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太晚了,我們回家。”他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望著她的背影,眼神很奇怪,似充滿痛惜,讓我心里酸溜溜地滿不是滋味。
我們到家不久,邱偉和老錢就前后腳陸續(xù)回來。
今晚的一幕他們也看到了,老錢坐下便開始發(fā)表評論,做出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你們說那彭維維,原來多可人意多討喜的一個姑娘,怎么變成現(xiàn)在這德行了?”
孫嘉遇扶著額頭不肯出聲,嘴角微微下撇,神情說不出的疲憊。
老錢也沒個眼力價兒,依舊在啰嗦:“她到底是攀上誰了,牛逼成那樣?”
邱偉低聲嘟囔兩句:“我可不覺得她混得怎么著了。有人說經(jīng)�?吹剿诳ㄆ嬷Z里喝得爛醉,人都認不清。”
孫嘉遇起身,還是不說話,一聲不響往樓上走。
“哎,我說小孫……”老錢叫住他,“那幫人今晚找你談什么呢?”
孫嘉遇站住腳,這回開口了,說得很輕巧:“合作�!�
“什么?”老錢和邱偉都立了起來,象受到極大的驚嚇。
我本來跟在孫嘉遇身后,被這兩人的態(tài)度驚到,差點兒失手把外套扔了。
“我拒了�!睂O嘉遇又跟一句。
老錢吐出一口長氣:“你說話甭大喘氣兒行嗎?嚇我一跟頭。跟他們合作?那不找死呢嗎?”
邱偉卻說:“拒了也惹麻煩吧?”
他們這是在說什么呢?我轉(zhuǎn)著眼珠看孫嘉遇,聯(lián)想到賭場里彭維維的言辭,那點兒不安再次襲上心頭。
孫嘉遇已經(jīng)注意到我:“趙玫,回房換衣服去�!�
我明白,他這是嫌我礙事,想讓我回避。我一扭身,帶著積攢一晚的鉆心委屈,三步并做兩步跑進臥室,關上門直接撲到床上。
聽到他開門進來的聲音,我把頭轉(zhuǎn)到里側(cè),半張臉都埋進枕頭里。枕頭已經(jīng)濕了大半,潮淥淥地貼在臉上極不舒服。
“趙玫。”他摸我的頭發(fā)。
我不吱聲,臉朝下埋得更深一點兒。
床墊微微顫動幾下,他坐在我身邊,把什么東西放在我的手心里:“幫我個忙,明天把它交給彭維維�!�
我摸了摸,似乎是個信封,里面裝得鼓鼓囊囊的。
“不管�!蔽屹氣把它扔得遠遠的。
“你不去我就得自己去。”他心平氣和地勸我,“今天她什么態(tài)度你也看見了,你放心讓我去見她?”
這就把我當傻子哄呢!我霍地坐起來,氣得直嚷嚷:“誰知道你們倆到底什么事兒啊,一直不明不白的,可是干嘛每次都連累我?我不去,愛誰誰!”
他被我滿臉的淚痕驚到,伸手胡亂抹著:“哎喲怎么哭了?就為輸那點兒錢?真是,瞧你出息的吧。我補給你,補雙倍行不行?”
“你才因為輸錢呢!”因為被誤解,我?guī)缀鯌嵟�,從枕頭下面抽個一個盒子,用力摔在他身上,“你一點兒良心都沒有!”
“喲,什么東西?”他暫時忘記了自己的事,好奇地拆開那個包裝精美的硬紙盒。
里面是個“都彭”的銀制打火機,我特意為他準備的生日禮物。
為了買這個火機,我還專門去了趟銀行,從自己的存款里取了三百美金。雖然這些日子吃穿用花的都是他的錢,但這份禮物我情愿用自己的錢,因為完全是我的心意。
“給我的?”他很驚訝。
“啊�!笨丛诮裉焓撬盏姆萆希胰讨鴼饣卮穑吧湛鞓�!”
他笑了,翻過來掉過去看半天,眼睛里似有亮晶晶的光韻,然后低頭親親我的腦門:“真是個乖小孩兒,謝謝!”
我轉(zhuǎn)開臉哼了一聲,怒氣卻已經(jīng)飛到爪哇國去了。
他摟著我起會兒膩,又轉(zhuǎn)回正題,把信封重新放我手里:“聽話明天跑一趟,乖啊!”
