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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沈硯攏眉:“你……”

    耳邊忽而掠過一聲利響,躺在地上的死士倏然揚(yáng)起頭,手中的箭矢穿過雨幕。

    那人是冒著一死了之的念頭,動作極快,岳栩甚至都不曾看清他睜眼。

    許是手抖,本該朝向沈硯的箭矢,如今卻朝著宋令枝而去。

    岳栩失聲:“——陛下!”

    宋令枝驚覺回首,只覺落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指松開,箭矢穿過耳邊。

    緊接著落耳的是衣料裂開的聲音。

    宋令枝心口僵直,四肢似定住,她身上并無傷痕,也無半點疼痛,那就只能是……

    僵硬著脖頸緩緩轉(zhuǎn)首,宋令枝眼中驚魂不定。

    那支箭矢本是沖著自己來的,可如今卻掠過沈硯肩頭。錦袍裂開細(xì)細(xì)的一道口子,沈硯冷眼拂袖,箭矢反向飛去。

    直沒入那死士眉心。

    岳栩愕然,快步行至沈硯身前,肩膀隱約有血絲滲出。

    岳栩雙眉擰緊。

    沈硯淡淡:“先回馬車�!�

    馬車穿過長街,雨絲在車窗掠過。

    案幾上的錯金螭獸香爐燃著暖香,淡淡的熏香怎么也沖不散車內(nèi)的血腥氣。

    宋令枝倚著車壁,腦中空白,閉上眼,好似又能看見方才那死不瞑目的死士,以及那一地慘不忍睹的尸身。

    車內(nèi)黃花梨矮柜抽開又掩上,宋令枝余光只望見藥箱的一角。

    沈硯肩上還帶著傷,怕是要給自己上藥。

    她偏首望向窗外。

    車簾擋著,窗外白茫茫的一片,煙雨籠罩。

    “宋令枝�!�

    低沉一聲落下,沈硯眉眼淡然,言簡意賅,“……手。”

    宋令枝下意識垂下眼眸,攤開的掌心,不知何時多出一道細(xì)細(xì)的血痕,應(yīng)是不小心在青石巷子磕著了。

    手腕倏然被人握住,止血的藥粉灑落在掌心,輕微的刺痛。

    宋令枝指尖顫動。

    沈硯眼眸輕抬,遲疑一瞬,倒著藥粉的動作逐漸緩慢。

    刺痛感不再,傷口也不再往外滲著血珠。

    沈硯默不作聲松開宋令枝,又將藥瓶丟回藥箱之中。

    暖香縈繞在鼻尖。

    宋令枝低頭望著手心,眼角瞥見沈硯肩上的傷口,那一處還在往外滲血,殷紅血珠子浸透錦袍。

    宋令枝別過眼睛。

    須臾,又輕瞥一眼,眉心輕蹙。

    血腥味在鼻尖久久不曾散開,手中的絲帕攥緊又松開。

    宋令枝視線瞥向窗外。

    長街濕漉,許是在街上耽擱得久了些,白芷和秋雁不放心,提著羊角燈自角門走出。

    二人手上各撐著一把油紙傘,遙遙瞧見馬車穿過,白芷一怔,拉住身側(cè)的秋雁。

    “你瞧瞧,那邊車上坐著的,可是我們家姑娘?”

    車簾挽起,宋令枝躬身提裙,踏上腳凳。

    白芷和秋雁急急提裙跑過去,二人皆是愁容滿面:“姑娘,你可算是回府了,剛剛老爺還問起……”

    車簾挽起的半角,沈硯一雙晦暗幽深的眼眸忽然闖入視線。

    二人大吃一驚,齊齊福身行禮請安。

    宋令枝心神不寧:“走罷,不是說父親等急了?”

    白芷猶疑一瞬,提裙快步跟上,余光瞥見宋令枝受傷的掌心,白芷心下一驚:“姑娘,你的手……”

    她欲言又止,“可是陛下……”

    宋令枝輕聲:“不小心在墻上磕的,不干旁人的事�!�

    踏上臺磯,一窗之隔,落在自己后背的那道冷冽視線仍如影隨形。

    宋令枝雙眉緊皺,走得很快了。

    穿過烏木長廊,轉(zhuǎn)過垂花門,身后那道視線終于不再,宋令枝緩緩松口氣。

    白芷和秋雁氣喘吁吁跟上。

    入目是宋老夫人的院落,滿園凄冷,只余雨聲瀟瀟。

    宋瀚遠(yuǎn)站在廊檐下,愁容滿面,蕭瑟細(xì)雨自檐角落下。

    瞧見宋令枝,宋瀚遠(yuǎn)強(qiáng)顏歡笑:“……回來了?去瞧瞧你祖母罷。”

    宋令枝雙眼一亮:“可是祖母醒了?”

