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湖中央立著一所四四方方的石亭,曲橋相接。
過兩日大周鄰國入宮覲見沈硯,闔宮上下金飛鳳舞,錦繡滿目。
漢白玉欄桿上系著各色燈籠,皆是當(dāng)下的時興花樣。
宋令枝揀了個青緞軟席,挨著坐在水亭上。
湖中紅蓮含苞待放,映照著紅霞。
倏然,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從石橋上傳來,毛茸茸的腦袋從欄桿穿過。
粉雕玉琢的一張臉差點被擠成肉餅。
少年聲音怯怯,望著宋令枝道:“你就是皇后娘娘?”
宋令枝轉(zhuǎn)眸,同白芷相視一笑。
自從沈硯身子抱恙,宗室子弟手段層出不窮,又借著這回朝賀入宮。
宋令枝在宮中行走,不是遇到稚童在亭中彈琴,一曲十面埋伏地動山搖,如萬軍過關(guān)。
不然就是遇到稚童從樹上摔下,手中抱著詩集搖頭晃腦,不偏不倚,正好摔在宋令枝腳邊。
那小孩掉落在地,不哭也不鬧,單手握緊拳頭,有模有樣背著《論語》。
宋令枝瞠目結(jié)舌之余,又覺各宗室實在好笑。
她雖沒做過皇帝,不曾見到后妃爭寵手段。
可經(jīng)此一事,宋令枝倒是真開了眼界。
宗室子弟巴不得宋令枝見到自家孩子的聰慧天資聰穎,又不好做得太過,只能屢屢制造偶遇。
好不容易消停幾日,今日宋令枝難得出門,不想又撞見一個小孩。
宋令枝揉著眉心,招手傳來宮人,命人將小孩帶回去。
那小孩被宮人牽在手中,卻不肯離去,扭捏著身子,抱著石柱子不肯走。
“不行不行,我還不能走。”
他雙眼汪汪,淚如雨下,“我還沒背《中庸》呢,我在家學(xué)了整整一個月�!�
話落,他又手忙腳亂捂住雙唇,“不是不是,我兩日就會背了,娘娘,我背得可好了。�!�
在家父親千叮嚀萬囑咐,要竭盡全力討好宋令枝的歡心。
滿宮上下誰不知道沈硯器重皇后,沈硯油鹽不進,他們也只能另辟蹊徑,從皇后入手。
如若自家孩子能養(yǎng)在宋令枝膝下,來日必是大周的太子,來日的皇帝。
眾宗室心懷鬼胎,卻不知宋令枝自小最煩念書。
小孩雙手背在身后,怕是今日宋令枝不讓他背完《中庸》,他能賴在石亭不走。
小孩一雙眼睛可憐巴巴,等著宋令枝問話。
宋令枝眨眨眼,實話實說,她粲然一笑:“我雖學(xué)過,卻早就忘光了�!�
那些嗚呼哀哉,她看著都覺得頭疼,怎么可能記到現(xiàn)下。
小孩瞪圓一雙眼珠子,低頭摳著手。入宮父親曾在書房耳提面命,父子倆練了許久。
不管宋令枝問什么,他都能對答如流。
四書五經(jīng)他都背得滾瓜爛熟。
可那些問中,并無一問如宋令枝所言。小孩低著腦袋,像是做錯事一樣。
“娘娘,我、我……”
宋令枝笑著命人抓了果子送到小孩懷里,又好生命人送小孩回去。
她著實沒興趣考教小孩功課,轉(zhuǎn)而對白芷道:“回宮罷�!�
她怕再坐一會,又有小孩上前給自己彈琴吟詩。
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宋令枝這些日子可是瞧多了。
白芷忍俊不禁:“奴婢瞧著,許是他們不敢鬧到陛下眼前,所以才找到娘娘這�!�
宋令枝無奈彎唇:“找我也無用,只怕他們無功而返,竹籃打水一場空�!�
白芷抿唇笑道:“那也未必,如今這宮里就只有娘娘一人,且陛下待娘娘又是極好的。”
白芷溫聲:“奴婢聽聞前日那金絲白玉,乃是西域進貢給陛下的。那玉稀罕得緊,滿朝也就娘娘宮里得了�!�
各國朝賀的貢品,都是先送去了明枝宮。
白芷心中歡喜,一不留神竟說錯話:“除了弗洛安的,其他的不都是……”
她訕訕閉上唇,惶恐不安望向宋令枝,“娘娘恕罪,奴婢……”
白芷自知失言,連聲告罪。
宋令枝擺擺手,不以為然,只道:“過兩日朝賀,弗洛安可是也派了使臣來?”
