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兩只鬼童接連朝王家兄妹噴氣,二人逐漸理智全失。王天佑抽出腰間的軟鞭抽打妹妹,王君夕躲避之下將同樣年僅七八歲的一名閨秀拉過來,尖叫道,“你快放了小郡主。你要名門幼女?行,把她拿去,她父親雖只是末流小官,但對她也算千嬌萬寵,滋味定然不差�!�
她將大驚失色的幼女推入王天佑懷中,順勢奪過小郡主,安慰道,“沒事了,沒事了。”這位主兒深得蕭貴妃和太子寵愛,便是掉一根頭發(fā)二人也要心疼半天,哪里能讓兄長欺辱了去。
她自以為將此事處理的很妥帖,卻不知言辭間早已暴露了許多隱秘。而那安華郡主從小來往于宮中,雖外表純美,內(nèi)里也不是善茬,今日受此奇恥大辱,早已把兄妹二人恨入骨髓,當(dāng)即掙脫王君夕,撲入貼身丫鬟懷抱,哽咽道,“走,立刻回去!”
王天佑得不到小郡主,便死死擒住妹妹推過來的幼女。這幼女不是別人,正是被他買通向有姝下毒手的方毅的嫡親妹妹方芳。方毅到底有幾分血性,撲過去捶打王天佑,試圖救出妹妹。其余少年卻反應(yīng)不一,有的遠(yuǎn)遠(yuǎn)躲開,有的趁機(jī)溜走,還有的上前勸阻,唯獨有姝坐在原地,一面小口小口啃饅頭,一面欣賞這出鬧劇。兩只小鬼坐在他身邊,捂著嘴咯咯直笑。
今日的虎跳崖之行怕是不成了。思及此,他頗為遺憾地?fù)u頭。
王天佑已深染怨氣,狂性大發(fā),七八個人一擁而上也擒不住他。眼見方毅將他捶得鼻青臉腫,遍體鱗傷,有姝才幽幽道,“用力勒絞他側(cè)頸,十?dāng)?shù)息后他便會大腦缺氧暈厥過去。”
一名心性沉穩(wěn)的少年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依言而行,片刻后果真將王天佑制服。
“走吧,回去了。”有姝咽下最后一口饅頭,站起來發(fā)號施令。
眾人方寸大亂,竟對他言聽計從,用腰帶將王天佑五花大綁扔上馬車,隨即快速返程。閨秀們早在安華郡主離開時便跟隨而去,唯獨將王君夕留下。不得已,她只能與昏迷中的兄長同車。
誰也沒有注意到,兄妹二人佩戴的佛珠開始散發(fā)微光,將他們體內(nèi)的怨氣一一吸納。但寶物往往有靈,若擁有者心思純凈,信仰虔誠,自然會大大激發(fā)其靈性;相反,則會將之侵蝕消磨,逐漸化為俗物。
是故,怨氣尚未吸完,原本光華流轉(zhuǎn)的佛珠就變得干枯焦黑,仿佛被業(yè)火焚過。王君夕所染怨氣比之兄長要少很多,在佛珠的庇佑下漸漸找回理智,想起之前的那場鬧劇,想起自己與兄長的對話,不禁抱住腦袋失聲痛哭。
在場的人誰也不是傻子,還能猜不到內(nèi)情?更有那安華郡主,乃蕭貴妃親手教養(yǎng)長大,什么齷齪事沒見過,心里自然一清二楚。也不知她回去后會怎樣編排自己與兄長。
完了,完了!名聲毀了,太子側(cè)妃之位沒了,還有可能受到蕭貴妃、太子和皇上的懲治!這回真是把天都捅破了!思及此,她又是驚懼又是絕望,看見昏迷中的哥哥,忍不住瘋狂捶打起來。
有姝隨便上了一輛馬車,正細(xì)細(xì)回味方才那場鬧劇。能與王天佑和王君夕混在一處的人,果真?zhèn)個都不簡單。幾乎每個人背后都跟著一只厲鬼,尤其是安華郡主,小小年紀(jì)便已弄死三名丫鬟。這場劫難,也算她的報應(yīng)。
想到方才那群人湊在一處談笑晏晏、春風(fēng)得意,背后卻群魔亂舞、鬼哭神嚎的場景,有姝由衷感嘆道:貴圈好亂,還是主子身邊最干凈!
