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沈硯側(cè)目輕瞥,唇角難得勾起一抹淺淡笑意。
秋雁和白芷輕手輕腳踱步進(jìn)屋,無意瞧見,差點(diǎn)嚇得伏首跪地。
不怪她們膽子小,實(shí)在是沈硯往日時(shí)常不茍言笑,何曾在他眼中望見“溫和”二字。
這兩字剛在腦中浮現(xiàn),秋雁和白芷當(dāng)即驚起一身冷汗,只覺汗流浹背。
再次抬眸,那雙如墨眸子恢復(fù)如初,只剩淡漠森寒。
宋令枝不喜旁人近身伺候,能留在暖閣之中的,也就秋雁和白芷二人。
白芷雙膝跪地,雙手高捧沐盆,戰(zhàn)戰(zhàn)兢兢伺候著沈硯盥漱畢。
忽而又福身道:“陛下,岳統(tǒng)領(lǐng)剛在門口候著,說是給陛下送藥來。”
烏沉沉的一碗藥汁苦澀難咽,藥味在暖閣中蔓延,順著絲絲縷縷的熏香飄至帳幔之中。
宋令枝不再裝睡,抱著錦衾坐起:“你何時(shí)又開始吃藥了,可是先前的傷口……”
沈硯面不改色將手中的藥汁一飲而盡,面色從容冷靜:“無妨,不過是尋常補(bǔ)藥罷了。”
那回身中利劍之后,沈硯確實(shí)吃了好些時(shí)日的湯藥。
宋令枝不曾放在心上,只當(dāng)這藥同從前那般。
京中來信,沈硯自行前去書房處理政務(wù)。
岳栩亦步亦趨跟在沈硯身后,他熟知藥理,自然是知道蘇老爺子給沈硯的藥方是作何用。
玄色羽毛緞大氅落在烏木長廊之中,岳栩望著沈硯的背影,欲言又止。
雪花簌簌落下,白茫茫落了滿園。
沈硯側(cè)身凝眸:“……有事?”
岳栩伏跪在地:“陛下,那方子極其傷身,陛下若真的連吃三月,日后子嗣定當(dāng)艱難……”
何止艱難,若真照著那藥方,說是斷子絕孫也不為過。
透過清冷雪暮,沈硯朝岳栩投去涼薄一眼,那目光極冷極淡,陰寒徹骨。
岳栩低垂著腦袋,冒死進(jìn)諫:“陛下三思,此事若是被有心人知曉,定會……”
“那又如何?”
輕描淡寫的四個(gè)字伴著雪珠子落下,沈硯眼眸淡淡,無一點(diǎn)多余情緒。
岳栩通身緊繃,不寒而栗。落在頭頂?shù)乃膫(gè)字猶如千萬斤沉重,他強(qiáng)撐著穩(wěn)住心神。
抬眼往上瞧,岳栩不甘心:“陛下……”
冷風(fēng)拂過沈硯的衣袂。
他站在風(fēng)雪之中,任由雪珠子穿過檐角,無聲落在肩上。
朔風(fēng)拂面,岳栩拱手抱拳。
只聽沈硯淡漠的一聲落在耳邊。
“岳栩,不要自作主張�!�
是警告,亦是敲打。
如若岳栩敢在藥餌上動手腳,偷偷換了方子……
沈硯轉(zhuǎn)身,長身玉立,面無表情從岳栩身前經(jīng)過。
百善孝為先,無后為大*。(*出自王永彬《圍爐夜話》)
可……那又如何呢?
弒父殺君他都做得,哪還有什么做不得。
漫天大雪中,只剩岳栩一雙擔(dān)憂不安的眸子。
他重重嘆了口氣。
……
除夕夜,長街人頭攢動,摩肩接踵。
江南水鄉(xiāng),向來是富庶之地,自然少不了熱鬧。
人聲喧囂鼎沸,處處可見笑顏。
禮花于夜幕綻放,簌簌光影映照在宋令枝一雙淺淡眸子之中,泛起無盡的光暈。
宋令枝仰頭望著天。
長街兩側(cè)小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酒肆座無虛席,人人眉開眼笑。
白芷笑著同宋令枝道:“奴婢聽聞秦香樓請了江南最好的戲班子,姑娘可要去瞧瞧?”
