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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他扶著我的肩,“你吸入過量的麻醉劑。我們在衣櫥里找到了你,擔(dān)心你受過其他的傷害,所以送你來醫(yī)院�!�

    我拽著安德烈的腰帶:“為什么?他有沒有說過他為什么要報警?”

    “你真的不明白嗎?”安德烈低頭看著我,話說得很慢,帶著一點兒傷感,“他寧可自己入獄來保你無恙,能有什么原因?我們的政府才向選民承諾過,要徹底打擊走私,清除海關(guān)腐敗,這時候入獄,你知道意味著什么嗎?”

    我松開手,開始往后退,一直退到背部抵著床頭,再無后路可退。

    “玫�!彼自谖颐媲�,伸手覆在我的手背上。

    我瑟縮,下意識地把手藏在身后,腦子里一片混沌,十分吃力地消化著他的話。那些熟悉的俄語單詞,此刻好像都變成了陌生的符號。

    安德烈苦笑,慢慢站起身:“對了,孫讓我轉(zhuǎn)告你,因為不想讓混亂場面刺激到你,所以用了麻醉劑,請你原諒他。”

    我不置信地看著他,眼前金星亂冒,說不清是喜是悲。但有一點我清楚,至少孫嘉遇還活著。

    “他會判多少年?”

    “玫,我不知道�!彼哪樕嫌型楹瓦z憾,聲音出奇地溫柔,“我只是一個警察,我的責(zé)任是抓捕犯罪嫌疑人歸案,至于判多少年,那是法官的決定。”

    我埋下頭,心中充滿沮喪和無助,卻說不出一句話。

    “一會兒會有同事給你錄口供,記著,和你無關(guān)的,一句都不要多說�!�

    這句話把我感動,他一直都愛護(hù)我,無論我如何屢次令他失望。

    他似乎明白我在想什么,屈起手指蹭著我的臉頰:“誰會忍心傷害你?我一直忘不了第一次見你時的樣子,那樣細(xì)膩光滑的皮膚,象絲綢一樣,黑色的圓眼睛象小鹿……”

    我忍不住笑,眼淚卻無聲無息流下來。我說:“安德烈,你不僅是個傻子,視力也有問題�!�

    整個案子取證期間,雖然律師努力斡旋,孫嘉遇還是未能獲得保釋。而且因為事涉走私,他在烏克蘭的所有資產(chǎn)均被凍結(jié)。

    孫嘉遇的精神狀態(tài)非常讓人擔(dān)心,除了律師,他誰都不肯見。而律師談起他,也連連搖頭,說他整個人極其消極,根本不在乎最終的判決,像是已經(jīng)完全放棄。

    邱偉的俄文不太好,和律師的溝通就有些費勁,我那點兒有限的俄語水平,更是幫不上什么忙。

    原來我們都指望著老錢,可是老錢在孫嘉遇被捕之后,只來過兩次,神情緊張不安,大概是怕受到連累。但孫嘉遇在看守所中守口如瓶,沒有攀扯任何人。等了十幾天,老錢見沒什么動靜才放心,借口事忙,再也沒有現(xiàn)過身。

    氣得邱偉在背后拍著桌子大罵:“王八羔子,良心都他媽的讓狗吃了!”

    罵歸罵,官司還得接著準(zhǔn)備,最后只好從奧德薩國立大學(xué)找來一個本碩連讀的中國留學(xué)生做翻譯。

    窗外正在下雨,淅淅瀝瀝的雨珠順風(fēng)飄過來,撲在玻璃窗上,再一滴滴沿著窗框滑落。有只蜜蜂落在窗臺上,不知為什么沒有在雨前趕回蜂巢,翅膀被雨水打濕了,

    沉甸甸地再也無法起飛。

    我把額頭靠在窗欞上,呆望著那只毛茸茸的昆蟲撲閃著翅膀拼命掙扎,耳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邱偉和律師的討論。