然而,他卻是忘了,姬長夜身邊之所以干凈并非他善良,而是惡鬼不敢招惹罷了。
第23章
四十千
因安華郡主早一步領(lǐng)著各家貴女回到菩提寺,寺內(nèi)女眷對山中發(fā)生的一切或多或少已有耳聞。礙于名聲,安華郡主的母親不敢大肆聲張,給各家送了禮,暗示他們莫要多口多舌,便立即收拾細(xì)軟返家。
此次禮佛王老夫人乃東道主,各家都是受她邀請而來,忽見蕭貴妃的嫡親嫂嫂連個招呼都不打就匆忙離去,她不免心生疑竇,立即遣人出去打聽。不打聽還好,一打聽,簡直有天塌地陷之感。
“此事絕不可能!我的乖孫豈是那等狷狂浪蕩之人!”老夫人雖嘴上不肯承認(rèn),內(nèi)里卻忐忑不安,帶著臉色煞白、汲汲皇皇的林氏疾步前往寺門,想看看乖孫回來沒有。
一行人剛到,就見車隊轟隆隆駛過來,一群少年郎接二連三跳下車,看見王家人既不行禮作揖,也不點頭示意,似避蛇蝎般遠(yuǎn)遠(yuǎn)繞開了。有姝也混在人群中,定睛看那林氏,便見她背后附著著一團(tuán)黑霧,忽而顯出一張男子面孔,忽而又探出一顆女子頭顱,不過幾息竟變換了五六個鬼影,可見生平造了幾多罪孽。
有姝目不斜視的從她身邊走過,引得她頻頻望過來,眼神怨毒。而她背后的黑霧卻在兩只鬼童的恐嚇下瞬間消散,等少年走遠(yuǎn)了方重新凝聚。
看見自家的馬車,林氏顧不上探究眾人詭異的表現(xiàn),連忙快走幾步掀開車簾,就見兒子被五花大綁地丟在角落,女兒不停痛哭,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雙兒女便是林氏的逆鱗,她一面讓仆役將兄妹二人抱下來,一面揪住走在最后的,同樣抱著自家妹妹的方毅,怒道,“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捆住我兒!”
“捆他又如何?我還想宰了他!你甭找我的茬兒,還是好好想想該如何平息貴妃娘娘和太子殿下的怒火吧!”方毅年輕氣盛,當(dāng)即頂撞回去,趁林氏大駭之下掙脫鉗制,匆忙跑了。他也有一肚子的委屈要回去說呢。安華郡主碰不得,他家妹妹就能隨意踐踏嗎?王家把他方家當(dāng)成了什么?豬狗?
老夫人眼見眾人避王家如蛇蝎,又見孫女邊哭邊唾罵兄長,越發(fā)感到不妙。難不成,孫兒果真欺辱了安華郡主?事情究竟是怎樣發(fā)生的?
未曾得到具體細(xì)節(jié),她尚且還存著幾分僥幸之心,讓仆婦將孫女帶入房中暗暗盤問,也好想些對策。王君夕知道母親出身卑微,見識短淺,只懂爭風(fēng)吃醋,遇見大事便靠不住,自己閨譽受損,婚事也有可能取消,唯有出身高門的老夫人能為自己斡旋一二,便一五一十說了。
王老夫人頓時有如五雷轟頂,肝膽俱裂,戳著孫女額頭直罵孽畜。什么絕世神童、京城三少,原來竟是個色中餓鬼,現(xiàn)如今還被扒了人皮露出原形,欺凌到皇家頭上去了。該如何善了?該如何善了��?
王老夫人扶著額頭慢慢倒下,暈死前勉力吩咐,“快,快去給老太爺和老爺送信!”
王家人好一陣兵荒馬亂,有姝卻優(yōu)哉游哉地跑到廚房,向火頭僧要了兩個熱饅頭。
他這里只顧著吃,與衛(wèi)世子對弈的姬長夜卻時時感到心神不寧,雖阿大遞了信,說潛在有姝身邊去了后山,絕不會讓他出事,但只要一想到他與王天佑待在一處,腦海中便會止不住浮現(xiàn)各種驚險畫面。
“啪嗒”一聲脆響,他扔掉手中的棋子,沉聲詢問,“后山似乎有一斷崖名為虎跳崖,地勢十分險峻?”