    宋瀚遠(yuǎn)凝視著宋令枝,少頃,無聲搖頭。

    颯颯風(fēng)聲掠過,宋令枝眼中的光亮一點點泯滅。

    宋瀚遠(yuǎn)背著手:“這幾日京中能找的人我都找過了,賀鳴也尋了人幫忙,但是……”

    宋瀚遠(yuǎn)搖搖頭,眼中落寞孤寂,“想來是天意如此。”

    他拍拍宋令枝的肩膀,“這幾日你多陪陪你祖母,就當(dāng)是陪她、陪她最后一程……”

    宋令枝雙目怔怔,手心的傷口還泛著疼,手中的絲帕攥緊,她喃喃張了張唇。

    “女兒或許知道孟瑞在何處�!�

    宋瀚遠(yuǎn)遽然回首:“你知道?”

    宋令枝抿唇:“女兒今日在街上,碰見了明夫人,她同女兒說,知曉孟瑞在何處的人,除了……”

    宋瀚遠(yuǎn)不假思索打斷:“不行。”他嚴(yán)令禁止,冷聲呵斥,“不管是為著什么,枝枝你斷不能去求他。便是你祖母知道了,也不會應(yīng)允�!�

    宋令枝詫異:“父親,你早就……知道了?”

    宋瀚遠(yuǎn)輕聲:“你能找人打聽出來,父親自然也能。若是旁人也便罷了,偏偏是他……”

    宋瀚遠(yuǎn)搖頭嘆息,“枝枝,你祖母最看重你,別讓她擔(dān)心。孟瑞的事,父親再想想辦法。實在尋不到,我們找別的太醫(yī)也成。”

    宋瀚遠(yuǎn)溫聲寬慰著宋令枝。

    宋令枝低頭,不忍父親擔(dān)心,她低聲呢喃:“……好�!�

    雨霖脈脈,陰雨籠罩的長街。

    宋府前,岳栩垂手侍立在車旁。

    約莫過了一刻鐘,馬車內(nèi)終傳來沈硯低低的一聲:“查到了?”

    岳栩低聲:“查到了,那些死士是舊太子一黨……”

    沈硯冰冷視線透過車窗,落在岳栩臉上。

    岳栩一時失言,不明所以,“……陛、陛下?”

    沈硯抬眸凝視,目光一瞬不瞬。

    岳栩靈光一現(xiàn),急急改口道:“屬下也查到孟瑞老先生的下落,他如今就在西野村。陛下,這事可要尋人透露給宋老爺?只是孟老先生為人固執(zhí),怕是知道,也不肯……”

    “不必�!鄙虺幝曇舨焕洳坏�,“朕親自去�!�

    馬車駛出城門,約莫行了十里路,入目荒蕪凄冷,雨霧落在村莊之上,細(xì)雨搖曳。

    許是下著雨,莊稼上空無一人,唯有榕樹下三三兩兩坐著幾個小孩,手中拿著一把干雜草,興致勃勃遞到老先生前。

    “先生先生,這可是五指毛桃?你說過可以煲湯的。我想帶回家給我娘親,讓她煲湯給我吃�!�

    孟瑞哈哈大笑,滿是皺紋的一張臉笑出褶皺,他連連搖頭。

    “這是雜草,哪里是五指毛桃�!�

    孟瑞兩鬢斑白,他佝僂著身子,自由灑脫,也不撐傘,任由雨絲滑落肩頭。

    ”你若帶著它回家,只會挨你娘的罵�!�

    小孩眼中難掩失落,訕訕垂下腦袋,復(fù)揚(yáng)起臉,干癟瘦巴巴的手指指著村口河邊的一輛馬車,連聲驚嘆。

    “好漂亮的車子,和年畫上的一樣。”

    孟瑞狐疑往后望,一雙渾濁眼球模糊不清,他顫巍巍直起身子,目光透過氤氳水霧。

    孟瑞半瞇著眼睛,只見一人撐傘從馬車走下,長身玉立。

    竹骨傘輕抬,傘下那雙凌厲如墨的眸子和記憶中如出一轍,孟瑞嚇得一驚,雙手掩面,隨手抄起一個小孩往回走。

    到底還是晚了一步。

    岳栩畢恭畢敬:“孟老先生,我家主子有請�!�

    孟瑞懷中的小孩揚(yáng)起一雙圓溜溜的眼珠子,怯生生道:“不是孟老先生,先生是我們的教書先生,他不姓孟�!�

    岳栩不為所動。

    孟瑞無聲長嘆,招呼著幾個小孩回家去,只身跟著岳栩行至村門口。

    “草民見過……陛下�!�

    眼前這張臉熟悉又陌生。

    孟瑞上回見到沈硯,他還躺在榻上,面容孱弱慘白,奄奄一息。

    一晃這么多年過去,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孟瑞拱手作揖:“陛下如今得償所愿,老身一介草民,只想安穩(wěn)度日……”

    “想躲在西野村,一輩子教書育人,做個閑云野鶴?”

