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有美姬沒骨頭似的靠坐在宋書硯身側(cè),搖著團(tuán)扇,與宋書硯一道欣賞舞蹈,纖纖玉指捻起一顆葡萄送到宋書硯唇邊。
與宋南姝四目相對的宋書硯,微微低頭,含住那顆晶瑩剔透的葡萄,似是咬到了美姬的指尖,引得美姬一聲嬌嗔,用團(tuán)扇在宋書硯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宋南姝身側(cè)拳頭緊握,從舞姬之間穿過,走至宋書硯面前。
“出去……”宋南姝對倚在宋書硯身側(cè)的美姬說完,又轉(zhuǎn)頭看向正在舞蹈的舞姬和奏樂的樂師,“都出去!”
奏樂聲停止,樂師起身,舞姬們也停下動作。
他們正要退出去,就聽宋書硯開口。
“都站住!今日我才是這雅間的客人,誰敢走?”
但沒有得到宋書硯的首肯,樂師和舞姬都立在原地不敢動。
玉醉樓有玉醉樓的規(guī)矩,雖然這里不是青樓,可舞姬和侍客的清倌人們也都是賤籍,受玉醉樓管制,不敢得罪客人。
靠在宋書硯身側(cè)的美姬搖著團(tuán)扇:“喲,這是宋解元在哪兒惹的風(fēng)流債,讓這位姑娘這么大陣仗,在我們玉醉樓鬧事?”
“放肆!我們姑娘是我們家公子的姐姐,你這樣卑賤的人,怎敢用如此卑劣骯臟的心思揣測我家姑娘和公子!”迎夏厲聲訓(xùn)斥。
卑劣骯臟,四個字……迎夏說者無意,卻讓宋南姝白了臉。
那美姬一聽這話,忙收起那副狐媚做派,站起身行禮:“見過世子夫人。”
宋書硯仰頭望著宋南姝,頭枕在背后桌案上,散漫笑著,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勢:“她已經(jīng)和柳世子和離了,不是什么世子夫人!”
“你們都出去!”宋南姝再次開口。
美姬見狀,對舞姬和樂師們擺了擺手中團(tuán)扇,示意所有人退出去。
“我讓你們走了嗎?”宋書硯語聲冷冽,把迎夏都給嚇到了。
“出去!”宋南姝提高音量。
舞姬和樂師不敢出去,也不敢不出去,哆哆嗦嗦跪了一地。
就連迎夏都緊張地攥緊了交疊在小腹前的雙手。
宋書硯仰頭望著面色沉沉的宋南姝,全然沒有剛才的冷冽模樣,眉目間帶著溫和的笑意。
“阿姐非要他們都出去干什么?有什么事……阿姐不能當(dāng)著旁人面說的?又不是什么卑劣骯臟見不得人的事!瞧吧他們嚇得……”
定魂丹的事能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說?
她知道宋書硯是故意的,他在賭氣。
宋南姝強(qiáng)壓下怒火,定定看著宋書硯道:“宋書硯,跟我回家�!�
“家?”宋書硯頹然輕笑一聲,懶懶散散歪坐在地上不動,眼底盡是蕭索,“阿姐,你說……我還有家嗎?阿姐不是嫌我在宋府礙眼,讓胡管事收拾好我的東西,就等著趕我離開了嗎?那里應(yīng)該已經(jīng)不是我的家了吧!”
有宋南姝的地方對宋書硯來說才是家。
宋南姝眼眶倏然就紅了,她抿著唇。
對宋南姝來說也是同樣的,宋書硯是她的弟弟,有宋書硯在的地方對她來說才是家。
可,因?yàn)樗氖韬龊涂v容,讓宋書硯的感情觀扭曲成這個樣子。
他明明是她最重要的家人,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在意的弟弟,是這個世界上和她最親近的人。
她如同自己曾經(jīng)對宋書硯承諾的那樣,可以原諒宋書硯的一切錯誤。
唯獨(dú)這件事她不能再繼續(xù)縱容下去……
宋南姝朝宋書硯伸出手:“跟阿姐回家。”
宋書硯視線落在宋南姝細(xì)軟的手上,喉頭輕微聳動,再抬眸,眼底蓄著細(xì)碎的淡笑:“握住了阿姐的手,還會被推開嗎?握住了阿姐的手,之后阿姐就不會留我一個人,把我拋下了嗎?”