我翻開看看,信封里居然是厚厚一疊綠色的鈔票。
“這個給她?”我非常吃驚。
“嗯�!�
“你想干什么?一夜買歡?”
“你現(xiàn)在是越來越過分了�!彼Τ鰜�,卻笑得有點苦澀,“我不干什么,你明天就問問她,想不想轉(zhuǎn)學到基輔或者莫斯科的大學,我愿意幫她�!�
我很不高興:“她怎么樣關你什么事?”
“她到底跟過我,我不能眼看著她爛在泥里�!�
“你自己的風流債,自己去還吧,我沒那功夫�!�
我把信封塞回他手里,爬起來進了浴室。
孫嘉遇在別的事上精明,在這上面卻是個白癡。他到現(xiàn)在都不明白,他和彭維維的心結(jié)到底在哪里。以彭維維的條件,愿意在她身上砸錢的男人,比比皆是,她的問題如果錢能解決早解決了,人家會稀罕這點兒錢?
而且我見了她說什么呢?沒準兒她會認為我在炫耀,反而起了負作用。
他最終沒有膽量自己親身前往,倒霉的老錢被挑中做了炮灰,卻被灰溜溜地罵回來。他帶回彭維維的原話:三十年風水輪流轉(zhuǎn),該還的總要還的,這是走江湖的規(guī)矩。
“女人哪女人,千萬不能得罪,不可理喻起來真是可怕!”老錢被罵得灰心,連連搖頭。
孫嘉遇的臉色極其難看,大概被人棄之如敝屣的感覺,實在不好受。
我則不好發(fā)表任何意見,只能保持沉默。
他為此悶悶不樂了幾天,邱偉勸他:“路都是自己選的,誰該為誰負責呀?人要是想往下出溜兒,甭說你,坦克車都攔不住。再說你招惹過的女孩兒多了去了,每一個都負責,你管得過來嗎?”
他這才勉強把這件事撂下。
到了五月初春夏交替換季之際,海港進口的貨物驟然增多,孫嘉遇和老錢幾乎天天早出晚歸,每天他們離家的時候我還在熟睡,等他們夜里進門,我已經(jīng)歪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為什么不上床睡?”他很不滿,幾次都是他把我抱回床上。
“你回來了?我給你熱飯去�!蔽宜坌殊斓叵肱榔饋�。
“算了算了吃過了�!彼醋∥�,替我蓋好被子,低聲嘀咕了一句,“是不是該減肥了小妞兒?怎么越來越沉?”
港口噪音極大,面對面談話也要扯著嗓門,每天回來,他的的嗓子都啞得幾乎說不出話。
我天天用白梨燉冰糖水給他喝,明明生津下火的東西,卻不能控制他越來越緊張的情緒,那些日子他常常莫名其妙地發(fā)脾氣。
我盡量忍著他的無理取鬧,心想他壓力太大,過了這段就好了。但最近幾周他卻是變本加厲,脾氣愈加見漲,整個人象張弓,弦越繃越緊,我很擔心哪天他會啪一聲斷掉。
這天是個周五,他下午五點半打電話回家,囑咐老錢晚上沒事呆在家里,盡量別出去。
原來當天他接到一筆大額的清關生意,按照常規(guī),對方需要先付一筆定金。
對方付了,四萬七千美金,卻是烏克蘭的格里夫納貨幣,整整齊齊碼在一個碩大的蛇皮袋里。
等雙方把合作的規(guī)矩一一撕擄清楚,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二十。孫嘉遇立刻飛車趕往最近的銀行,路上卻因違章超車被攔下,偏偏碰上一個特別認死理的警察,金錢都買不動,跟他糾纏了半個多小時。
結(jié)果五點一到,銀行關了門,他只好帶著一大包現(xiàn)金回家。
比較要命的是,奧德薩的銀行周末并不營業(yè),那些格里夫納倒出來足有小半柜子,只能在家里存到周一。
老錢看到那一大堆錢,也被鎮(zhèn)住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這這這這什么人啊,怎么這么咯應?為什么不付美金?”
“不知道什么路數(shù)。”孫嘉遇搖頭,“整件事兒從頭到腳都透著詭異,那主事兒的,一看就是個生手。反正這幾天出入都小心點兒,別被人算計了。”
我們各懷心事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孫嘉遇醒來的第一句話:“媽的這算什么事兒?老子還不信了,這就存到地下錢莊去,誰怕誰呀?”
