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赫連燕月回過頭,幾不可查地勾起唇角:“嗯�!�
梅似雪嗤笑一聲,不想再問些什么,回床榻繼續(xù)閉目養(yǎng)神去了。
就這樣,他在不算大的閣樓里當著籠中困雀,數(shù)了五六次的黃昏拂曉。
在此期間,赫連燕月會三餐不落地給他送膳食。
雖然盡是些青稞面餅和大鍋燉的牛羊肉,但比階下囚隔三差五拿到的泔水飯不知好了多少。
好到他差點忘了,
赫連燕月其實是要把他宰掉吃了的。
他掰手指算日子,是該逃跑了。
不知為何,赫連燕月近日外出頻繁了許多,許多身著羊皮長襖的族人會先禮貌叩門,再請他前往另一個地方議事。
奇怪的是,臨行前赫連燕月不管多忙,都會事先檢查一下他的傷勢,為他涂上傷藥然后再走。
即便每次赫連燕月走時會帶上門,但梅似雪依舊會偷偷扒著門縫,看面對外人時他是何種模樣。
卻見赫連燕月玉身長立,下屬卑躬屈膝地同他講述著什么。赫連燕月睥睨著他們,一副生人勿近的冷肅模樣,看起來兇巴巴的,嚇人得很。
雖然聽不懂西羌人嘰里呱啦的話,但他看得出來,這些狼族人對赫連燕月畢恭畢敬的,似乎充滿特別的敬意。
和對他相比,簡直是換了一副模樣。
很像是那位傳聞中的狼王。
梅似雪忍不住渾身一抖。
他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可能。
如果赫連燕月真的是狼王,從一開始捉到時就該拿他玩樂才對,怎么可能留給他養(yǎng)傷的時間?
赫連燕月應該是諸如百夫長、軍士的嫡子吧,按中原的方式講,是那種憑借恩蔭得到的官秩平平的肥差,閑散得很。
沒關系,只要別和那個暴戾恣睢的狼王扯上關系就好。
這一日,赫連燕月清早便出去議事,晌午都沒有回來,給他送飯的人換成一位頭戴綠松石、兩腮高原紅的可愛小卓瑪。
梅似雪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
小卓瑪聽不懂中原語,梅似雪便貼心地給她配了副畫,又輔之以手勢比劃,告訴她“自己不餓,晚上就不必送飯了”。
他將大半羊臉肉分予她,小卓瑪猶豫許久,還是應允了他的請求。
待小卓瑪走后,梅似雪從抽屜中取出朱砂瓶,這是他這幾日翻墻倒柜找的“戰(zhàn)利品”。
梅似雪悄無聲息地邁出門檻,四下張望起來、忐忑而謹慎。
幸好,這座碉房外圍并沒有看守的人。
他長吁了口氣。
這不干等著到手的鴨子飛走嗎?赫連燕月居然還不放兩個人盯梢,好傻。
他扶著石墻拾級而下,略微艱難地挪動雙腿,繼而皺起眉。
之前被火燒過的肌膚,如今覆上一層密密麻麻、又十分丑陋的水泡,偏偏這些位置被綢緞磨得十分疼痛。
但他不能停下來。
這么難得的逃命機會,必須好好把握。
……
缺月徐徐攀上山頭。
長風漸起。
梅似雪抓緊外衫,肩身顯得格外細瘦,他咬緊牙關,頂著寒風踽踽而行,走向山腰的林深處。
那是他和阿蛾一開始約定好等待援救的地點。
“簌——”
有箭矢破空而出。
糟糕。
被發(fā)現(xiàn)了!
