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秋雁和白芷亦步亦趨跟在宋令枝身后,二人亦是氣喘吁吁,滿頭大汗淋漓。
瞧見眼前景象,
當即嚇得定在原地,
顫巍巍往后退開兩三步。
官兵眼尖,望見疾步趕來的宋令枝,
當即拔刀警告。
“刑部辦案,閑雜人等不得入內(nèi)�!�
身后是賀鳴的書房,
槅扇木門大開,悠悠日光照落在房中。
書冊詩集散落一地,案上的青鶴瓷九轉頂爐摔在地上,
碎片狼藉,
和香餅混在一處,
隱約還可瞧見青煙繚繞。
紫檀漆木箱子一箱接著一箱往外抬,賀鳴熬夜通宵纂修的國史手稿被丟在地上,無數(shù)腳印在上面踩過。
宋令枝兩眼一黑,只覺耳邊嗡嗡作響。
刑部尚書大搖大擺從書房走出,滿臉堆笑:“狀元郎一年的俸祿才多少銀子,府上竟連南海紅珊瑚都有了,帶走!”
“——我看誰敢!”
一聲嬌柔女聲自月洞門傳來,刑部尚書怔怔往外望去。
當即有人湊近,低聲與他道宋令枝的身份:“大人,是賀少夫人�!�
區(qū)區(qū)一個女流之輩,刑部尚書還不至于放在眼中,他下巴高揚,得意洋洋。
“什么少夫人,賀鳴編纂反詩,勾結舊太子一黨謀逆造反……”
宋令枝冷聲:“我夫君犯了何錯是否無辜自有大理寺斷案,大人如此不分青紅皂白私闖民宅,置大周律法于何地?”
刑部尚書面露鄙夷之色,猖狂得意:“私闖民宅?”
他冷笑,“刑部辦案,何時輪到一個女子說話了?且如今圣上病重,我等當為圣上殫精竭慮,賀鳴為翰林院侍讀學士,竟然勾結……”
宋令枝疾言厲色:“這和大人查抄的南海紅珊瑚有何干系?還有這粉彩鏤空吉慶有余轉心瓶、舞馬銜杯提梁銀壺……這些乃我當日成親的嫁妝,難不成大人想說,這是賀鳴收的賄賂?”
宋令枝輕哂,“大人如此胡作非為,就不怕我一紙訴狀……”
刑部尚書囂張放肆:“你一介女流,只怕連衙門開在何處都不知,竟還敢……”
話猶未了,忽見廊檐下烏泱泱走來數(shù)十個金吾衛(wèi),為首的岳栩面容凜然,森嚴肅穆。
刑部尚書笑著迎上去。
岳栩跟隨沈硯多年,是皇帝身前的大紅人。如今沈硯病重,唯有岳栩可以出入乾清宮。
往日巴結不到的人,此刻明晃晃出現(xiàn)在宋府。
刑部尚書笑得眼睛沒了縫:“什么樣的風把岳統(tǒng)領都吹來了?”
見岳栩盯著宋令枝看,刑部尚書趕忙推脫:“下官今日是奉命前來查賀鳴一案,只是這女子著實可惡,竟然妨礙刑部查案,岳統(tǒng)領您瞧……”
岳栩揚手:“——帶走�!�
刑部尚書猖獗放肆:“都聾了嗎,還不快將這……”
一語未落,忽見三五個金吾衛(wèi)齊刷刷上前,將自己五花大綁。
刑部尚書大驚:“你們這是做什么,松開!還不快給我松開!大膽!本官乃朝廷命官,你們竟然目無王法!”
岳栩面無表情:“刑部尚書玩忽職守……”
刑部尚書大喊冤枉:“污蔑!你們這是污蔑!我要見陛下!我要見陛下!”
滿園哀嚎慘叫連連,方才還趾高氣揚的人,此刻卻淪落成階下囚。
宋令枝瞠目結舌。
岳栩命人將刑部尚書的嘴堵住,又朝宋令枝拱手:“今日冒犯宋姑娘了�!�
他轉首側目,立刻有金吾衛(wèi)上前,將刑部尚書方才查抄的物什一一歸還。
除了賀鳴往日的手稿,其他不相干的都完璧歸趙。
“這是賬冊清單,宋姑娘請過目。院中所毀壞的財物,下官也會上報……”
宋令枝厲聲打斷:“賀鳴呢,他如今在哪?”
岳栩稍頓,欲言又止。
少頃,岳栩垂手:“賀大人的案子,自有大理寺斷案。宋姑娘放心,若賀大人真與謀逆案無關,定會安然無恙。”
“……謀逆案,就憑區(qū)區(qū)一首無中生有的反詩?且那詩根本不是賀鳴所作!”