    竹骨傘下,沈硯聲音冷冽,面上無多余的情緒。

    孟瑞心中一梗:“陛下既然知曉,為何今日還……”

    他緩緩低下腦袋,不敢直視沈硯望過來的視線。

    沈硯神態(tài)自若:“朕記得,你離宮前,曾說會幫朕想出解毒之法�!�

    孟瑞低聲:“草民確實說過這話,如若陛下需要,草民定當(dāng)殫精竭慮,為陛下效忠�!�

    孟瑞雙眼決絕,“草民不求榮華富貴,只求這事之后,陛下能放草民回西野村,做我的教書先生。”

    河水急湍,混著雨聲,汩汩在沈硯眼前經(jīng)過。

    水面漣漪漸起,映照著滿天陰沉昏暗的天幕。

    沈硯聲音極淡極淡。

    “朕不需要你救。”

    孟瑞不解其意,瞪圓雙目:“那陛下是想……”

    孟瑞只答應(yīng)沈硯救一人,他還以為那人一定是沈硯自己,不想竟另有他人。

    沈硯輕聲:“孟老先生若是能救活她,日后自可以做你的教書先生,朕絕不踏入西野村半步。”

    孟瑞脫口而出:“……若是不能呢?”

    沈硯面無表情:“孟先生覺得腳下之地如何?”

    沈硯聲音輕輕,冷眼睥睨,“適合……長眠嗎?”

    孟瑞雙足一顫,俯首跪地,“草民謹(jǐn)遵圣旨�!�

    他悄悄抬眼,目光越過雙手,悄悄打量沈硯:“陛下要幫的那人,可是日后的皇后娘娘?她是……陛下的心上人?”

    ……心上人。

    青玉扳指輕在指尖摩挲,沈硯沉著臉,忽而想起宋令枝對自己的避之不及,寧愿四處尋人幫忙,也不愿求自己一聲。

    指骨泛白,沈硯眸光一寸一寸變冷。

    孟瑞狐疑:“若真是陛下的心上人,陛下,可要草民……”

    “孟瑞�!�

    嗓音陰冷,沈硯垂眼冷睨,“你若是想今日長眠,朕可以成全你。”

    孟瑞大著膽子:“那她……”

    沈硯眼中冷峻,一字一字:“她不是�!�

    孟瑞怏怏閉上嘴。

    ……

    ……

    雨霖纏綿的京城,不見一點亮光。

    宋令枝又在宋老夫人榻前守了整整一夜。

    榻上的老夫人病入膏肓,風(fēng)燭殘年,滿頭銀發(fā)散落。

    秋雁輕聲對宋令枝道:“姑娘,老爺已經(jīng)備下馬車了�!�

    如若宋老夫人在京城長逝,棺木也是要抬回江南的,一應(yīng)后事,宋瀚遠(yuǎn)都找人打點好了。

    宋令枝雙目垂淚,她強(qiáng)忍著心中的悲傷:“你去、將我的妝匣取來。”

    宋令枝莞爾,眼睛彎彎,“祖母以前最是愛美愛俏了,若是知道自己今日這般……”

    淚珠滾下雙頰,宋令枝泣不成聲。

    榻上的宋老夫人面黃肌瘦,哪里有平日半點的精氣神。

    宋令枝顫巍巍從妝匣取出簪花棒,手指顫抖,差點將妝匣摔在地。

    秋雁忙忙伸出扶住,她眼中亦是溢滿淚珠:“姑娘,你別……”

    一語未了,忽聽院外小丫鬟高呼:“孟老先生來了!”

    榻前的宋令枝一驚,忽的從太師椅上站起,眼中不可置信。

    烏木長廊下,賀鳴同宋瀚遠(yuǎn)一左一右,簇?fù)碇晃话装l(fā)蒼蒼的老人。

    祖母危在旦夕,宋令枝顧不得回避,起身迎了出去。

    她焦急萬分:“父親,這位是……”

    宋瀚遠(yuǎn)擺擺手:“枝枝,不得無禮,快見過孟老先生。孟老先生,這位是小女�!�

    孟瑞恍然大悟:“是……賀夫人罷?”

    目光在宋令枝和賀鳴二人之間打轉(zhuǎn),孟瑞連聲感慨:“果真是郎才女貌�!�

    入府前,孟瑞尋人打聽一通,知道賀鳴是當(dāng)今圣上欽點的狀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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