“正是,聽說每年都會摔死幾個人�!毙l(wèi)世子不明所以。
姬長夜心臟狠狠一顫,猛然站起身往外走,因動作太過急迫,將棋盤都掀翻了。被黑白棋子淋了一身的衛(wèi)世子連忙追過去,詢問他出了何事。
姬長夜不答,只管叫阿二備馬,剛行至院門口,就見有姝溜溜達(dá)達(dá)地走了過來。
“主子……”少年面無表情,腮側(cè)卻顯出兩個小小的酒窩,看上去十分乖巧可愛。他快走兩步,展開雙臂,像只歸巢的雛鳥。
姬長夜高懸的心轟然落地,動作略為粗魯?shù)膶⑺兜缴磉叄仙舷孪旅鳎匆娝厍八粕倥话愀吒呗∑饍蓤F(tuán),表情又是一變。衛(wèi)世子也非常驚奇,連忙撇開目光,尷尬道,“原來有姝竟是女扮男裝,之前本世子多有唐突,還請見諒�!庇墟⒂墟y怪總覺得這名字女氣,長相也太過秀麗了些。
有姝額角微微抽搐,探入衣襟,將藏在懷里的兩個大白饅頭取出來。隨行左右的兩只小鬼笑倒在地,衛(wèi)世子面色變來變?nèi)�,終是以拳抵唇,免得自己失禮,然而還是有“噗嗤噗嗤”的聲響從嘴角泄出。
姬長夜卻怎么也笑不出來,用力將少年摟入懷中,訓(xùn)斥道,“明知王天佑對你不懷好意,為何還要與他出去?我的有姝什么時候變得如此蠢鈍?”
“我……”剛起了個頭,有姝便意識到不能把兩只小鬼的存在泄露出去,只得老實認(rèn)錯,并且保證下不為列。
姬長夜這才安心,眼見少年舒舒服服的窩在自己懷中,用毛茸茸的腦袋磨蹭自己胸膛,滿臉都是濃濃的眷戀之色,便又開始后悔。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要疏遠(yuǎn)有姝,讓他學(xué)會獨立,卻為何在他離開的短短一個時辰內(nèi)就頻頻感到坐如針扎、芒刺在背?若是一味寵著他,護(hù)著他,將他納入羽翼之下遮風(fēng)擋雨,他對自己的情感非但不會消磨,只會愈加深沉。屆時,當(dāng)自己離開,他該如何自處?又該如何娶妻生子?
所以,為了有姝的幸福安康,你該放手了!他如是告誡自己,然后輕輕推開少年,故作淡然道,“好了,既知道錯了,下回便該避開居心叵測之人。你若是不站在危墻下,又何來坍塌之禍?”
有姝一面應(yīng)諾一面將饅頭重新塞入懷中,免得熱氣消散。
衛(wèi)世子也不過問少年與王天佑的恩怨,只看著他笑。少年時而靈性,時而乖巧,時而又蠢蠢呆呆,但不管何種樣貌,都那般招人喜歡,難怪冷情如姬長夜也甘愿為他操碎了心。
姬長夜瞥見好友寵溺的表情,窒悶感再次襲上心頭。他定了定神,正準(zhǔn)備把有姝打發(fā)走,有姝卻在兩個小鬼的慫恿下先行告辭。
“主子,我出去玩了,飯點再回來,若是過了飯點還不見我,你就自個兒先吃。我這里有儲備糧�!鄙倌昱牧伺墓拿浀男乜诒泐^也不回的離開。
看見他漸行漸遠(yuǎn)地背影,姬長夜臉色青白變幻,終是看向衛(wèi)世子,強(qiáng)笑道,“孩子長大了,玩心也重了�!�
“這個年齡的孩子都是如此,若被拘得久了,一旦放出去便似斷線風(fēng)箏,又似乳燕投林,一去不返。你呀,正該讓他松快松快,別管得太嚴(yán)。”衛(wèi)世子語重心長的告誡好友。
姬長夜反復(fù)咀嚼“一去不返”四個字,連最為堅固的溫和假面都戴不住了,黑沉雙眸溢滿苦澀,嘴角也抿成一條嚴(yán)苛的直線。若是徹底放手,有姝果真會離開?想起總愛賴在自己身邊的孩子,他搖了搖頭……緊接著又搖了搖頭。