宋令枝揚聲。
院中杳無聲息,日光灑落一地,樹影婆娑,空中不知名的花香彌漫。
宋令枝站在臺磯之下,心口劇烈起伏。
她今日一身鏤金百蝶穿花云緞錦袍,鬢間的紅翡滴珠鳳頭金步搖襯著日光,腳上一雙乳緞珍珠金縷鞋。
面若凝脂,點染曲眉,處處透著精心。
若無適才這一出,她本今夜要同賀鳴一起上街游玩的。
宋令枝眼角泛紅,卻遲遲不見淚珠滾落。
岳栩低垂著腦袋,二人之間,唯有日光停留。
書房一切恢復如初,地上也不見半分狼藉,先前刑部尚書擅自查封的金玉寶器,也悉數(shù)歸還。
金吾衛(wèi)悄無聲息離開院中,霎時,廊檐下只剩下宋令枝和岳栩二人。
她強咽下喉中的懼怕:“賀鳴,他被帶走了嗎?”
岳栩低聲:“是�!�
宋令枝輕聲:“是在……詔獄嗎?”
岳栩畢恭畢敬:“大理寺辦案公正,若賀大人與反詩無關,大理寺定會還他一個清白�!�
宋令枝低笑兩三聲:“反詩不反詩,不還是陛下說了算�!�
她眉眼間籠罩著濃濃愁緒,如煙如霧。
岳栩低眉,一聲“慎言”本要脫口而出,又直直咽了下去。
宋令枝終究和旁人是不一樣的,有的話她能說,旁人卻說不得。
若非如此,岳栩今日也不會自作主張,先斬后奏,私自帶走刑部尚書。
沈硯臥病在榻半月有余,不曾上過一日朝。
前朝詭譎多變,猜忌紛紛。也有傳言稱,沈硯身中劇毒,如今藥石無醫(yī)。
還有人說是沈硯弒父殺君,囚禁長兄生母,所以今日才遭了天譴。
那反詩上所言,正是如此。
賀鳴不過是一介小小的侍讀學士,謀逆與否,量刑輕重,全由沈硯一句話。
宋令枝聲音輕輕:“他如今……可在宮中?”
宋令枝口中的他,自然是指沈硯。
岳栩身影一頓,并未直言:“宋姑娘,恕臣多嘴一句,陛下想見的,是宋府大姑娘,而非賀家少夫人。”
宋令枝轉眸凝視,她聲音冷冽:“可天下人都知,我是賀家少夫人。”
岳栩不卑不亢,堅持己見:“宋姑娘,天下人是天下人,陛下……是陛下。”
沈硯這人,獨斷專行我行我素,何曾將世人放在眼中。
世俗更不必說了。
岳栩躬身告辭:“下官還有事,就不叨擾宋姑娘了。今日之事是意外,刑部那自會還宋府一個交待。至于賀大人,自有大理寺裁決�!�
宋府是宋府,賀鳴是賀鳴。岳栩此刻待宋令枝畢恭畢敬禮讓有加,可對賀鳴,卻只剩公事公辦。
虛驚一場,院中重回平靜。
盛夏炎炎,蟬鳴漸起。
白芷和秋雁一左一右攙扶著宋令枝,書照舊,博古架上一應古玩齊全,案上供著一方鎏金琺瑯銅鐘。
紫檀嵌玉理石書案上設著筆墨紙硯,卻不見身后那抹青色影子。
纖纖素手輕撫撫上太師椅,這椅子,是往日賀鳴處理公務所坐的。
宋令枝輕倚在太師椅上,一手揉著眉心,禁攏的雙眉得不到半點的舒展。
秋雁沏上一壺熱茶,輕手輕腳端至宋令枝眼前:“少夫人,您喝口茶潤潤嗓子罷。奴婢剛剛去宋老夫人那打聽了一圈……”
宋令枝猛地揚起頭:“我祖母如何了,可有受到驚嚇?”
她說著就要起身往外走。
秋雁福身,溫聲寬慰:“少夫人放心,老夫人那有老爺在,先前刑部鬧那般大的動靜,也只是驚動了前院,老夫人那如今還瞞著�!�
宋令枝長松口氣,又一次滑坐回太師椅中:“還好,還好�!�
只是紙終究包不住火,再怎么瞞著,宋老夫人也會知曉。
宋令枝扶著眉心,一籌莫展。
書房落針可聞,案幾上的纏枝牡丹翠葉熏爐燃著熏香,青煙未盡。
院落悄無聲息,秋雁輕輕踱步至楹花窗邊,左右張望一眼。
悄聲掩下窗子,行至宋令枝身側,俯身湊至宋令枝耳邊低語。
“少夫人,姑爺?shù)氖拢瑫粫恰?br />
秋雁收住聲,目光同宋令枝對上。
二人心知肚明。
秋雁疑心賀鳴出事,是沈硯背后所為。
宋令枝不假思索:“不是�!�
秋雁一怔:“可是姑爺才來京不久,又不曾得罪人,怎么可能會無緣無故遭遇這種無妄之災?且那日赴宴的賓客那般多,就只有姑爺……”
秋雁聲音漸低。
宋令枝聲音緩緩:“他不是這種人�!�
秋雁雙目圓睜,只當宋令枝是被沈硯蒙蔽雙眼:“少夫人,那可是……”
宋令枝面不改色:“你何曾見過他這般講理了?”
