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宋令枝一噎,倏然記起,先帝是死在沈硯這個親生子手上的。
她怏怏咽下后半句。
怕是血緣一說,在沈硯眼中不值一提。
宋令枝眼眸低垂,一時又心生好奇:“哪個太醫(yī)這般膽大包天,倘若叫朝中眾臣知曉,怕是又有一番折騰�!�
沈硯輕笑:“他早不是太醫(yī)了�!�
宋令枝狐疑,纖長眼睫撲簌如蟬翼:“你這話是何意,總不會是孟……”
沈硯冷眸輕瞥:“不是他�!�
宋令枝眨眨眼。
答案昭然若揭,除了早早歸隱山林的蘇老爺子,再無他人敢這般肆無忌憚行事。
眼前層層白霧撥散,宋令枝心中猶如掀起驚濤駭浪,她聲音輕輕,咬唇道。
“是因為那個獵戶娘子嗎?”
那時他們上山,恰好撞見一獵戶家中娘子生產(chǎn)大出血,險些性命不保。
當(dāng)時蘇老爺子也說,婦人生產(chǎn),都是要在鬼門關(guān)走一回的。
宋令枝記得那日,沈硯還單獨同蘇老爺子說了會話。
春寒料峭,風(fēng)過樹梢,驚落一地的殘影。
沈硯笑而不語,只是將人往懷中帶了帶。
懷中的小貓倏然喵嗚兩三聲,大著膽子扒拉沈硯的衣袖。
沈硯一記冷眼掠過。
小貓迎難而上,孱弱的小爪子輕輕落在沈硯袖口,抖落一身的貓毛。
京中人人懼怕沈硯,可是不知為何,她倒是極討得小貓的歡心。
往日在宮中,有沈硯在,乖寶也不肯好好待在宋令枝懷里。
兩人錦袍上皆沾著少許毛絨絨的貓毛,宋令枝粲然一笑:“若是回宮乖寶瞧見,又該鬧脾氣了�!�
沈硯氣定神閑,深深朝宋令枝望去一眼:“那便不回去。”
暖閣燭光搖曳,昏黃光影落在宋令枝一雙淺色眸子中。
杏眸泫然欲泣,一雙眼睛盈盈水霧溢滿,似秋水婉轉(zhuǎn)柔情。
少頃,淚珠自眼角滾落。
身后楹花窗子緊掩,廊檐下杳無聲息,只余夜風(fēng)拂地。
府中丫鬟婆子都是有眼力見的,自然不會這個時辰過來擾人清凈。
可宋令枝還是心虛。
燭光幽幽,滿室荒唐一覽無余。
宋令枝臉紅耳赤,別過眼睛,入目所及,是沈硯勁瘦白凈的手腕。
哭聲斷斷續(xù)續(xù),泣不成聲。
指甲圓潤,留不下丁點痕跡。宋令枝一雙眼睛哭紅,忍無可忍。
她別過臉,一口咬在沈硯手腕上。
沈硯垂著眼睛望人,一手輕柔撫過宋令枝的后頸,低啞一聲笑落在宋令枝耳邊。
溫?zé)釟庀⒙洌虺庉p聲:“……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那一處是腕骨,宋令枝雙眼垂淚,透過朦朧水霧,淚眼婆娑望著沈硯。
“是你、你先做錯事了……”
聲音漸弱,半點氣勢也無。
沈硯又笑了一聲,抬手將手背遞至宋令枝唇邊。
窗外鳥雀低啞,明月高懸。
……
翌日。
花廳茶案前供著各色茶具,裊裊檀香氤氳而起。
云黎坐立不安,款步提裙,起身朝內(nèi)院張望。
啾啾扎著雙螺髻,怯生生坐在太師椅上,一口咬下桃花酥。
她眉眼彎彎,手中的桃花酥只吃下一口,又屁顛屁顛從太師椅上滑落,邁著小短腿朝云黎走去。
“娘親,吃酥酥!”