    按照律師的說法,現(xiàn)在警察局對孫嘉遇的起訴,真正能站住腳的,其實只有兩件事。一是走私,這個沒什么可說的,人證物證俱全,翻案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但是另一宗綁架殺人案,則很有商榷的余地。

    邱偉直點頭:“按您吩咐的,能做的我們都做了�,F(xiàn)場那兩個警察,已經(jīng)托人搞定了,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他們心里都清楚著呢;那幾個烏克蘭黑幫的人,也被按住了,近期不許他們露頭�!�

    “那很好�!甭蓭熣f,“沒有第三方人證和污點證人,現(xiàn)場物證又早被破壞,如今只剩下原告的證詞,這案子的可判決性就大大降低了,很好。”

    但是邱偉顯然另有擔(dān)心,他皺起眉:“話是這么說,可我們想得出這招兒,對方又不傻,肯定也在活動,說不定錢砸得比我們更兇,關(guān)鍵是嘉遇還在里面,我們投鼠忌器,人不在乎呀?”

    “那就沒辦法了�!甭蓭煍傞_手,“只能再送錢,警察局相關(guān)的人都送到�!�

    提起這些行賄的道道,這位烏克蘭籍的律師可一點兒都不含糊,比我們還門兒清。

    邱偉看看我,只能無奈的苦笑:“行吧,警局里該上香的菩薩,咱都去捐個香火錢�!�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中國大使館能幫忙嗎?用他爸原來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能打聲招呼吧?”

    “你可真夠天真的�!鼻駛グ涯X袋搖得像個撥浪鼓,“人走茶就涼啊,何況他爸都過世六七年了,人伺候如今的新貴還來不及呢。再說這可是刑事案,誰愿意沾手惹一身腥��?”

    “那羅茜呢?”

    “更沒戲,你不知道,上回那事兒,嘉遇沒和她商量就一意孤行,弄得她特別難堪,所以早就放出話兒來,今后誰也甭在她面前提孫嘉遇三個字兒。”

    我小聲說:“她說的是氣話,她不會不管他�!�

    邱偉狐疑地盯著我:“你怎么知道?”

    因為我也是女人。女人總是比較癡心的,就像彭維維,經(jīng)過那么多,不管她最后時刻心里想的是恨是愛,但她最后放不下的,還是他。

    邱偉想一想,還是搖頭:“算了,回頭再說,我才不想去死乞白賴求個女的�!�

    由于我們倆說的是中文,那律師迷惑地聽一會兒,放棄努力,合上手中的卷宗提醒我們:“別的就不說了,關(guān)鍵是孫自己要配合,他不肯配合什么都是白費�!�

    “讓您費心了。”邱偉跟他握手道別,“您見了他再好好勸勸,好歹也見我們一面�!�

    不知道律師都跟孫嘉遇說了些什么,幾天后他終于答應(yīng)和我們見面。

    我和邱偉坐在會見室里等他,因為緊張,大夏天我變得手腳冰涼,口干舌燥。

    二十分鐘后,孫嘉遇終于被警察帶進(jìn)來。

    我不由自主站起來,傻傻地看著他在桌子對面坐下。

    他身上的衣服倒穿得整整齊齊,頭發(fā)已經(jīng)剪短,雖然人還是那么瘦,可是看上去氣色反而比較好。但他的眼睛,比起上次我和他見面時,更加死氣沉沉,冷漠得沒有一點兒生氣。

    邱偉遞煙給他,跟他說律師那邊的進(jìn)展,他叼著煙,就那么心不在焉地聽著,看人時眼神似望著透明物體,讓你覺得他的目光已經(jīng)穿透你的身體,不知道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心里有東西在攪動,疼得我呼吸困難。我知道他的確已經(jīng)放棄。那天他是凌晨四點二十分報的警。沒有人知道,他獨自一人和對方僵持的一個多小時內(nèi),到底在想些什么。