沈硯這樣心狠手辣之人,若真想要賀鳴性命,大可一劍殺之,怎會這般費盡心思,迂回委婉。
實在不像沈硯的手筆。
秋雁愣愣張唇,一時語塞,竟不知該如何言語,訕訕閉上嘴。
……
“……她真是這般說的?”
乾清宮內(nèi),地龍燒得滾燙,書案旁置著一方熏籠,熱氣蒸騰。
沈硯一身金絲滾邊象牙白龍紋長袍,指尖泛著冰冷,唯有唇角比之方才多了幾分笑意。
心口又一陣疼,沈硯握拳掩唇,輕咳兩三聲。
岳栩垂手侍立在下首,他低聲:“屬下不敢妄言,宋姑娘的原話便是如此。”
秋雁自以為院中無人,便無人知曉她和宋令枝的話,殊不知宋府上下從始至終都在沈硯的眼皮底下,暗衛(wèi)無處不在。
雪浪紙鋪陳在案上,沈硯握著白玉套青金石螭龍紋毛筆,漫不經(jīng)心在紙上作畫。
“她倒還算有幾分機靈。”
岳栩垂首斂眸,暗松口氣。沈硯果真待宋令枝與旁人不同,聽見宋令枝說他不講理,竟還能笑出來。
沈硯緩慢抬眸,深色的一雙眼睛波瀾不驚,平靜似秋波,分不清喜怒哀樂。
“只是,你何時也學會先斬后奏了?”
岳栩急急跪在地上:“陛下恕罪,事發(fā)突然,屬下收到消息的時候,刑部尚書已到了宋府,屬下?lián)乃麄剿喂媚铩?br />
沈硯眸色一沉:“他們碰上了?”
青玉扳指在指尖輕輕撥動,沈硯一雙眸子沉沉晦暗:“暗衛(wèi)就是這么做事的?”
岳栩伏首跪地:“陛下息怒,此番刑部尚書自作主張,且當時宋姑娘并不在府上。刑部尚書玩忽職守,屬下如今已將人扣下�!�
沈硯輕描淡寫:“一個酒囊飯袋罷了,死不足惜。”
賀鳴前腳出事,刑部尚書后腳就上門落井下石,簡直愚不可及。
眼眸低低垂著,沈硯目光落在案上未完的丹青上,忽而道。
“……他同宋令枝說什么了?”
……
一連多日,宋府上下愁云慘淡。
宋瀚遠愁容滿面,背著手在書房來回踱步。
京城上下,能找的人宋瀚遠都找了一遍,可無一人敢收他的銀子。
紫檀漆木案幾上供著爐瓶三事,宋瀚遠憂心忡忡:“這都第幾日了,再拖下去,興許母親那邊就真的瞞不去了�!�
“……瞞我什么?”
廊檐下,宋老夫人拄著沉香木杖,在宋令枝攙扶下步入書房。
宋瀚遠起身行禮:“見過母親�!�
宋老夫人冷笑,木杖在地上發(fā)出沉重聲響:“我可不敢受你的禮,家里出了這般大的事,你居然還想著讓枝枝瞞我?真當我老糊涂了不成?”
宋瀚遠拱手跪地:“母親息怒,兒子絕不敢欺瞞母親,只是母親大病初愈,倘若有個好歹,兒子又有何臉面去見列祖列宗�!�
宋老夫人嗤之以鼻:“少拿那些來糊弄我,什么大風大浪我沒見過。說說罷,賀鳴這孩子得罪誰了?我聽枝枝說,是和舊太子一黨有關�!�
沉香木杖攥在手上,宋老夫人雙眉緊攏:“那詩集是賀鳴謄抄的,便是那詩不是他所作,也難逃干系�!�
宋老夫人雙眉攏緊,“只是這孩子才入京,往日又是個謹慎細心的,若說得罪了誰,倒也不像�!�
宋瀚遠唉聲嘆氣:“母親說的,兒子都想過了。只是如今圣上重病,此事大理寺一日不審,賀鳴就要在里面多待一日。”
且那日刑部上門匆忙,賀鳴書房的手稿都被帶走,如今人也關在詔獄。
宋瀚遠輕嘆一聲:“兒子尋人要來那日賞花宴的賓客名單,那日三鼎甲都在,可唯有賀鳴和明家的公子被帶走了�!�
宋令枝輕聲:“我聽明夫人道,那日賞花宴,為圖新鮮有趣,所賦詩詞都不曾署名�!�
如此一來,連那詩是何人所作都不知。問了宴上其他賓客,眾人口徑如出一轍,不是說記不清了,就是說自己當時吃醉酒。
無人敢趟這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