宋令枝挽起唇角:“這時(shí)候去,怕是早沒位置了罷�!�
白芷輕聲:“這有何難,秦香樓的掌柜同老爺是舊識,他家也常來我們府上走動�!�
白芷抬眸,視線在宋令枝和沈硯之間來回打轉(zhuǎn)。
如今身在外,她自然不曾喚沈硯為陛下,只以嚴(yán)先生相稱。
白芷輕輕福身:“姑娘和嚴(yán)先生若是先去,奴婢也可去尋秦香樓的掌柜說上一二。這會子戲還沒開始,興許還有雅間留著呢,別的不提,他們家定然是給自己留了位的�!�
夜色繾綣,皓月當(dāng)空。
宋令枝一身石榴紅纏枝紋織金錦長袍,遍身綢緞,簪花穿珠。
美人明眸皓齒,冰肌瑩徹。
尚未來得及回復(fù),忽而聽見傳來一記驚呼:“宋、宋姑娘?”
宋令枝狐疑往后瞧,卻是一個(gè)身著廣袖海水紋圓領(lǐng)長袍的男子,面如冠云,通身透著風(fēng)流倜儻。
大年夜,寒風(fēng)凜冽,他手上卻還執(zhí)著竹骨折扇,玉樹臨風(fēng)。
宋令枝面露怔忪。
白芷悄聲在她耳旁道:“姑娘,這是錢家的公子�!�
錢家公子為求娶宋令枝一事,明里暗里給自家老父親不知遞了多少話,可惜最后都是鎩羽而歸。
不想今日會在秦香樓前撞見宋令枝。
他大喜,又怕過于孟浪沖突了佳人,忙忙上前作揖。
“宋姑娘可是要聽?wèi)�?在下雖不才……”
一個(gè)“錢”字,便足以讓宋令枝心驚膽戰(zhàn)。
昨夜鏡前的荒唐歷歷在目,宋令枝紅了耳尖,飛快往后退開兩三步。
她急急撇清關(guān)系。
“公子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只是我不愛看戲,除夕人多,我還想著去前面看花燈,就不耽誤公子聽?wèi)蛄��!?br />
語畢,宋令枝轉(zhuǎn)身便走。
錢公子趕忙上前將人攔住,他滿臉堆笑:“不就是花燈嗎,我讓人買來就是,何必你親自跑一趟�!�
佳人就在眼前,錢公子哪里舍得放過這樣的好機(jī)會。
且他往日紅顏知己無數(shù),自然知曉如何哄佳人歡心。
跟著的小廝熟知自家公子脾性,早早撒腿奔入長街。
不多時(shí),又垂頭喪氣回來,兩手空空。
錢公子一怔,若非佳人在旁,他早就一腳踢過去了。
“……花燈呢?”
小廝哭喪著一張臉:“公子,奴才跑了三條街,就沒找著一盞,說是都讓人買了去。”
好不容易找著一家燈籠店,結(jié)果店中的花燈都讓人買走不說,就連店前掛著的兩盞燈籠也讓人買了去。
錢公子在外花天酒地,一擲千金博佳人一樂是常事,還是頭回碰上這種。
他滿臉震驚:“一盞都沒有,這怎么可能呢,這大年夜的怎么可能……”
宋令枝驚訝之余,倏然回過神,無奈往沈硯身后撇去一眼。
果真不見岳栩的身影。
錢公子氣急敗壞,又怕在宋令枝面前失了臉面,拱手訕訕賠笑。
宋令枝莞爾:“既如此,我就不打擾公子看戲了,先走一步。”
錢公子忙道:“宋姑娘,我……”
倏地,一個(gè)渾身襤褸的小孩如風(fēng)沖進(jìn)錢公子懷里,忽而又急急往后退:“對不住對不住……”
小孩捂著腹部,轉(zhuǎn)身就要溜之大吉。
錢公子低聲罵了句“晦氣”,下意識往懷里摸去,忽的面色一變,厲聲:“——攔住他!”
變故突如其來,宋令枝還沒回過神,那小孩早就撒腿狂奔,專挑人多的地方跑。
瞬間跑得無影無蹤。
錢府的小廝目瞪口呆,一面顧著自家的少爺,一面又想著派人去尋:“公子放心,奴才就是挖地三尺,也要將那小叫花子找出�!�
宋令枝還在看著,錢公子擺擺手:“罷了,不過是個(gè)空錢袋,由著他去�!�
長街的喧囂不曾減去半分,方才的插曲也似石塊落入湖中,只濺起片刻的漣漪,而后又回歸平靜。
街上的燈籠店果真空空如也,似是被人洗劫一空。
宋令枝轉(zhuǎn)首側(cè)目,一雙笑眼彎彎,朝沈硯伸出手。
沈硯坦然回望。
宋令枝瞪大一雙眼睛:“我的花燈呢?”