有姝在兩只小鬼的指引下爬上生長在院墻邊的一棵大樹,透過濃密枝葉往墻外看,正是王家人居住的院子。院內(nèi)人頭攢動,擠擠搡搡,還不時傳來謾罵聲,似乎正爆發(fā)一場沖突。
推搡的兩撥人你來我往鬧了許久,才見王老夫人在林氏的攙扶下緩緩走出,手里捏著兩串焦黑佛珠,言之鑿鑿地道,“你若不信,便把這佛珠拿去給玄明大師查驗,看看老生是否說謊。我孫兒之所以發(fā)狂并非故意為之,而是中了邪!我已與玄明大師商議好,明日午時為他誦經(jīng)驅(qū)邪。貴妃娘娘和太子殿下那里,我兒也已前去請罪并解釋緣由,你們?nèi)粜拇嬉蓱],明日自可去道場旁觀�!�
一直謾罵不休的中年婦女越眾而出,將那兩串佛珠接過來看了看,聞了聞。佛珠已燒得焦黑,并伴有一股惡臭,拿在手里只覺一縷寒氣順著掌心的穴道鉆入體內(nèi),似有侵占之意。中年婦女,也就是方毅和方芳的母親,原以為王家人是在胡謅,見此情景才悚然一驚,不免信了七八分。
她像是被燙了手一般將佛珠扔開,冷笑道,“那么我明日再來,且看看玄明法師怎么個說法�!�
王老夫人親自將她送到門口,等一行人走遠(yuǎn)才看向林氏,吩咐道,“一串佛珠留下做法,一串佛珠送入太子府,叫太子殿下請個高人看看,以證我孫子、孫女清白�!焙迷谟泄砩癖冲�,王家這回總不至傷筋動骨。
“玄明法師很厲害?”看到這里,有姝在腦內(nèi)與小鬼們溝通。
“很厲害,比之藏北活佛也不差多少�!惫硗冻鲶@恐的神色,繼續(xù)道,“順著佛珠上的怨氣,他輕而易舉就能找到我們�!�
有姝想了想,從懷里掏出一個饅頭,掰成兩半,咬破指尖各滴了一滴血,安慰道,“不怕,吃點東西壓壓驚�!�
兩只小鬼立刻歡喜起來,接過饅頭大口咀嚼,含糊道,“玄明法師再厲害也比不過大人,更比不過大人的主子。”
“嗯,主子自是天下無敵�!庇墟钣型校滩蛔D了擠腮邊的小酒窩。
第24章
四十千
沒了熱鬧可看,有姝順著樹枝往下滑,剛落到地面,就覺一股陰風(fēng)從腦后襲來,自是那久未現(xiàn)身的厲鬼。有姝既不像往日那般倉惶躲避,也不大聲呼救,反倒轉(zhuǎn)過身直面黑霧。
黑霧中探出的兩只利爪剛掐上他脖頸就發(fā)出“嘶嘶”聲,仿佛肉掌按在了滾燙燒紅的鐵板上,立時烤得焦黑,并燃起紫色火焰。
“啊啊��!”黑霧瞬間散去,露出青面獠牙的討債鬼,他甩著兩只手退開幾步,慘嚎不斷,火焰由掌心蔓延至手臂,寸寸燒焦又寸寸化為灰燼。
有姝老神在在的站在原地,欣賞對方狼狽不堪的模樣。原本玉雪可愛的兩只小鬼忽然變成赤眼尖牙的兇樣,撲過去啃咬。鬼怪不但能吸食陽氣,還能吞噬同類,這也是他們變得越來越強(qiáng)大的法門。
討債鬼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才離開三月,一直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間的獵物就已變?yōu)閮传F,身邊還跟了兩只百年道行的小鬼。他滿地打滾,苦苦哀求,卻沒能博得對方絲毫同情,正相反,他們極為享受他的痛苦。
也是,無論陰間還是陽世,都是強(qiáng)者為尊,適者生存。當(dāng)他處心積慮想弄死對方的時候,就要做好被弄死的準(zhǔn)備。
兩只小鬼在他腿上左一口右一口的啃食,將他好不容易吸來的怨氣化為己用。有姝則捏住他脖頸,啪啪打臉,邊打邊罵,“叫你害我,叫你害我,現(xiàn)在爽了嗎,爽了嗎?”