    邱偉反復(fù)叮囑:“嘉遇,在里面你自己千萬小心,這上下總有我們打點不到的地方�!�

    他終于抬起眼睛,眼底有一股不同尋常的神色。

    邱偉湊近,聲音非常非常低,低得幾乎聽不到:“有人不想讓你說話。”

    孫嘉遇臉上的表情終于有了變化,露出一絲輕微的笑意,充滿嘲諷。

    “行了,你們回去吧�!彼酒鹕恚裉斓谝淮伍_口說話,“以后別再來了�!�

    我倏地探過身子,隔著桌子沖動地抓住他的手:“嘉遇……你一定要小心……”

    他垂下目光,既沒點頭也沒搖頭,就那么看著我,眼睛里全是淡漠和清冷,聲音也冷冷的沒有一點起伏:“離開烏克蘭吧,回北京也行,這地方和你八字不合�!�

    警察過來要帶他離開,我使勁攥著他的手不肯放開。

    “松手!”他硬邦邦地說。

    我眼淚汪汪地看著他,不說話也不肯松手。

    他的手臂抻直了,用力要掙脫我,我的手心出了汗,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只手從我手中一點點滑脫,直到完全分開。

    他消瘦的背影終于在長廊盡頭消失,始終沒有回頭再看一眼。

    在看守所里我還勉強控制著自己不要失態(tài),出了門再也支持不住,雙腿發(fā)軟,扶著墻喘息半天勉強才透過一口氣。

    那天晚上我在酒館喝高了,逼著邱偉聽我傾訴,把之前的無數(shù)細(xì)節(jié)都晾出來盤點。

    最后我說:“你聽到?jīng)]有,他讓我走。我還能走到哪兒去?經(jīng)這么多事兒了,他干嘛還要裝大尾巴狼?他要有個什么好歹,我活著有什么意思?”我用力拍著桌子,“丫就是一混蛋,我怎么會認(rèn)識他?我為什么要認(rèn)識他?”

    邱偉開始還想笑,忍得眉眼皺成一團,然后他嘆口氣,沉默幾分鐘后問我:“你究竟了解他多少?”

    我伏在桌子上,完全拒絕回答。

    誰都要問我這個問題,我就是糊涂,那又怎么樣呢?片兒湯話誰都會說,真遇上命里的劫數(shù)又能怎么樣,如果時間可以倒回去,甭管回去多少次,到了關(guān)口上我可能還是同樣的選擇。

    我的確不了解他。初遇時只知道他風(fēng)流英俊,完全看不到月亮的另一面;等我逐漸醒悟,早已泥足深陷拔腿難逃,再也來不及回頭。

    邱偉說:“不怕你恨我,以前我勸過嘉遇和你分手。我說你們倆不合適,干干脆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嘉遇你算算,自打你們認(rèn)識,倒霉事消停過嗎?老輩兒人總說八字相克,不能不信。趁著感情還沒到那份兒上,早分了還沒那么痛苦。”

    我笑了笑:“你不就想說,我是個掃把星嗎?這彎兒繞得你不累嗎?”

    “我沒這意思�!彼行⿲擂危拔沂窍胝f,他的確沒看錯人。他跟我說,挺干凈透澈一小姑娘,全心全意在我身上,我要是現(xiàn)在跟她說分手,就是活活兒毀了她。”

    邱偉平時沒這么多話,說話也不會這么語無倫次,明顯他也喝多了,

    我頭枕著自己的手臂吃吃笑起來,笑得無法抑止。

    “哎趙玫你沒事兒吧?”邱偉心虛地碰碰我。

    我搖搖頭,一口氣干了半杯啤酒,只覺得一點酸澀從心里慢慢膨脹,最后堵在嗓子眼那里。我哽咽起來,被酒嗆住,咳得滿眼是淚。

    “趙玫……”邱偉滿臉歉意地看著我。

    我站起來飛快地沖進(jìn)洗手間,對著洗臉池兜腸刮肚吐了個干凈。

    等我終于抬起頭,從鏡子里面看到的,是一個臉色蒼白的陌生女人,眼睛下面兩抹青痕,眼神呆滯,頭發(fā)枯澀無光。

    我手撐著臺面,渾身簌簌地抖,從國內(nèi)回來,左右不過一個月的工夫,自己就象老了十年。

    邱偉追過來在外面敲門,“趙玫?趙玫?”