第111章
年幼時宋書硯的聲音陡然出現(xiàn)在宋南姝的腦海里。
那是宋書硯第一次和宋南姝同去族學(xué)。
下了學(xué)宋南姝沒坐宋家的馬車,也沒等宋書硯,獨(dú)自一人回了宋府。
宋府孩子多,嫡庶尊卑顛倒,哪怕宋書硯是嫡子也沒人多在意。
直到,闔府上下點(diǎn)了燈,養(yǎng)母宋夫人才發(fā)現(xiàn)宋書硯還未回府。
宋府這才派人慌張尋找起來。
宋南姝想起清晨上學(xué),宋書硯揮著小胖手與她說,會等她一同下學(xué)回家。
她跑回族學(xué)書院時,就見宋書硯一個人可憐巴巴坐在石獅子旁。
她氣不打一處來,訓(xùn)斥了宋書硯后對他伸出手,他便是這樣問她,是不是握住了她的手,以后就不會被她拋下了。
她握住了宋書硯的手,與他許諾……以后絕不會把他拋下,每日與他一同上下學(xué)。
宋書硯笑得眼睛彎彎。
但此時此刻,宋書硯說的不推開他,不拋下他,和小時候并不是一個意思。
她知道,但她做不到……
或許,在宋書硯對宋南姝坦露了心底扭曲的感情之后,他們就再也沒有辦法和以前一樣做姐弟。
在宋書硯徹底掰正他不該出現(xiàn)的錯誤感情之前,她不能把他留在自己身邊。
“宋書硯,現(xiàn)在有更重要的事�!彼文湘碱^緊皺,她的手距離宋書硯更近了些,“我們先回家�!�
能救宋書硯命的丹藥,此刻就在宋府,宋南姝已經(jīng)迫不及待。
她不想最后一枚定魂丹再出任何問題。
宋書硯視線落在宋南姝的手上,散漫坐直身子,雙臂搭在屈起的膝蓋上,似是自嘲輕笑一聲,抬手握住宋南姝的手。
宋南姝用力拉他起來,宋書硯卻坐在桌案前紋絲不動,只定定望著她。
被宋書硯通紅的眸子注視,宋南姝強(qiáng)忍著沒有避開他的視線,呼吸穩(wěn)不住,眼眶也跟著紅了起來……
今天,她必須把宋書硯帶回去,服用定魂丹。
“薛神醫(yī)還在家里等著你,我們答應(yīng)過薛神醫(yī),找到能救你的藥后,在你服用之時,留給薛神醫(yī)時間讓她研究其中所需藥物和成分�!彼文湘�(zhèn)定自若同宋書硯說,“所以我們得先回去�!�
察覺宋書硯的拇指正在摩挲她的虎口,宋南姝下意識要將手抽回來,卻被宋書硯輕而易舉緊緊抓住,是她反抗不了的力度。
她抬眼與宋書硯緊盯著她的目光對上,猝不及防被宋書硯扯得一個踉蹌,單膝跪地,伸手撐住宋書硯身后桌案才勉強(qiáng)能穩(wěn)住身形。
桌案上的酒壺被撞倒,蓋子落地,晶瑩的酒液跟著滴滴答答,滴落在金紅交織的地衣上。
宋南姝睜大眼,看著頭枕在桌案上仰頭看她的宋書硯,幾次嘗試掙扎起身都不成。
她脊背汗毛都豎了起來,這可是在玉醉樓,這么多樂師和舞姬看著!
這種紙醉金迷的場所,消息傳播得尤其快。
要是宋書硯突然發(fā)瘋,傳出去……宋書硯日后還要不要科考,還要不要走仕途了!
宋南姝反應(yīng)迅速,立刻看迎夏。
迎夏亦是雙眼睜大,滿目的不可思議。
但跟在宋南姝身邊這么多年,迎夏這點(diǎn)眼力勁兒還是有的。
迎夏會意,立刻轉(zhuǎn)頭看向跪在叩首不敢抬頭的舞姬和樂師們,上前一步將宋南姝和宋書硯擋在身后,揚(yáng)聲:“我們姑娘和公子有話說,你們都退下!”
舞姬和樂師們不敢抬頭,與在雅韻間內(nèi)伺候的美姬一同弓腰退了出去。
迎夏也帶著自家仆從,立在隔扇前,背對著宋南姝和宋書硯。
“你還記不得記得,小時候我說要與你永遠(yuǎn)在一起,要娶你,你是答應(yīng)了我的,你說……會嫁給我與我終老的!”宋書硯喉頭輕微翻滾,目光里都是希冀,“不算數(shù)了嗎?”
