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他眼中訥訥,頗為不解:“可你如今不是全身而退?反詩一案圣上已經(jīng)查明,此事與你無關(guān)……”
賀鳴拱手,視線輕抬,透過茫茫夜色,落在宋瀚遠(yuǎn)臉上。
“當(dāng)日在獄中,先太傅曾派人來尋過我,枝枝這回落水,亦是他們的人動的手。”
他如今不過是一介小小的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哪來的權(quán)勢護(hù)宋令枝周全。
這回是敲打,那下回呢?
若宋令枝不是在府中落的水,若非白芷及時折返,發(fā)現(xiàn)落湖的宋令枝……
后果不堪設(shè)想。
賀鳴眼眸低斂,灰暗光影籠罩在他身上。
曾經(jīng)意氣風(fēng)發(fā)的狀元郎,如今卻垂著肩膀,提不起半點的力氣與精神。
他不怕那群人對自己下手,自己行得端坐得直,也不曾結(jié)黨營私。
可若是宋令枝……賀鳴捏緊手中指骨,只覺滿心滿眼燒灼厲害。
銀輝灑落在書房木地板上,宋瀚遠(yuǎn)一瞬不瞬望著下首的賀鳴。
良久,他無力跌坐在太師椅上,手指垂落在夜色中。月光迤邐在宋瀚遠(yuǎn)深色的長袍上。
憑心而論,賀鳴這個女婿他是哪哪都滿意,人品相貌學(xué)識,哪一點挑出來不是出類拔萃,不是拔尖的?
無奈天不遂人愿,終究是有緣無份。
他膝下只有宋令枝一女,自幼捧在心尖上疼的閨女,宋瀚遠(yuǎn)怎么舍得拿宋令枝冒險。
那雙混沌模糊的眼珠子久久落在賀鳴臉上。
片刻,他沙啞著嗓子道:“地上涼,快起來罷。”
手中的“放妻書”緊緊攥著,宋瀚遠(yuǎn)視線落在紙上濃墨的三個字上,輕呼出口氣。
“這事,我先替枝枝應(yīng)下了。”
賀鳴垂下眼睛。
宋瀚遠(yuǎn)啞聲:“只是有一點,雖然你和枝枝無緣,可便是沒了這一紙婚書,你也是我們家的人。日后若是遇到什么難處,盡管讓人來尋我�!�
他手指顫巍巍自懷里掏出一塊玉佩:“你孤身一人在朝中,難免勢單力薄。日后若是有難,拿著這玉佩到家里的鋪子,他們知道該怎么做�!�
賀鳴瞪圓雙目,推拒著不肯收下。
宋瀚遠(yuǎn)反手握住賀鳴:“你若是還認(rèn)我這個父親,就收下�!�
賀鳴眼中含淚,又叩首伏地,拜了三拜。
夜色如水,月光滿地。
賀鳴從宋瀚遠(yuǎn)書房出來,夜深人靜,烏木長廊下只余月光停留。
掌心握著玉佩,賀鳴雙目失神,轉(zhuǎn)過影壁,穿過長廊。
宋令枝的院落就在前方,再跨過那道月洞門便能看見。
可短短數(shù)十步,賀鳴卻怎么也跨不了。
月光繾綣,淺淡流淌一地。
蒼苔濃淡,樹影婆娑。
賀鳴望著那道月洞門,許久許久。
終于,目光從月洞門收回,賀鳴轉(zhuǎn)身,無聲離開。
再過三日,他的調(diào)任也快下來了。
……
秋末冬初,凜冽寒風(fēng)呼嘯而過,庭院中枯枝落葉吹散一地。
廊檐下不見半點人影,悄無聲息。
不多時,檐下忽然傳來秋雁的笑聲:“白芷姐姐等等我�!�
白芷回望,笑睨秋雁一眼:“等你做什么,正經(jīng)事不做,好端端的竟偷溜出去買蜜餞吃。仔細(xì)老夫人知道了,扒了你的皮。”
秋雁不以為然,雙手捧著漆木攢盒:“姐姐知道什么,這是為姑娘買的,待明日回了江南,可就再也吃不到了�!�
白芷笑著戳穿:“我看是你自己想吃罷,好好的,竟將姑娘扯進(jìn)來,也不怕臊得慌。”
猩紅氈簾挽起,暖意迎面而來。
鎏金琺瑯銅爐擱在宋令枝腳邊,她倚在楹花窗下,笑看秋雁和白芷打趣逗樂。
“姑娘,奴婢給你帶了芙蓉酥酪,你快嘗嘗�!�
漆木攢盒掀起,入目是十來個精致小巧的糕點。
宋令枝唇角輕勾,眸色淺淺淡淡。
病了兩個多月,她從賀少夫人又回到了宋姑娘。
她醒來的那一日,恰好賀鳴遠(yuǎn)行,前往滇南赴任。
闔府出動,朦朧細(xì)雨中,宋令枝披著鶴氅,折桂送賀鳴一路平安。
賀鳴于一場連綿秋雨中離開,而如今,宋令枝也將隨祖母父親離開京城,回到江南。
日子過得平靜無波,如宋令枝先前所盼一樣。
芙蓉酥酪一口咬下,甜膩在唇齒間蔓延。
秋雁雙眼泛著亮光,目光時不時落向攢盒,她舔舔雙唇:“姑娘覺得如何?”