從前她只知沈硯這人從骨子里都是壞透的,若是狠心,連自己的命也可不要。
哪曾想有朝一日沈硯會這般幼稚。
沈硯面色不變,只垂首望著宋令枝。
宋令枝再次伸出手,手心攤開,故意橫在沈硯眼前,纖長睫毛撲簌。
她一雙眼睛亮堂堂,映著長街璀璨光影,如星光耀眼。
冷風(fēng)自二人中間穿過。
宋令枝揚(yáng)眸,定定望著沈硯。
“……真想要?”
沈硯垂首低眉,溫?zé)釟庀⒙洌菚r(shí)驚起宋令枝耳邊陣陣的滾燙。
心中遲疑一瞬,迎上沈硯那道深邃目光,宋令枝仍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攬著自己腰肢的手臂不曾松開半分,沈硯唇角溢出一聲笑。
他啞聲:“方才岳栩還買了兩盞燈籠�!�
宋令枝喃喃張唇:“燈籠也好,先前我也曾……”
她眼睛倏然睜大,后知后覺自己去歲七夕節(jié),曾買過一盞燈籠贈予賀鳴。
那會子沈硯身子抱恙,昏睡在榻上,也不知道是否知曉此事。
錢公子不過是想買一盞花燈,沈硯都能讓人將街上所有花燈都買下,若是知曉自己……
宋令枝訕訕閉上雙唇。
沈硯目不轉(zhuǎn)睛,眼底深處噙著一絲笑:“怎么不說了?”
修長手指扶著宋令枝細(xì)腰,輕輕點(diǎn)著。
當(dāng)初賀鳴離京,別的不曾多帶,卻是帶走了那盞掐絲琺瑯海棠燈籠。
沈硯一雙黑眸幽深沉寂,如同危險(xiǎn)逼近。
宋令枝紅唇抿緊,搖頭如撥浪鼓:“不、不要了。”
花燈不要,燈籠也不要了。
沈硯眼眸低低,明知故問:“怎么了,剛才不還說想要嗎?”
指腹落在宋令枝腰間某處,稍稍用力。
宋令枝眼睛眨得飛快,細(xì)腰一軟,直直跌落在沈硯掌心。
再也站不穩(wěn)。
眼中蘊(yùn)著薄薄的水霧,宋令枝害羞帶怯:“你、松手。”
夜色朦朧,無人瞧見陰影處的二人,宋令枝雙頰緋紅,只覺指尖滾燙。
倏爾,視線之內(nèi)忽然闖出一道瘦弱的身影,沈硯眼疾手快,抱著宋令枝往后退開半步。
卻是先前偷了錢公子錢袋的小孩。
小孩渾身干巴巴,大冷的天,他渾身上下只有一件薄襖子,凍得牙關(guān)打顫。
“夫夫夫人,錢袋……”
他以為宋令枝同錢公子相識,想托她轉(zhuǎn)交。
秋雁擋在宋令枝身前,好笑:“你這孩子真是膽大,就不怕錢家的人把你抓去報(bào)官�!�
小孩冷得發(fā)抖,只一個(gè)勁道歉。
宋令枝上下打量他幾眼,倏然目光落在他衣袍某處:“你是……福安堂的?”
小孩眼睛抬起,眼中惶恐不安,磕磕絆絆道:“不不不是……”
手指揪著袍角福安堂三字,小孩故技重施,又想著溜之大吉。
無奈岳栩輕而易舉將人攔住。
小孩差點(diǎn)哭出聲:“夫人行行好,我只是、只是太餓了……”
宋令枝凝眉。
無家可歸的孩子,大多會養(yǎng)在福安堂中,宋老夫人心善,也常命人往福安堂送銀子。
小孩淚如雨下,吃下一碗熱騰騰的云吞后,方敢和宋令枝說。
福安堂明著做善事,背地里卻教唆他們出來乞討偷竊。若是偷不到好東西,回去了還得受罰。
袖子挽起,小孩手臂上傷痕累累,泣不成聲。
小孩顯然是怕被扭送官府,連連磕頭:“夫人饒命,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宋令枝忙命白芷將人扶起。
家中的鋪?zhàn)尤缃褚灿兴瘟钪苤闹星宄�,宋老夫人每年往福安堂送去的銀子不止萬兩。
“不過百來個(gè)孩童,且做善事的也不止我們家,他們怎么敢這般陽奉陰違……”
宋令枝皺眉,“倒還不如我自己添上銀子,另設(shè)一所福安堂�!�
沈硯側(cè)目瞥視。
宋令枝狐疑:“你這般瞧著我做什么,可是我說錯(cu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