打臉聲不絕于耳,厲鬼青紫色的面頰被他打得直冒火星,被掐住的脖頸也縷縷生煙,似乎快要燒斷了。兩只小鬼擔(dān)心他下一刻就會魂飛魄散,連忙大口啃下怨氣,囫圇吞進(jìn)肚子。
厲鬼悔不當(dāng)初。糾纏了少年十五年,一直以為對方膽小如鼠,秉性懦弱,除了躲避和抱大腿,什么都不會,也什么都不敢,所以才有恃無恐,打算慢慢玩死他。哪料到他竟是裝的。瞧瞧眼前這人,臉還是那張臉,表情還是那副表情,黑白分明的眼眸卻漸漸染上濃烈殺意,這副天真而又邪惡的模樣,比鬼王還要可怖。
“爽了爽了,有姝大爺我真的爽了,求求您饒了我吧,今后我再不敢來了!”感覺自己快被拍散,厲鬼流出兩行血淚。都說老實人惹不得,這話果然沒錯,平時不聲不響,狠起來真要了卿命!
“饒你?你何曾饒我?”有姝語氣平淡,下手卻更毒辣。兩只小鬼嗷嗚叫著,已將厲鬼的雙腿吃完,如今正纏在他腰間。
恰在此時,一聲雄渾佛音忽然響起,震得兩只小鬼抱頭哀嚎,有姝也不自覺松了松手。道行被毀掉大半的厲鬼連忙掙脫他們轄制,沒入地底逃了。
“你們也走�!笨辞鍋砣耍墟⒓聪铝�。
兩只小鬼道了聲“大人小心”,隨即也鉆入地下,向遠(yuǎn)處遁去。
“有姝施主,菩提寺乃佛門凈地,不歡迎縱鬼行兇之徒。明日貧僧便會開壇做法,為王施主驅(qū)除邪崇,還請施主盡早離去�!毙鞣◣煻辶硕迨掷锏淖辖鸱ㄕ�,表情很是不悅。
有姝不答,只定定看著他腳邊,那里蹲著一名渾身赤裸、遍體鱗傷的小沙彌,圓溜溜的腦袋、圓溜溜的眼睛,再配上藕節(jié)般白嫩的小身子,看上去可愛極了。他正拽著和尚下擺,一聲接一聲地喚著師父,只可惜他已經(jīng)死了,他的師父什么都聽不見。
有姝擰了擰眉,問道,“你能看見鬼怪嗎?”
玄明法師臉色越發(fā)嚴(yán)苛,以為少年有意顧左右而言他,沉聲道,“貧僧不沾邪物,自是看不見鬼怪�!彼阅苷业竭@里,靠得是手里的法杖。此法杖曾受菩提寺歷代高僧加持,可驅(qū)邪,亦可除魔。
有姝點頭,再問,“你明天要為王天佑開壇做法?”
“正是。貧僧不管你與王家有什么恩怨,只但愿你能放下一切,回頭是岸�!狈鸾淌谴竺骰食膰蹋现粱视H貴族,下至平民百姓,大多篤信此教。而作為大明皇朝最具威望的法師之一,玄明具有十分超然的地位。他游走于上層社會與下層民眾之間,四處弘揚佛法,自然知曉很多秘聞。少年與王家的關(guān)系,他心里清楚,卻一直秘而不宣。
但現(xiàn)在不同了,少年竟動用鬼魅手段在他的寺廟內(nèi)害人,他就有責(zé)任將他驅(qū)逐。
“我沒想害王天佑,是他自己害了自己。你是個和尚,本該慈悲為懷,為什么要縱容一個壞人?”有姝很困惑。
“佛曰眾生平等,萬物有靈。這世間本就沒有好人與壞人之分,在貧僧眼中,所有人都是一樣的,能救則救。地藏菩薩投身地獄普渡一切罪苦眾生,貧僧做得遠(yuǎn)不及也�!痹捖洌麟p手合十念了一句佛。
這原來是個圣父。有姝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用同情的目光朝他腳邊流著血淚喊師父的小沙彌看去。
“你既然要救王天佑,那便救吧。我還是那句話,我并未害他,是他自己害了自己。等你明日做完法事,我自會離開�!庇墟砸稽c頭,信步而去。
因?qū)Ψ绞侨首拥牧x弟,玄明法師也不打算多做為難,退開兩步低聲念佛。緊緊拽著他衣擺的小沙彌又喊了兩聲師父,見他無動于衷,也跟著消失了。
有姝走出去沒多遠(yuǎn),就見兩只小鬼從地底鉆出來,遺憾道,“大人,我們跟丟了。不過您放心,下回他再來,我們保管撕了他�!�
“無事,我自己來撕�!庇墟瓟[手。
一人兩鬼溜溜達(dá)達(dá)往西跨院走去,身后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那小沙彌。小沙彌死時才三四歲,大約從小接受佛法熏陶的緣故,雖然生前曾飽受折磨,怨氣卻不重,只因舍不得師父和眾位師兄才遲遲不肯離去。
有姝不想收留他,遠(yuǎn)遠(yuǎn)沖他擺手,“你走開�!�
兩只小鬼也齜牙咧嘴地威脅,“快走,不然吃了你!”
