是許多螢火蟲,寒芒卻是少年手中握的匕首。
他怎知我會來,且早已做好反擊的準備?黑影心中生疑,堪堪躲過頭上一刀,往少年身后閃去,卻被捉住尾巴摜到墻上,腹部立刻中了一刀,緊接著腦袋又是一刀,然后一刀一刀又一刀,快如閃電,沒完沒了。
黑影竟不知凡間的兵器也能刺穿自己皮肉,更不知少年是什么毛病,哪兒不刺,唯獨喜歡刺腦袋,那副狠勁兒,像是要把它腦髓挖出來一般。它劇痛不已,瘋狂躲避,終于在少年抬手的瞬間掙脫,撞開窗戶飛快遁走。
有姝不是力量和速度變異者,自然也有力竭的時候,連續(xù)不斷地刺了數(shù)百刀已是極限,已經(jīng)無法再堅持下去。他按揉酸痛的手腕,慢慢在房間里踱步。墻壁、地磚、帳簾、書桌,到處都沾滿黑紅的污血,更彌漫著一股惡臭,空氣中還隱隱漂浮著一種無形氣場,與鬼怪的障眼法十分相似。
難怪暗衛(wèi)們毫無動靜,想來是被迷惑了。他將燭火點燃,用絹布仔細擦去匕首上的血跡,然后綁回腿肚子。這不是普通匕首,而是下山時老翁送給他的保命利器,刀柄與刀身皆刻滿攻擊符文,可誅滅世間大多妖邪與鬼物。
方才那只妖邪形似狐鼠,狀如牛犢,體表卻沒覆蓋毛皮,而是一層早已潰爛的腐肉,看著十分瘆人。有姝努力在腦海中回憶《妖邪志》上的內(nèi)容,竟找不出與它相類的物種。
它到底是什么?弱點在哪里?腦髓都被自己捅得滿地都是,竟還有余力逃出生天!有姝踩了踩地上紅紅白白的一灘肉沫,表情十分凝重,復又想到它逃是逃了,沒準兒會死在半路,這才略松口氣。
他飛快畫了幾張清潔符,貼在房中各處,星星點點的紫火將之前那些血跡、爛肉、惡臭一一焚燒干凈,像是什么事都未曾發(fā)生。
翌日醒來,有姝父子兩被趙老太爺叫到正堂問話。趙老太爺面色十分陰沉,下首坐著趙老夫人和二房一家。趙玉松眼珠發(fā)紅,形容憔悴,像是整晚未睡。
“過來坐吧。”等父子倆行完禮,趙老太爺才徐徐道,“最近你在打點調(diào)任之事?”
趙知州拱手,正想說不用勞煩父親,就聽他吩咐道,“不用再上躥下跳地招人眼,為父已為你謀到云州知州的差事,過幾日就能動身。這些天你安心待在家里,好好教教兒子�!�
云州知州,那可是僅次于蜀州知州的苦差!老太爺這是迫不及待地想把大房一家發(fā)配�。≮w知州看看得意洋洋的老夫人,又看看表情冷漠的二弟,頓時氣得直打哆嗦。
他正想反駁幾句,外頭就來了幾個官差,說是趙知州的調(diào)任文書已經(jīng)下來了,皇上命他即刻去戶部上職。趙老太爺驚疑不定地接過公文,卻見上頭明晃晃地寫了四個大字——戶部侍郎。
從從五品的知州調(diào)任正三品戶部侍郎,說是平步青云也不為過。因官差頻頻催促,趙老太爺滿肚子話堵在喉頭硬是沒法往外吐,只得看著老大昂頭挺胸地走出去。緊接著屋外又來幾個太監(jiān),說九殿下派他們來請趙小公子,從今兒起,趙小公子就是九殿下的伴讀,須日日入宮點卯。
這一下,趙老太爺和趙老夫人更無言以答。他們總不能違抗陛下和殿下的旨意吧?這二位可是夏啟國的主宰。
有姝也不管堂上諸人面色如何難看,拎起早已準備好的箱籠朝外走,卻被神情激動的趙玉松攔住,低聲詛咒道,“殿下可不是好伺候的主兒,趙有姝,我等著看你的下場�!�
有姝淡淡瞥他一眼,又繼續(xù)朝前走。他從不理會這種胡亂咬人的阿貓阿狗。
少年若與自己對罵,趙玉松或許會好受一點,然而少年卻對自己視若無睹,惹得他幾欲發(fā)狂,追在后面急促道,“你以為你是我和薛望京嗎?伺候殿下十幾年都無事?告訴你,薛望京幼時對殿下有救命之恩,我乃明珠公主的未來夫婿,所以我倆才能坐穩(wěn)伴讀的位置。明珠公主你知道嗎?那可是殿下一母同胞的嫡親妹妹,只要有她在,殿下就不會厭棄我!”