梅似雪條件反射地加快步伐,小腿鉆心的疼痛隨之傳來。
他脫力地跌倒在地,心臟不可抑制狂跳不止,小臂細嫩的肌膚被枯枝刮破。
隨后白狼的嗚咽聲傳來。
好在,箭矢并非是沖他而來的。
不然就真交代這里了。
梅似雪全身發(fā)抖,就像是剛剛從兇犬群脫身的貓兒,驚恐萬分。
他心有余悸地抬起眸,正巧從殘枝間罅隙外幾丈遠的地方,看到被箭矢貫穿心口的白狼,早已沒了氣息。
而在白狼旁邊,是兩位手持鐵木弓的狼族訓狼人。
梅似雪待在西羌的幾日,也理解了不少青海這里的方言,他竊聽著兩人的交談。
頭戴綠喉鳥翎的中年狼族人揩拭額上汗津,放下沉重的鐵木弓,嘆道:
“狼就是狼,你對它再好都是狼。”
他旁邊體型剽悍的男子,亮出胳膊上恐怖的血窟窿,正是地上這頭白狼的“杰作”。
男子搖頭道:“狼給咱搶來東西,我們也喂給它們鮮肉,本就是兩相互利,狼卻不肯知足,反過頭咬我們。得虧你方才發(fā)現(xiàn),否則我也要死在這了�!�
另一人附和道:“說起狼,都跟主上說了多少遍了,中原人比狼要奸滑多疑的多,那個小不點就該現(xiàn)在燉了吃了。主上也不聽�!�
那個“小不點”,指的自己嗎?
真要燉了吃了啊……
梅似雪心下一驚。
剽悍男人悻悻道:“中原人喜歡利用,還愛騙人。我去駐軍營的時候說好了要換茶葉,結果,那中原上將不由分說就廢我兩根手指!”
說罷,他還泄憤似地狠踹了尸首梆硬的野狼一腳。
……
是啊,狼就是狼。
對自己再好那也是狼。
兩句話給梅似雪的心重重一擊,他如夢方醒。
還好,他沒有傻到那種地步,傻到以為大黑蛋子是真的為他好。
他強忍小腿劇痛更替位置,揚臂把暗紅的朱砂涂在樹干隱蔽處,做好暗號標記。
直到把事先寫好的信箋埋在殘枝敗葉下,他才靜心舒了口氣。
如果現(xiàn)在貿(mào)然離開,按照他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說不定會被其他狼族人逮回去宰殺,下場估摸還不如待在赫連燕月那里。
更何況,根據(jù)他的觀察,赫連燕月尚且沒有宰掉他的打算。
他需要做的是等人營救。
僅此而已。
……
每日子時,梅似雪都徘徊在老位置,好在并無人發(fā)現(xiàn)他的行蹤。
三天后,他終于拿到了回信。
他甚至來不及撣掉上面的塵土,便開始一字不落地默念起來。
信上阿蛾說,他已與護院交涉完畢,預備在五日內(nèi)行動,讓他寬心。
看完回信,梅似雪沉重的身體忽然輕松不少,露出劫后余生的笑意。
快了,他又可以回到金陵,當一位無憂無慮的人了。
不用擔心被割掉臉蛋,不用整日跟軟禁一樣待在碉房里,他要回中原尋個鄉(xiāng)野之地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一邊尋生母當年的死因。
至于赫連燕月……
罷了,無關自己的就沒必要多想了。
夤夜子時,梅似雪再次回到碉房,不同以往的是,這次步伐輕松不少。
赫連燕月還是一如既往地端坐在他床邊,只不過榻上空蕩蕩。
他渾身透出的冷寂,侵入屋舍每一處角落,挺像獨守空房的俏寡婦——
哦,是胸肌飽滿的俏寡婦。
桌案上擺放著大鍋燉的羊頭肉,羊頭依舊插著一朵傲然挺立的火紅薩日朗花,看起來可笑荒唐。
空氣中依舊彌漫著爆辣的味道。
見他回來,赫連燕月沒有過問他究竟去了哪里。
梅似雪不知他是不會說這句的漢文,還是壓根不想問這個事情。
清輝灑落在赫連燕月周身,把他的臉龐勾勒得棱角分明,映得眸子格外沉悶與疲憊,梅似雪揣測不到他陰晴。
赫連燕月看向了他,模棱兩可地問道:
“你最近忙么�!�
梅似雪遲疑了片刻,小心翼翼回答道:
“……還好?”
赫連燕月抬眸,說的話依舊有點冷瑟:“教我、認漢文吧�!�
有點兇,但梅似雪沒從他的眼神中看出敵意。
那一刻,萬籟靜默。
之前哪里是作詩和繪山水畫啊,都是梅似雪搪塞而已,他怎么還當真了呢?
梅似雪在袖中握緊信箋,為了多拖延幾日,佯裝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