小沙彌嚇得瑟瑟發(fā)抖,卻還不肯離去。有姝見他鍥而不舍地跟著,便快跑了兩步,小沙彌也邁著短腿疾奔;有姝停下,他也連忙停下;有姝蹲下,他也蹲下;有姝站起來,他依然跟著站起來,完全復(fù)制了對方的動作。
這是吃定我了呀!有姝抿唇,無奈道,“你想做什么?”
“我想與師父告?zhèn)別,但他看不見我�!边@是小沙彌唯一的心愿。從小被玄明法師養(yǎng)大的他,內(nèi)心自是純凈剔透,連復(fù)仇的想法都沒有。
有姝能看見鬼,那是因為他精神力強(qiáng)悍,但如何讓旁人也看見,卻毫無頭緒。倘若把自己的精神力借一點點出去,或許是可行的,但自己的精神力不能外放,還需依靠某種媒介。有姝垂眸看著掌心,低聲道,“我試試吧,但不一定能成功�!�
“多謝施主!”小沙彌雙手合十,深深鞠躬。
鬼童的隊伍又壯大了,有姝走在最前面,感覺自己像個帶孩子的保姆。
西跨院內(nèi),姬長夜正對著一桌素齋皺眉。他負(fù)手走到窗邊,沉聲問道,“有姝去哪兒了?”
“回主子,他一直坐在東邊那顆樹上,看王家的熱鬧�!卑⒋笏葡氲绞裁�,輕笑了一聲。
“這么晚還不回來,果然心野了�!奔чL夜搖頭,坐回桌邊拿起碗筷,雖然語氣中帶著笑意,舌尖卻仿佛嘗到一點苦澀。十年來,這還是有姝第一次沒陪伴他吃飯,原來一個人用餐的滋味竟如此難捱,吃什么都味同嚼蠟。
隨意用了一些齋菜,姬長夜命人撤掉碗盤,坐在桌前沉思。窗外夕陽慢慢落入山坳,并同時帶走世間光明,阿大放心不下,連忙去找有姝,阿二則走進(jìn)屋內(nèi),掏出打火石點燃桌上的油燈。燈芯發(fā)出爆裂的劈啪聲,這才喚醒姬長夜神智。他揉了揉太陽穴,問道,“什么時辰了?”
“回主子,戌時三刻�!卑⒍吐暬貜�(fù)。
“有姝還未回來?”