    我深吸口氣,撩起涼水洗把臉,然后開門出去,“我沒事。”

    他的酒像是醒了一半,一直道歉:“你就當(dāng)我說的都是放屁,他究竟待你如何,你比我更清楚�!�

    “算了,邱哥�!蔽艺褐扑谧郎袭嬛�,猶豫半天才問他,“你是不是還瞞著我一件事?”

    “什么?”

    “你上回沒跟我說完吧,嘉遇為什么要放過那個人?”

    他在騰騰煙霧中扭過臉,一臉詫異地注視我:“你跟嘉遇見面沒問過他?”

    我干笑一聲:“你覺得憑他的脾氣,會把這種事兒告訴我嗎?”

    邱偉垂下頭,看著眼前的啤酒杯,半天不說話。過一會兒他用力捶一下桌子,震得杯子里的酒都濺了出來,“為什么呢?就因為那人跟他說,要給女兒寫封信。那兔崽子告訴他:孫嘉遇,你也甭覺得自個兒委屈,你爸死了你沒見著,可當(dāng)年為那么點兒錢你硬是逼著我離開中國,害得我好好一家子妻離子散,老婆改嫁,連女兒的姓都給改了,我閨女打從出生長到現(xiàn)在,就不知道她還有我這個親爸爸。我媽死的時候我也不在身邊,她是叫著我名字咽氣兒的,這筆賬咱倆怎么算?”

    我的牙齒在手指頭上咬出幾個鮮明的牙印兒,聲音直哆嗦:“就為這個?”

    “啊,那人還說了,你見了我閨女說一聲,七年前我扔下她是迫不得已,今天扔下她還是迫不得已,跟她說她爸爸一直惦記她,以后逢著清明七月陰,讓她給我燒點兒紙�!鼻駛パ鲱^笑起來,“這么著孫嘉遇他就心軟了,你說說,這人是不是腦子有毛病��?”

    “是有毛病�!蔽胰讨鴿M眶的眼淚贊成,“他就是一傻逼,特大號的傻逼,沒人比他更傻逼的!”

    “沒錯兒。”邱偉揚手叫過酒保,又上了兩扎啤酒,端起杯子大著舌頭對我說:“來,干杯!一醉解千愁哇!”

    快打烊的時候老錢趕過來,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問:“你們見到小孫有沒有問問他,關(guān)于生意他是怎么想的?原來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都還能接著利用吧?”

    邱偉心情不好,再加上酒意,話就說得特別難聽:“老錢你是不是太心急了?放心,他要是死了肯定交給你。再等等,就快了!”

    老錢被噎得直咽唾沫,閉上嘴不再說話。

    身后有喝多的人大聲撒著酒瘋,和著酒味煙氣和人體的臭味,我覺得身邊的一切都令人厭倦,站起來不發(fā)一言離開。

    幾天后我終于在七公里市場找了份看攤的活兒。店老板是個精明的溫州人,話說得客氣,可使喚起人來一點兒都不客氣。我的工作時間是從上午十點到下午六點,沒有節(jié)假日,每天在店里死死盯八個小時,上個廁所都要一溜兒小跑。

    一個月的工錢是一百二十美金,只夠我勉強支付房租水電和一日三餐。

    時令已至仲夏,集裝箱頂無遮無攔,每到下午吸收了半天的熱量,店里便熱得象蒸籠,讓人喘不過氣。

    我不僅要看店,隔三差五還要按照老板的指示盤點存貨,他又經(jīng)常不在店里,我只能一個人把貨箱搬來搬去。曾經(jīng)精心保養(yǎng)的手指很快變得粗糙不堪,經(jīng)常出現(xiàn)莫名其妙的傷口,指甲縫全部開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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