宋令枝知她嘴饞,笑著將攢盒推到秋雁身前:“你嘗嘗不就知道了?”
秋雁巴不得,當(dāng)即撿起一塊丟入口中,一雙眼睛笑彎:“好吃�!�
白芷輕聲笑:“再好吃姑娘也不能多吃,您如今可還吃著藥呢�!�
她俯身為宋令枝倒上一杯滾燙熱茶,”說起來,孟老先生可真是我們家的大恩人。先前若非他,姑娘也不會那么快醒來�!�
白芷目光在宋令枝臉上打量,“這兩個多月奴婢瞧著,姑娘的面色倒是好了許多,也不似先前那般畏寒了�!�
宋令枝手指一頓。
祖母病危那會,孟瑞會上門,是因為沈硯。那這回呢?
府中下人說,圣上這兩月身子抱恙……
宋令枝眼眸輕抬:“孟老先生怎么會知道我病了?”
白芷溫聲:“本也是不知道的,只是那日孟老先生遠(yuǎn)行回京,恰好在路上碰上我們家老爺,這才知道的。”
宋令枝驚奇:“遠(yuǎn)行?可知孟老先生是去了何處?”
白芷搖搖頭:“奴婢只聽說是為了尋一味藥,旁的便不知了。姑娘若是想知道,何不等孟老先生來了,您親自問問?”
宋令枝唇角挽起:“不過是好奇多嘴一句罷了。”
明日宋家一家就要遷往江南,今夜的踐行宴,宋瀚遠(yuǎn)還特地邀了孟瑞前來。
細(xì)雨瓢潑的黃昏,孟瑞撐著一把油紙傘,眉宇緊攏,步履匆匆。
行至宋令枝屋前時,方稍稍放緩了腳步。
早有丫鬟立在門口,接過孟瑞手中的油紙傘,躬身請孟瑞進(jìn)屋。
拂去一身的水汽,孟瑞躬身,轉(zhuǎn)過緙絲屏風(fēng):“宋姑娘�!�
宋令枝忙命人喚孟瑞起身:“老先生不必多禮,快快請坐�!�
孟瑞細(xì)細(xì)把脈,隨后又點點頭:“姑娘的身子已無大礙,再將養(yǎng)些時日,便可好全�!�
秋雁和白芷站在下首,聞得這話,二人臉上皆是一喜,忙忙打發(fā)丫鬟去和宋老夫人道這喜訊。
秋雁眉眼帶笑:“奴婢適才瞧孟老先生臉色這般凝重,著實嚇了一跳,還以為姑娘的身子不好了�!�
孟瑞拱手,緊攏的雙眉卻始終不得舒展:“讓姑娘見笑了,老夫只是……”
望著宋令枝那雙眼睛,孟瑞欲言又止,而后搖頭,“只是在為家里的事煩心罷了�!�
宋令枝一怔,忙忙道:“孟老先生于我于祖母都是恩人,若有何能幫上忙的……”
孟瑞拂袖:“不過是些小事罷了,勞姑娘掛念了�!�
他起身告退,“宋老爺剛剛尋老夫有事,老夫先行一步�!�
宋令枝起身相送:“孟老先生慢走�!�
又命秋雁親自送人出門。
白芷扶著宋令枝至榻前坐下,心生疑慮:“孟老先生那樣,著實不像是無礙的樣子�!�
宋令枝一手揉著眉心:“孟老先生說是家里事……”
宋令枝忽而一驚。
孟瑞離開孟家多年,從未和家里人有過往來,哪來的家中事操心?
且他這些年,一直是孑然一身的。
白芷輕聲:“秋雁那話雖直白,卻也是奴婢的心里話。孟老先生這幾回過來,都心神不寧的。若非姑娘大安,奴婢只怕也是疑心姑娘身子不好了�!�
宋令枝沉默不語。
白芷:“先前孟老先生還交待奴婢,姑娘往日吃的藥,必得奴婢親自盯著,切莫假手于人。且每回的藥餌,都得留著�!�
白芷挽唇:“奴婢還從未被見過這般用心的大夫,那些草藥奴婢雖不認(rèn)得,不過那玉寒草……”
宋令枝手中的茶杯差點掉落在地:“什么玉寒草,哪來的玉寒草?”