“沒見人影。頭一次出門游玩,自然新鮮感十足,日后會收心的�!卑⒍䦟捨康�。
姬長夜先是點頭,片刻后又苦笑搖頭,“只怕玩著玩著,心就收不回來了�!币蝗ゲ环担抗媸且蝗ゲ环盗�!思及此,他莫名惱怒,冷笑道,“去,把隔壁的房間打掃干凈,等野小子回來,就叫他日后一個人睡。”
心知主子在賭氣,阿二忍笑道,“好的,屬下這便去收拾�!�
有姝在小沙彌的指引下偷了某個花和尚藏起來的烤雞和燒酒,吃得肚子溜圓才打著飽嗝往回走,行至院中便見主子房門緊閉,燈火俱滅,已睡下了。他快走兩步去推門,卻被阿二攔住。阿大也從外面回來,見了他就一通埋怨,“跑哪兒去了,叫我好找�!�
“跑去偷吃了�!庇墟裢馓拱�,叫阿大、阿二哭笑不得。
“主子說了,日后你得一個人睡,別整天粘著他,又不是沒長大�!卑⒍亮舜辽倌旯饬锪锏哪X門。
有姝剛得了龍氣,又好生教訓(xùn)了討債鬼,心情正前所未有的明媚,聞聽此言并不像往日那般哭鬧耍賴,而是乖巧的點頭,“好,我一個人睡�!贝垰饪煜r再去偷吸一口便可,十五歲的少年還天天跟人擠一床的確有點奇怪。
他干脆利落的態(tài)度叫阿大、阿二很是吃驚,等人推門進(jìn)去又落了鎖才堪堪回神,心道果然長大了。
姬長夜并未就寢,而是站在漆黑的屋內(nèi)向外看,聽見幾人的對話,眸色飛快暗了暗。
許久之后,阿二輕手輕腳入門,笑道,“回主子,有姝既不吵也不鬧,乖巧得緊,這會兒大約已經(jīng)睡熟了。日后咱們?nèi)チ饲G州,總算不用日日替他掛心�!�
姬長夜沉默良久才吐出一口氣,心中卻并無松快之意,反倒更為沉重。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無法拽緊卻又更無法放手,有姝越是乖順地循著他的計劃走,他就越是不安。
第25章
四十千
耳邊少了有姝清淺綿長的呼吸聲,姬長夜輾轉(zhuǎn)反側(cè)了大半夜都沒睡著,第二日起床,眼下烏青一片。有姝獨占一張大床,手腳想怎么伸展就怎么伸展,自然睡得很香甜,白皙的皮膚泛出健康的紅暈,看上去神采奕奕。
“昨晚睡得好嗎?”姬長夜?fàn)钏撇唤?jīng)意地問。
“睡得很好,床很大,可以到處打滾。”有姝一面點頭一面往嘴里塞香菇餃子。
姬長夜“嗯”了一聲,本就有些陰沉的面色越發(fā)顯得難看,試探道,“既然睡得好,今后都得一個人睡,能習(xí)慣嗎?”
有姝頓時猶豫了,訥訥道,“一時新鮮沒覺著如何,過幾天新鮮感消退了,我肯定會不習(xí)慣。我能不能隔三差五回來陪陪主子?”等這口龍氣消散,主子卻不讓他爬床,那該如何是好?所以話不能說死,得給自己留點余地。
姬長夜陰沉的面色略微舒緩,擰緊的眉頭也松開些許,唇角上翹露出點笑模樣,“我還當(dāng)你玩野了,早將我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會忘了主子�!庇墟氏驴谥械氖澄�,認(rèn)真點頭。救命之恩自然沒齒難忘。
姬長夜這才滿意,用筷子敲了敲他額頭,笑道,“算你小子有良心,好了,快吃飯吧�!庇俜e了整整一晚的窒悶感終于盡數(shù)消散,他頻頻給少年夾菜,自己也多喝了兩碗粥。
早膳剛用完,院外便傳來鑼鼓聲,并伴有嘈雜的喧嘩,仿佛菩提寺內(nèi)一下涌入許多人。姬長夜正捏著帕子替有姝擦嘴,聞聽動靜略一皺眉,吩咐道,“可是玄明大師在做法事?阿大、阿二,出去看看�!�
二人領(lǐng)命而去,片刻后帶來確切消息,“回主子,確是東院那邊在做法事,王象乾和王老太爺來了,蕭貴妃母家、太子府、衛(wèi)國公府、林府、方府……均遣了人來旁觀�!�
有姝眼睛亮了亮,偷偷拉扯主子衣擺,無聲表達(dá)自己想去看戲的心愿。三只小鬼站在院外沖他招手,表情也很急迫。