云黎無可奈何,長指在小姑娘額頭上輕戳:“你倒是膽子大,竟然敢鉆娘親的馬車,偷偷跟來。”
啾啾吃著桃花酥,咬一口掉一地,咬一口掉一地。
她渾然不知,搖頭晃腦,不留情面將父親出賣:“是爹爹、爹爹教我的�!�
云黎咬牙切齒:“你爹是想睡書房了罷�!�
她今日來尋宋令枝,自然是為了昨日沈硯在御書房的驚世駭俗之語。
談?wù)伦匀徊荒軒『�,誰曾想自家丈夫如此溺愛,竟還幫著將啾啾藏在馬車上。
云黎無奈搖頭。
倏地,后院有腳步聲傳來,遙遙的,亦能聞得奴仆婆子福身請安之聲。
云黎牽著女兒,眉眼間笑意漸斂,畢恭畢敬朝沈硯福身行禮:“臣婦見過陛下�!�
晨曦微露,滿地日光灑落,沈硯一身石青色寶相花紋織金錦長袍,眉眼淡漠,清冷非常。
啾啾下意識往云黎身后躲去,桃花酥也不敢再吃,恨不得一輩子藏在云黎身后不出聲。
沈硯冷冷輕瞥:“明夫人倒是清閑�!�
言畢,他人已然躍下臺磯。
云黎無聲松口氣,絲帕攥在手心,頃刻多出兩三道皺痕。
沈硯轉(zhuǎn)首,目光似有若無從云黎臉上掠過。
”朕倒是不知,明大人常在書房過夜�!�
沈硯陰晴不定,喜怒無常。
云黎后脊僵直,只覺汗流浹背,鬢間挽著的金鑲玉步搖在日光下輕晃。
“也不是很常,只是夫妻之間,難免會拌嘴吵架……”
沈硯聲音輕緩:“……是嗎?”
云黎渾身僵硬,大氣也不敢出,干笑兩聲:“是�!�
沈硯從容不迫,眉宇間淡淡,讓人捉摸不透。
“朕倒是不曾在御書房留宿�!�
莫名其妙的一句話,云黎四肢僵冷,唇角的笑意僵住。
不懂沈硯為何會有這樣一言。
總不會是炫耀他和宋令枝伉儷情深罷?
云黎欲哭無淚,沈硯還站在自己身前,她囁嚅著雙唇,顫巍巍道。
“陛下同娘娘舉案齊眉,鸞鳳和鳴,自然同我等不同。”
“倒還有幾分自知之明�!�
沈硯冷嗤,話落,那抹頎長身影悄然穿過烏木長廊,漸漸消失在視野之內(nèi)。
云黎渾身的力氣好似透盡,她一手還牽著啾啾。
沈硯不在,啾啾悄悄從云黎身后探出一個毛絨絨的小腦袋,往外拽拽云黎的手。
“娘親,啾啾手疼。“
女兒怯生生的嗓子喚回云黎的思緒,她忙忙松開人,垂眸望去,果真在啾啾手腕上看見一道指印。
云黎疊聲道歉。
“是娘親不好,娘親拽疼了啾啾�!�
啾啾仰著小腦袋,抬手將手腕遞到云黎唇邊:“娘親呼呼,啾啾就不疼了。”
云黎喜笑顏開,好聲好氣哄著小姑娘。
啾啾趁機討價還價道:“娘親,啾啾受傷了,今日可以多吃一顆酸梅糖嗎?”
云黎唇角挽著笑:“不行。”
說話間,秋雁款步提裙,從后院走來,滿臉堆著笑意。
朝云黎福身請安:“明夫人,皇后娘娘有請�!�
暖閣內(nèi)青煙未燼,秋雁帶著云黎往里走去:“娘娘,明夫人來了。”
臨窗妝鏡前,宋令枝巴掌大的一張小臉如白璧無瑕,薄粉敷面,唇點朱砂。
宋令枝手執(zhí)牡丹薄紗菱扇,似猶抱琵琶半遮面*。(出自白居易《琵琶行》)
云黎看得有些出神,眸光怔愣。
倏然記起先前沈硯那一問,越發(fā)篤定沈硯當(dāng)時是在炫耀。
她若是男子,見到宋令枝,怕也是……
牡丹團扇在自己眼前一晃而過,宋令枝起身轉(zhuǎn)首,抿唇笑道。
“你看什么呢,眼睛都直了�!�
許是成了親,宋令枝眉梢眼角自有一股嫵..媚風(fēng)流。
云黎笑著挽住宋令枝:“在想你今日這身真是好看�!�
江南的蠶金紗,普天之下,也就皇后宮中才有。
啾啾從云黎懷里掙脫,猛地朝宋令枝身上撲去。
小腦袋仰著,狗狗似的胡亂攥著宋令枝衣袖嗅著:“娘娘,香香�!�
宋令枝笑著命秋雁取來今日用的香粉,讓啾啾帶著回府。
啾啾眉開眼笑:“陛下,也香香�!�
童言無忌。
暖閣中垂手侍立的都是貼身伺候的小丫鬟,哪里不知沈硯身上的香味是從何而來,個個捂著唇偷笑。
云黎唇角笑意蕩漾,到底是做母親的,還有幾分端莊穩(wěn)重,撫著女兒的肩膀輕聲道。
“啾啾,莫胡說�!�
話落,又笑著轉(zhuǎn)向宋令枝,“陛下昨日那事,怕是你也知道了。如今朝中鬧得厲害,若是有人說什么,你可別往心里去。”
云黎抱著啾啾坐在膝上,摟著小姑娘道,“他們男子懂什么,婦人產(chǎn)子本就艱辛,先前我懷啾啾的時候,日日以淚洗臉�!�
宋令枝一怔:“是……明公子不好嗎?”