我不是第一次聽到“地下錢莊”這個名字,可卻是第一次真正見識,以前一直以為它就是高利貸的同義詞。
說起來地下錢莊算是“灰色清關”的衍生物。灰色清關引發(fā)的系列后遺癥之一,就是商人的收入無法存入正式銀行,因為逃稅漏稅,或者來源不明,存到銀行等于自我暴露。又無法通過正當途徑將收入?yún)R回國內(nèi)。
地下銀行于是應運而生,服務對象不僅僅只有中國人,還有阿拉伯和獨聯(lián)體,甚至來自西方國家的商人。
我以為既然是錢莊,怎么也要有點銀行的氣勢,沒想到在奧德薩一個普通的居民小區(qū)里,某棟普通的公寓一層,一間不足十平米的房間,一張普通的書桌,一個不起眼的保險柜,一名面目模糊的中年男子,就是錢莊的全部。
眼睜睜看著大筆鈔票被收進保險柜,換回來的是一張白條,上面只有一行金額和雙方的簽名,我目瞪口呆:“這就完了?”
“完了。你還想干什么?”孫嘉遇拉起我出了錢莊。
坐進車里,我捏著那張白條仔細察看,甚覺不可思議:“如果他卷款跑了怎么辦?”
孫嘉遇笑了笑:“他會死無葬身之地�!�
聲音很輕,卻似透出一股冷冷的殺氣。
我抬頭打量他,忽然感覺到恐懼。他嘴角的笑容冷酷而殘忍,這一瞬間他幾乎是個陌生人。
“嘉遇�!�
“�。俊彼仡^,頃刻已恢復了常態(tài),“干什么?”
我把白條遞給他:“收好�!�
他看我一眼,淡淡說:“你留著吧,過些日子提出來,申請外面學校時正好用得著�!�
我的心跳一下加快,手指下意識收攏,緊緊握著那張白條,手心微微有點出汗。那個數(shù)字后一串五個零,折成人民幣幾乎是我父母五六年的收入。這么大一筆錢,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看看他,他恰好也在后視鏡里觀察著我,見我抬頭,迅速移開目光。
我在心里笑了一下,將白條塞進他襯衣口袋。
“學費太貴了,暫時不考慮�!蔽艺f。
他一向是金錢至上的一個人,在他的世界里,沒有錢擺不平的事。我若收下這張紙,立刻便有了價碼,在他心里的地位會一落千丈,和他前面的女人沒什么區(qū)別。
我比較貪心,我想得到更多。
他回頭瞥我一眼,似笑非笑,“有時候我真分不清,你是真傻還是假傻?”
我摸摸他的臉,特肉麻地說:“你掙錢挺不容易的,我不忍心可著糟塌�!�
他翹起嘴角沒有說話,過一會兒開口:“我服了你了�!�
我垂下眼睛,感覺異常的疲倦和無趣。原來即使一同經(jīng)歷過生死,依然無法坦誠相對,一旦回歸現(xiàn)實世界,還是要和他接著玩猜心游戲。
這筆生意,最終應了孫嘉遇的擔心,果然出事了,在保稅區(qū)港口被蹲點等待的緝私警察抓了個正著,貨物全部沒收。
因為這批貨物價值太高,目標過大,孫嘉遇沒有采用常規(guī)的做法,而是通過海關內(nèi)線,將所有貨物轉(zhuǎn)移到保稅區(qū)港口。屯在這個保稅區(qū)里的貨物,奧德薩并不是它們最終的目的地,而是在此中轉(zhuǎn),然后再運往羅馬尼亞、西班牙等其他歐洲國家。
對比較特殊的進口商品,清關公司利用的就是保稅區(qū)港口管理中的漏洞。先讓目標搖身一變成為中轉(zhuǎn)貨物,從海關的入境貨單上消失,然后再設伏偷運出港。
他已經(jīng)做過多次,從沒有出過事,這一回竟陰溝里翻了船。
第二天一早,孫嘉遇趕去海關上下打點,老錢被派到貨主那兒通知出事的消息,卻一去不復返。
對方把人扣下了,三天內(nèi)或者歸還貨物,或者賠付貨款,否則就撕票。
那幾天我只覺得房前屋后的陌生人忽然多起來,又兩天見不到老錢的人影,感到奇怪,問起孫嘉遇,他眼見瞞不過去,才告訴我老錢被扣做人質(zhì)的事。
至于院墻外那些奇怪的陌生人,他笑笑:“什么人都有,那邊的人,我們的人,大概還有奧德薩的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