白芷茫然:“孟老先生給奴婢的,雖說和其他草藥混在一處,不易看出。不過奴婢先前見過,倒還能認(rèn)出來。”
玉寒草珍貴,滿弗洛安也就王后有,孟瑞常年在京城生活,哪來的玉寒草。
心中某個念頭漸漸浮現(xiàn),宋令枝款步提裙,急急往外走,忽而腳下被一書絆住。
白芷俯身撿起,好奇:“這是……姑娘的嗎?”
宋令枝凝眉翻開,本子并未署名,墨跡泅濕了紙張,上面龍飛鳳舞,零零散散記錄著日�,嵤�。
昏迷三日,針灸兩個時辰。
昏迷兩日,疼痛難忍,伴有嘔吐暈眩,針灸不曾緩解。
昏迷兩日,四肢冰冷,寒癥發(fā)作。
昏迷半日,全身痙攣,嘔吐,針灸三個時辰。
……
握著廁冊子的手輕輕發(fā)抖,指尖顫動,似有無數(shù)念頭從心底深處冒出。
寒癥、四肢冰冷。
一樁樁一件件,皆和自己的病癥對上,可宋令枝……她從未昏迷如此之久。
癥狀之后,附著一張張藥方。
心口劇烈起伏,細(xì)雨搖曳,敲打在窗欞之上,雨聲震耳欲聾。
宋令枝指尖顫巍巍,不敢相信自己心中所想。
若冊子上所記錄之人是沈硯,孟瑞該日夜在乾清宮前守著才是,這會得空來宋府替自己診脈。
冊子在手中嘩啦啦作響。
孟瑞做事細(xì)致,何時記下的癥狀都會寫明時日。
宋令枝翻至首頁,兩眼一黑,只覺心中的猜想又明朗兩三分。
那是,她落水昏迷的日子。
冊子陸陸續(xù)續(xù)寫了兩個多月,孟瑞來宋府為自己看診,亦是兩個多月。
再往后翻——
眼盲發(fā)作,針灸半個時辰,不曾用藥。
眼盲發(fā)作,針灸三個時辰,伴有頭暈?zāi)垦#辉盟帯?br />
昏迷半日,眼盲發(fā)作,不曾針灸,不曾用藥。
往后數(shù)日,皆是如此。
滿紙滿紙都是“不曾用藥”。
最后一回記錄,亦是五日前。
宋令枝心神恍惚,驀地想起先前曾聽下人說,圣上這一個多月都不怎么上朝。
不曾上朝,是因為眼盲嗎?
宋令枝不敢想,沈硯那樣高傲不可一世的人,怎么可能會眼盲?
她心中惴惴不安,跌坐在榻上,忽而明白孟瑞這些時日心事重重是為何。
宋令枝心神不安。
白芷戰(zhàn)戰(zhàn)兢兢:“姑娘,這冊子……可是孟老先生遺落的?”
宋令枝心不在焉點點頭,目光低垂至指尖。
她該打發(fā)白芷將冊子送還給孟瑞的。
可話到嘴邊,宋令枝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雨聲淅瀝,清寒透幕。
宋瀚遠(yuǎn)今日設(shè)宴款待孟瑞,宋令枝以身子不適為由,并未出席。
雨霧朦朧,她坐在楹花窗前,望著院中的縹緲雨色,天色漸暗,府上燈火通明,獨宋令枝房中并未掌燈。
她也不許外人進(jìn)去叨擾,只只身一人,倚在窗前聽了兩個多時辰的雨。
雨幕清冷,空中雨絲搖晃。
秋雁和白芷二人遠(yuǎn)遠(yuǎn)站在廊檐下,盯著窗前的宋令枝發(fā)愁。
秋雁憂心忡忡:“你說姑娘今夜是怎么了,不吃不喝,也不讓我們和老夫人回話,這萬已有個好歹……”
白芷眼疾手快,捂住秋雁雙唇:“呸呸呸,凈說不吉利的話,我們姑娘如今否極泰來,定會平安無虞的�!�
秋雁自知失言,忙忙捂住嘴。
秋雨蕭瑟,滿園悄然無聲,耳邊只有雨聲落下。
不知過了多久,那扇緊闔的槅扇木門終于推開,宋令枝信步踏出暖閣,她聲音輕輕:“孟老先生可還在前院?”
前院花廳。
細(xì)樂聲喧,絲竹悠揚。
一眾奴仆遍身綾羅,雙手捧著美酒佳釀,在席間穿梭走動。
孟瑞喝得酩酊大醉,滿臉通紅,踉蹌往外走去。
立刻有奴仆婆子跟上。
他揮揮手,屏退跟著的奴仆,跌跌撞撞往園中走去。
雨水冰涼,落在孟瑞肩上,他仰頭,雨珠順著眼角往下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