宋南姝微怔,她已經(jīng)不記得了。
“小時候懂什么?你知道什么是娶嗎?我知道什么是嫁嗎?”
“可你難道也不懂,什么叫永遠(yuǎn)在一起,什么叫一起終老?”
“宋書硯,你真的要在這里發(fā)瘋?要讓我們被整個京都的人唾棄?”宋南姝忍著眼底的酸脹,語聲嚴(yán)厲,“你曾經(jīng)說,宋家拋棄了你,所以你要入仕……你要功成名就,要讓宋家人后悔,你都忘了?”
“要么,你就成全我的心思!”宋書硯聲音壓得極低,“要么,你就干脆別管我!現(xiàn)在這算什么?可憐……同情,還是以為我身上的毒是因?yàn)槟�,所以愧疚地必須給我解了毒,你才能安心?”
她用力掙扎,可手腕在宋書硯的手中紋絲不動,她甚至無法想象宋書硯的力氣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大。
“阿硯,你是想讓我……討厭你嗎?”宋南姝不甘示弱地盯著宋書硯,眼淚一顆一顆掉,聲音冷硬,“你非要?dú)Я宋以谶@個世界上唯一在意的姐弟情,把我記憶中最美好的記憶變得面目全非?”
宋書硯瞳仁輕顫。
“為什么……要告訴我?你明明可以一直不說的!宋書硯……我只想和你做姐弟,做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依靠的親人!而不是愛人!從小到大的姐弟情,我沒有辦法把它扭曲成男女之情!”
她只覺宋書硯攥著她手腕的力道驟然收緊,疼得宋南姝險些驚呼出聲。
她忍住疼痛,接著說:“所以,我做不到不管你,也做不到成全你!”
宋南姝也很痛苦,她淚水滴落在宋書硯面頰上:“既然你說……你一直在扮演我的好弟弟,為什么不一直扮演下去?如果你能一直扮演下去,或許我們還會做一對相依為命的好姐弟,可現(xiàn)在……我甚至?xí)ε乱姷侥�!你為什么……不能把我的弟弟還給我?”
宋書硯俊美的五官冷肅漠然,是令宋南姝陌生的模樣。
為什么一直扮演宋南姝的好弟弟?
宋書硯也在問自己這個問題……
因?yàn)�,對宋南姝的貪欲一再堆疊壓抑,讓宋書硯痛苦,也讓他瘋魔。
已經(jīng)到了,他再繼續(xù)繼續(xù)扮演下去就會崩壞的地步。
第112章
他做不到看著宋南姝剛剛從那段假婚姻中解脫,又與其他男人親近。
哪怕……這個人是另一個他!
這比殺了宋書硯還讓他難受。
再演下去……
要么,就是他忍不住用各種手段,不讓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觸碰她!
要么,就是他殺光所有覬覦宋南姝的人,殺光所有為宋南姝制造危險和苦難的人。
因?yàn)檠莶幌氯�,所以在決定對宋南姝刨白心意時,宋書硯就已經(jīng)做好了被宋南姝厭棄的準(zhǔn)備。
他以為宋南姝即便說出厭惡他的那些話,他也是能接受的。
可似乎,他高估了自己對宋南姝言語攻擊的承受能力。
宋書硯的心,根本就不如他想象中那么無堅不摧。
“因?yàn)�,我也承受不了這種壓抑又尖銳的罪孽,要么……得到你!要么……被你厭棄!宋南姝我已經(jīng)無路可走了�!�
宋書硯說著用力一扯,將宋南姝扯得更靠近了些,強(qiáng)硬地拉住宋南姝的手覆在他的心口處。
他看著宋南姝含淚的眼,抬手溫柔替宋南姝擦去淚水:“看來,你是真的厭棄我了,這份見不得人的感情,讓你覺得惡心……”
掌心下是宋書硯強(qiáng)而有力的心跳,宋南姝心臟也酸疼得厲害,卻張不開口否認(rèn)。
她怎么會厭棄她的弟弟。
她只是想讓她的弟弟回來。
宋書硯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最重要的弟弟!
她搖頭。
宋書硯很理解宋南姝,他摩挲著宋南姝的腕骨,忍住想低頭吻她指尖的沖動,黑深的眉眼凝視著她的眸子,慢吞吞開口:“你可以沒有宋書硯,但……你不能沒有弟弟,我明白!可我必須只是你的弟弟嗎?”
除了他,這個世界上還有誰配得到她的愛?