白芷斟酌片刻,終輕聲道:“奴婢先前聽岳統(tǒng)領(lǐng)說,好像不光使臣,三公主也來了�!�
……
……
潮音閣細樂聲喧,滿宮上下金屑一地,鼎燒松柏宮香。
一眾宮人雙手捧著十錦漆木攢盒,滿頭珠翠,在宴席上穿梭走動。
沈硯今日在潮音閣設(shè)宴,宴請遠道而來的各國使臣。
弗洛安三公主亦是隨著使臣來的。
一身楊妃色寶相花紋織金錦蟬翼紗廣袖錦裙,三公主一手托著臉,百無聊賴同身側(cè)的侍女講話。
“宋姐姐怎么還不來?這都什么時辰了�!�
三公主小聲絮叨,“宋姐姐不會不來罷?我就知道大周皇帝……”
“公主——”
侍女眼疾手快捂住三公主的雙唇,左右張望,瘋狂朝三公主使眼色,“你忘了王上先前是怎么說的?”
紅唇握在侍女手心,三公主眨巴眨巴眼睛,長長眼睫毛撲簌。
她不以為然拂開侍女的手:“知道了知道了,我本就是為宋姐姐來的,定不會給父王招惹禍端�!�
言畢,忽聞潮音閣外宮人的通傳聲,是沈硯和宋令枝到了。
為首的六個宮人手執(zhí)焚著御香的銷金提爐,身后是執(zhí)著五明扇和華蓋的太監(jiān)。
金黃步輦之上,沈硯一身明黃圓領(lǐng)長袍,長身玉立,眉目清冷。
各國使臣早聞大周皇后乃仙人之姿,得沈硯獨寵。如今一見,才知傳言果真不假。
石榴紅牡丹花紋百蝶穿花宮裙曳地,宋令枝遍身綾羅,云堆珠髻。
點染曲眉,絳唇映日。
宋令枝梳著高高峨髻,滿頭綴著珠翠梳篦,鬢間挽著的石榴石鍍金步搖輕晃。
步履翩躚,宋令枝扶著沈硯的手,在眾人的簇擁下一步步踏上殿中央。
皓月當(dāng)空,云影橫窗。
君臣共樂。
舞姬一身綢緞錦衣,身影輕盈,踩著琴聲翩翩起舞。
宋令枝坐在上首,垂眸往下眺望,目光在空中和三公主相碰瞬間,宋令枝唇角挽起。
三公主喜笑顏開,同身后的侍女交頭接耳:“我就知道宋姐姐不會忘了我的�!�
宋令枝身為皇后,自然不好隨意離席。
宴席上觥籌交錯,推杯換盞。
黑漆描金案幾上供著烏銀洋鏨自斟壺,手邊設(shè)著十錦瑪瑙杯。
驀地,案上的烏銀洋鏨自斟壺被沈硯執(zhí)在手中,辛辣的劍南春滾落至瑪瑙杯。
宋令枝的目光瞬間從三公主臉上收回,冷臉從沈硯手中奪走瑪瑙杯,又命宮人將案上的劍南春撤下。
宮人左右為難,抬眸戰(zhàn)戰(zhàn)兢兢望著沈硯。
臺下細樂交錯,無人留意到上首二人的動作。
宋令枝半點也不肯退讓:“都撤了�!�
宮人心驚膽戰(zhàn):“……陛、陛下?”
沈硯眸光懶懶,蘊著淺淡笑意,燭光落在他一雙墨色眸子之中,似映著皎皎明月。
宮人躬身伏跪在地,靜候沈硯的吩咐。
沈硯淡聲輕笑:“依皇后便是。”
案上的劍南春當(dāng)即被宮人撤下,只剩瓜果佳肴。
宋令枝橫眉立目:“孟老先生都說了你不能再吃酒的。”
孟瑞雖早早出宮,可沈硯眉眼間籠著的孱弱病態(tài)卻始終都在。
每每宋令枝問起,沈硯都以“無礙“二字搪塞過去。
宋令枝無奈,只能日日盯著沈硯吃藥。
素手纖纖被沈硯握住,宋令枝怎么也掙脫不開,只能拿眼珠子瞪人。
“下回你若是再敢吃酒,我就……”
沈硯輕而緩抬眸,目光無聲落在宋令枝臉上,似是帶著笑。
“宋令枝�!�
宋令枝別過眼睛,避開沈硯的目光。
喊她也無用。
不能吃酒是孟瑞叮囑的,她不過是……
“日后不會了。”
極輕極輕的一聲落下,宋令枝怔然轉(zhuǎn)過腦袋,眼中滿是不可置信。
沈硯何時……這般好說話了?