“也不是他不好,只是不知為何,總是瞧他不順眼罷了。且那時我總吃不下,吃什么吐什么�!�
啾啾茫然瞪圓一雙眼珠子,愣愣轉(zhuǎn)頭抱住云黎。
“娘親,啾啾幫娘親呼呼,病病飛飛!”
云黎笑著摟緊女兒,“我們啾啾最乖了�!�
她捂著啾啾雙耳道,“不瞞你說,我生啾啾的時候,也是受了大罪。那時他那位姐姐也來了,她向來是看我不順眼,站在門口指桑罵槐,后來還是我夫君命人將她趕出去。”
云黎唇角勾起幾分嘲諷譏誚,“說起她來,我倒是想起一件趣事。這些時日她常常登門,我還當(dāng)有什么事�!�
云黎捏著絲帕捂唇笑道,“原來是她不知從哪聽來我和你交好,想著送家里的姑娘入宮為妃。以陛下那性子……”
思及晨間沈硯落在自己臉上冰冷的視線,云黎哆嗦著打了個寒顫。
宋令枝一手托腮,眉眼彎彎:“他也沒這般可怕罷。”
云黎惶恐睜大眼睛:“只怕這天底下只有你一人這般覺得�!�
天光大亮。
宋令枝起身往外走:“不說他了,時辰不早了,我還想著回宮前去一趟善緣堂�!�
云黎抱著啾啾起身:“那正好,我同你一起去,正好也帶著啾啾見見世面�!�
女兒也不知道像誰,頑皮得緊,夫子來了也管不住。
啾啾聽不懂母親的言下之意,只拍著雙手,一頭霧水道:“世面是誰呀?”
宋令枝和云黎不約而同被逗笑。
七寶香車緩緩穿過長街,善緣堂前仍是老嫗守著門,遙遙瞧見宋令枝的馬車,老嫗忙忙起身行禮。
“老奴見過皇后娘娘�!�
“嬤嬤不必多禮�!�
宋令枝一個眼神,白芷立刻上前,扶著老嫗起身,又折返攙扶著宋令枝往善緣堂走去。
入目是三間小小抱廈,各有奴仆守著。再往里走,方是學(xué)堂。
光線明朗,學(xué)子搖頭晃腦,跟著夫子背詩學(xué)子。
老嫗滿臉堆笑:“娘娘只管放心,這些孩子老奴都看著呢。他們?nèi)缃癯院么┖�,也不必風(fēng)餐露宿,只都是托了娘娘的福�!�
“前兩日有一書生來,老奴瞧著他面生,像是個讀書人,老奴還以為他是新來的夫子。問了,卻只說自己是路過的�!�
宋令枝駐足,轉(zhuǎn)首凝眉:“……書生?”
老嫗笑著點頭:“娘娘若是今日早點來,怕也能遇上他。”
金鑾殿前,賀鳴頂著日光從殿中走出,一身緋紅官袍落在光影中,如朝霞灼目。
同僚從身后追上,一拳落在賀鳴肩頭:“你怎么回事,陛下還不曾開口,你怎么又自請外放了?”
同僚百思不得其解,“黔南那地有什么好,竟讓你這般念念不忘�!�
賀鳴笑著搖頭:“不過是為了百姓罷了,賀某在哪任職都一樣�!�
日光刺眼,賀鳴唇角笑意漸斂,忽然想起沈硯手背上那道清晰的齒印。
他手指暗暗攥緊。
聽說圣上昨夜陪著皇后在宋府過夜,那道齒痕是何人留下的,不言而喻。
心口翻涌起淡淡的不甘和失落,賀鳴垂首低眉,背影孤獨冷清。
同僚不知賀鳴心中所想,只覺賀鳴堂堂一個狀元郎,前往黔南赴任實在是暴殄天物。
他長長嘆口氣:“怎么偏生挑那般偏僻之地,此去一別,也不知道多早晚才能再見面�!�
同僚拍拍賀鳴肩膀,壓低嗓音道,“你若是不想去,我可替你求我父親。我家雖不是……”
賀鳴拱手謝過:“謝兄長抬愛,只是外放一事與旁人無關(guān),是我心甘情愿,并非他人所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