一旦與少年待在一起,姬長夜自然而然就把疏遠(yuǎn)對方的念頭忘到腦后。連續(xù)照顧一個人十年,這份感情早已成為他的一部分,哪怕心里想得再通透,臨到?jīng)Q絕放手時依然會舍不得。只是現(xiàn)在的他還未曾感受到那種將自己的一部分強(qiáng)行分離的切膚之痛罷了。
他習(xí)慣性地握住少年手腕,笑道,“走,我們也去湊個熱鬧�!笨绯鲈洪T,看見敲著木魚來往穿行的僧人,又搖頭喟嘆,“王天佑那人不值得救,玄明大師定然會后悔�!�
有姝搖了搖他手臂,問道,“主子,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他也料想玄明法師會后悔,而且是極其后悔。
“佛曰不可說�!奔чL夜將食指抵在少年柔軟的唇瓣上,笑容詭秘。
有姝撅了撅嘴,看上去像是在親吻這根手指。姬長夜立刻將指尖收回,攏在袖中反復(fù)揉搓,直過了好一會兒才將皮膚上那團(tuán)看不見的火焰搓滅。
兩人來到大雄寶殿,就見王天佑身穿袈裟盤坐在一盞紫銅蓮臺上,裸露在外的皮膚寫滿殷紅的梵文。他仿佛有些不安,正扭著屁股動來動去,一雙爬滿血絲的眼睛在人群中掃視。所有被他看過的人,都覺得仿佛有一只粘膩冰冷的毒蛇在身上游走,汗毛紛紛豎了起來。
“果真是中邪了吧?王公子平日可不是這樣的。”不知誰嘀咕一句,立刻引來許多附和。
王家人聞聽此言甚是滿意。連玄明法師都說他家天佑是中了邪,之前輕薄安華郡主的行為便能一筆帶過,女兒的婚事也保住了。
太子府的屬官原本有些不信,定定看了半晌后也露出駭色,心道這模樣十成十是中邪了,安華郡主那里也得請和尚念幾天經(jīng)文才好,追究事主的心反而淡了。
玄明法師與眾位僧人圍繞蓮臺而坐,面前俱擺放著一個木魚。日頭高升,陽光普照,法壇中央的王天佑漸漸安靜下來,玄明法師這才睜開雙眼,一面敲擊木魚一面吟誦經(jīng)文。
第一段經(jīng)文過后,其余僧人也慢慢加入,裊裊梵音在寺廟上空回蕩,令人耳目一清,心生肅然。前來旁觀的各路人馬趕緊找了個空地跪下,要么閉目祈禱,要么念念有詞,一心以為在浩瀚佛法地普照下,王天佑定然能恢復(fù)神智。
但所有人都想錯了,王天佑非但沒找回神智,反倒被連綿不絕的梵音弄得情緒暴躁。他開始頻頻挪動,盤起的雙腳抻直,吊在蓮臺邊緣,雙手用力擦拭皮膚上的梵文,一副極其不耐的樣子。
有姝與主子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旁觀,三只小鬼懼怕姬長夜,只得遠(yuǎn)遠(yuǎn)站著。
“佛法已經(jīng)渡化不了他了�!奔чL夜搖頭冷笑,復(fù)又看向身邊的少年,語氣中滿是溫柔與自豪,“還是我家的有姝最乖巧。王家人日后必然悔之莫及�!�
“我不稀罕他們的悔意,我有主子就夠了�!庇墟m時拍個馬屁。
若非場合不對,姬長夜當(dāng)真會笑出聲來。這樣甜蜜的話語,他已經(jīng)許久未曾聽過,一時間竟覺得回味無窮。
兩人躲在角落竊竊私語,法壇上卻發(fā)生了變故。只見王天佑眼睛越來越紅,臉色越來越黑,抹掉身上的梵文后站起來,又是跳腳又是怒罵,“放開我,狗娘養(yǎng)的,你們竟敢把我鎖住!爹,砍了這幫禿驢,統(tǒng)統(tǒng)砍了!”
原來,為了防止他在法事中入魔,玄明讓人在他腳踝上系了兩根鐵鏈,與蓮臺底座綁在一起。他現(xiàn)在只能在方寸之間挪動,像只負(fù)傷的困獸。
王象乾被兒子狂妄的話語弄得十分尷尬,頻頻作揖向眾人告罪,而和尚們卻無動于衷,依然誦經(jīng)不停。
“這鬼怪真是厲害,竟連《降魔經(jīng)》都壓不住!”不知誰喟嘆一聲。
“是啊是啊,二十年前我曾親眼見過玄明大師為長公主驅(qū)邪,聽說那還是只鬼王,卻也沒有附在王公子身上這只厲害。當(dāng)時經(jīng)文才念了一刻鐘,鬼王就化為青煙消散了。”有人低聲附和。
“你說他究竟怎么把這只鬼物招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