眼睛飛快眨動,宋令枝百思不得其解:“你……”
一語未落,倏然聞得下首一記熟悉的女聲傳來,弗洛安三公主一身錦衣華服,言笑晏晏站在殿中央。
她想為宋令枝獻舞。
三公主目光挑釁,故意隱去沈硯二字。
跟隨而來的使臣汗流浹背,忙忙上前行禮告罪:“三公主的意思是,她想為陛下和皇后娘娘獻舞一曲。公主殿下不通大周語,還望陛下見諒。”
使臣顫巍巍跪在地上。
三公主氣急,雙頰泛起羞赧紅暈,可也不敢當(dāng)眾拂使臣的臉。
只氣呼呼將臉蛋別到一邊。
沈硯聲音淡淡,聽不出半點喜怒哀樂:“三公主有心了�!�
禮樂奏起,三公主一身輕薄蟬翼紗,臂間挽著寶石珠釧,纖細白凈的腳腕系著銀鈴。
舞姿曼妙,手中的白紗如仙女錦裙,時而翻涌,時而翩躚。
鼓聲陣陣,一如大漠冬日,荒涼孤寂。
三公主踩著鼓聲,她本就生得極美,一顰一笑奪人心魄。
殿中芬香四溢,案幾上的鎏金琺瑯香爐燃著松柏之香。
青煙未燼。
案后有人竊竊私語,交頭接耳。
“這弗洛安,不會是想送公主和親罷?”
“不會罷?不是說弗洛安王極疼愛三公主,他會舍得公主遠嫁?”
“陛下如今正年輕,且宮中只有皇后一人,弗洛安王有此心思也不足為奇�!�
“要我說,三公主美則美矣,可比起皇后,還是……”說話的人搖搖頭,仰頭又灌下一杯熱酒。
“只是這三公主怎么一直盯著皇后看,她是在……挑釁嗎?”
鼓聲蓋住了眾人的議論紛紛,三公主聽不得旁人說什么,又或者,她也不在乎。
腳下舞步輕懸,面紗輕掩,只露出一雙盈盈的綠眼睛,似夜空繁星明朗。
宋令枝一時看出了神,雙目怔怔,連沈硯喚了自己兩聲也不知。
沈硯一手輕輕敲著案幾,面色自若:“……在想什么?”
殿中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宋令枝一張臉落在燭影中,一雙眼睛笑成弓月。
她脫口而出。
“三公主的眼睛真是好看。”
沈硯淡眸抬眸,笑意不達眼底,他緩聲:“……是嗎?”
若他沒記錯,三公主同魏子淵乃是龍鳳胎,只是魏子淵的眼睛是琥珀色罷了。
手中的蟹剪咔嚓一聲響,瞬間,蟹鉗西安成兩截,蟹肉完整滑落在纏絲瑪瑙白盤中。
沈硯一雙手極巧,蟹肉完完整整從殼中剝落。蟹肉裹挾著花雕酒,酒香四溢,淺嘗一口,又半點酒意也無。
宋令枝眼睛一亮,又吃下第二口。
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膬芍蛔硇�,竟都落在宋令枝口中�?br />
她眼前晃過片刻的恍惚,只覺眼前好似燈影重重,瞧不真切。
沈硯拿綠豆蒸的菊花水凈過手,氣定神閑命白芷扶宋令枝回明枝宮更衣。
宋令枝酒量淺,渾渾噩噩被人攙扶著起身,聽話坐上步輦,不知今夕何夕。
一曲畢,三公主更衣畢,再抬頭,上首的沈硯和宋令枝早不見身影。
尋人問了問,只知宋令枝不勝酒力,沈硯陪著回去。
三公主雙眉緊皺,雙手捏拳,暗暗在心底罵沈硯,定是他偷偷灌醉了宋令枝,不讓宋令枝看自己跳舞。
果真小氣。
她先前送來的賀禮,本都是給宋令枝備的,怕是都被沈硯扣下了。
明枝宮內(nèi)。
白芷同秋雁親自伺候著宋令枝吃下解酒湯。
宋令枝迷迷糊糊倚在貴妃榻上,身后枕著青緞提花靠背。
一雙杏眸醉眼朦朧,她一手撐著腦袋,抬眸張望寢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