他越說越覺得是這么回事兒,焦急的面色不禁緩和下來。
有姝已走到二門外,頭也不回的點明,“奇怪,你現(xiàn)在不是已經(jīng)被厭棄了嗎?”
趙玉松氣得跳腳,卻不好當著東宮侍從的面大喊大叫,只能咬牙回轉(zhuǎn)。這些年,他仗著自己長相出眾,略有才華,又具備九殿下伴讀與明珠公主駙馬的雙重身份,沒少被人追捧討好,心性早被慣壞,竟不許旁人越過自己半分,亦受不了絲毫挫折。
這樣的人一旦跌倒,再想爬起來恐怕很難,是故,有姝壓根沒把他看在眼里。
一行人繞過回廊,穿過花園,就見前方圍了許多仆婦,鬧鬧哄哄十分混亂。趙知州遠遠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是二侄兒跟他媳婦在廝打,就想避開。趙玉林雖排行老二,卻比趙玉松成家還早,蓋因趙玉松已被明珠公主看中,需得等她及笄方能大婚。
眼見二侄媳婦揪完相公耳朵又去揪一名美貌女子的頭發(fā),口中罵罵咧咧十分兇悍,趙知州已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忙拉著兒子快走幾步,免得沾上是非。有姝邊走邊回頭探看,表情萬分凝重。
憑氣味,他已知道昨晚的妖物正是那名叫有姝的女子,本以為她傷了頭部,定然九死一生,卻沒料今兒一看,她不但活得好好的,還毫發(fā)未損、精氣十足。這是何等恐怖的復原能力?又是何等高深的道行?
有姝眸光閃爍,唇角微揚,非但不覺得害怕,反而有些躍躍欲試的興奮。第一次遇見妖物就是這種特異品種,定能借此好好練練手。目下,那妖物并不知道他能分辨它的人形,可說是敵明我暗,也就更多了幾分趣味。
今日朝會很不尋常,蓋因九殿下正站在親王一列垂眸諦聽,神態(tài)十分平和。他未曾諷刺或戲弄哪個朝臣,亦未曾莫名其妙的發(fā)怒,更未曾中途甩袖離去。朝會結(jié)束時,他甚至站在殿門口,與薛世子說了會兒話,還低低笑了兩聲。
看見他溫柔淺笑的模樣,朝臣們像見了鬼一般,走路都打著晃兒。
“九殿下今兒吃了什么靈丹妙藥?竟在朝會上站足了一個時辰?”有人偷偷詢問。
“我怎知道?朱大人與李大人都在堂下掐起來了,他也不嫌他們吵鬧,還幫著說了幾句話。稀奇,當真稀奇。”
“要日日都這樣,夏啟國祚算是有救了!”
“是啊,是啊�!边@句話立刻得到很多人認同。
薛望京跟隨九殿下快步朝上書房走,心情頗為復雜。他原以為殿下愛上有姝是一場劫難,為了討好美人,不定會做出什么昏聵之事,現(xiàn)在再看才猛然發(fā)覺,這原是一場天大的幸事。殿下有了有姝,晚上能安眠,白天亦能開懷,心態(tài)不知不覺就平和下來�,F(xiàn)在的他沉穩(wěn)內(nèi)斂,謙和有度,倒真有了些宗圣帝的影子。
胡思亂想間,他被臺階絆了一跤,抬頭望去,九殿下已經(jīng)走遠了,腳步顯得快而凌亂。今日有姝會來陪讀,難怪他等不及,若不是想讓有姝好好睡個安穩(wěn)覺,沒準兒朝會開始之前他就會派侍從去趙府接人。
上書房內(nèi),七皇子、八皇子已坐在位置上背書,聞聽腳步聲回頭去看,嚇得差點跳起來。九皇弟怎么來了?這些年他進上書房的次數(shù)一個巴掌都數(shù)得清,趙玉松和薛望京的主要任務也只是看著他,不要讓他弄傷自己,可從不會正經(jīng)陪他上課。
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吧?
第55章
畫皮
夏啟皇室有規(guī)定,皇子一旦長到十八歲就必須出宮建府,且冊封皇爵。九皇子雖是幺兒,但皇室中宮妃眾多,同一時間懷孕的也不少,是以與他同齡者就有二人,分別是七皇子與八皇子,生辰不過相差數(shù)月。
未開府就不能封爵,不封爵便不能參與朝政,所以七、八皇子現(xiàn)如今還需日日去上書房點卯。至于從十五歲起就開始上朝聽政,雖未封王卻與眾位親王平起平坐的九皇子,那是特例。
他脾氣如此暴戾,行為那般猖狂,卻在出生那日起就注定會被立為儲君,從而成為夏啟國的主宰。試問其余幾名皇子如何能夠甘心?故此,九皇子在宮中的人緣實在不怎么好,眾位皇子表面上與他和和樂樂,實則恨不得他立馬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