宋南姝哽咽,撐著桌案的手收緊,她告誡自己再心疼也不可心軟。
他抬手想替宋南姝將臉上的淚水擦去,察覺宋南姝的閃躲,宋書硯平靜的神色之下,是凄涼和蕭索的溫柔。
他收回手,仰頭望著宋南姝淺笑:“宋書硯是因?yàn)槟悴糯嬖诘�,你要是不要……他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你這是在威脅我?”宋南姝聲音里壓著怒意。
宋書硯眼睫輕微眨動,強(qiáng)壓住眼底的渴求,自嘲輕笑:“我怎么舍得……”
宋書硯這個身份,他原本早就應(yīng)該舍棄的。
早在入端王門下時,就該舍棄。
可他舍不得宋南姝。
不論是作為宋書硯,還是作為沈序洲。
他的活法都是因宋南姝而選擇……
宋南姝八歲那年險些被送上老太監(jiān)的床,那個時候宋書硯就意識到?jīng)]有權(quán),他無法保護(hù)宋南姝。
所以,他選擇以遠(yuǎn)走讀書作為掩護(hù),利用母親的身世為敲門磚,入端王門下。
他和端王身邊的每一個幕僚鉤心斗角,哪怕每一步如履薄冰,哪怕受人威脅與掌控,他也還是不遺余力地向上爬。
直到宋南姝一天天長大,出落地越發(fā)貌美,宋家對宋南姝待價而沽,企圖用宋南姝的美貌為宋家換取更大利益。
直到得知母親被宋家逼死,宋家無人再能護(hù)宋南姝……
那種他再不強(qiáng)大起來就無法護(hù)住宋南姝的緊迫感,讓他惶恐,讓他對自己的厭惡和對權(quán)力的渴望到達(dá)頂峰。
為了能爬到高處,不讓宋南姝為宋家魚肉。
他不惜把命交到端王手中。
因?yàn)樗俗约哼@條命,沒有別的籌碼。
他回到宋家后,意外發(fā)現(xiàn)了母親留下的遺書,他利用端王的勢,強(qiáng)壓著宋家放宋南姝自由離開宋家,讓宋家不能再把宋南姝當(dāng)成宋家的養(yǎng)料,當(dāng)成宋家的貢品。
他不是沒想過,在喝了那碗有毒的燕窩粥后,按照端王的意愿讓“宋書硯”離世,以此徹底和宋家擺脫關(guān)系。
可當(dāng)他看到宋南姝抱著他拼盡全力求醫(yī),看到宋南姝躲在暗處咬著她自己的胳膊不讓自己痛哭出聲,他看出了宋南姝對宋書硯的依賴,和害怕失去宋書硯的惶恐絕望。
他再一次違背了端王,把一個病懨懨的宋書硯保了下來,又費(fèi)心謀劃,讓宋家將宋書硯除族趕出宋家。
他裝作信心十足與宋南姝表達(dá)愛意,說宋南姝不會厭惡他。
可他錯了。
如果,宋書硯給她的這份感情讓她這么排斥厭惡,這么無法接受,讓她這么痛苦……
如果,她以后都不想再見到宋書硯。
那宋書硯便沒有再存在的必要了。
宋書硯的心口像破了洞,冷徹骨的寒風(fēng)直往身體里灌。
他垂下眸緘默片刻,再抬眸已下了很大的決心,唇角弧度越發(fā)明顯,笑意卻不達(dá)眼底。
“想讓我服下定魂丹,可以……”宋書硯那只為宋南姝拭淚的手,從被酒液打濕一半,露出銀子和寶珠的荷包內(nèi)摸出定魂丹來。
看著眼前熟悉的蠟封,宋南姝瞳仁一縮:“你……哪兒來的?”
宋書硯沒有回答,只是捏碎了蠟丸。
黃豆大小深黑色的定魂丹出現(xiàn)在蠟丸碎片中,被宋書硯捏著舉到宋南姝眼前。
“在水云間,你把定魂丹送到了我的嘴里,你猜……最后你是怎么吃下定魂丹的?”宋書硯視線落在宋南姝的唇瓣上,輕笑一聲,“是我渡給你的�!�
宋南姝面頰血色盡褪。
“當(dāng)初,你不肯按照宋家要求侍奉貴人,我趕回來晚了,只看到被打的半死你的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母親也給你喂不進(jìn)去藥,也是我喝了藥渡給你的!”
宋書硯語聲帶著平靜的瘋感。
他把定魂丹送到宋南姝唇邊:“你想讓我吃,那就用我當(dāng)初喂你的方法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