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不寒而栗。
小太監(jiān)雙足發(fā)軟,跪倒在地:“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沈硯眼眸森寒陰冷,如地府鬼魅,早有人將小太監(jiān)拖了下去,恐擾了沈硯清靜。
岳栩上前,垂手侍立在沈硯身后,余光瞥見沈硯灑了酒的衣袂,岳栩心中驚奇。
御前伺候的宮人向來謹慎,自然不會如此粗心大意。
也不知道沈硯衣袂上的酒是從何而來的。
岳栩壓下心中疑慮,畢恭畢敬道:“陛下可是要更衣?”
沈硯目光淡淡從衣袂掠過:“……嗯�!�
陰雨脈脈,鴉青色的天色籠罩著層層烏云。
岳栩亦步亦趨跟在沈硯身后,手上撐著一把油紙傘。抬眸望去,驚覺圣上走錯了路。
岳栩悄聲提醒:“陛下……”
沈硯無聲抬袖。
岳栩當即噤聲。
雨絲在空中晃動,天幕凄冷。
沈硯忽而駐足,抬眸往前望去。
賀鳴跌跌撞撞的身影出現(xiàn)在別苑外。
七寶香車車簾卷起半角,宋令枝半張臉出現(xiàn)在簾后。視線一轉(zhuǎn),賀鳴身后并無他人。
許是吃醉酒,賀鳴腳步趔趄,路都走不穩(wěn)。腦袋磕在馬車上,還在同馬車告罪。
惹得白芷和秋雁一通笑。
扶著賀鳴的小廝也樂得直不起身,連連喊了好幾聲:“爺,少夫人在這邊�!�
賀鳴眼前模糊,他一手捏著眉心,努力睜大眼望人。
劍南春的后勁極大,賀鳴只覺頭暈?zāi)X脹,嘴上磕磕絆絆:“宋、宋妹妹�!�
一腳踩空,差點從腳凳上摔下,小廝嚇得驚出冷汗:“——公子!”
車中的宋令枝也唬了一跳,幸好只是虛驚一場,賀鳴身上并無大礙。
只是方才顧著扶人,小廝手足紅的油紙傘歪至一旁,賀鳴半邊身子落在雨中。
宋令枝提裙下了馬車,扶著人往車上走,油紙傘下,賀鳴半邊身子幾乎依靠在宋令枝肩上。
上了馬車,賀鳴還在同宋令枝低聲賠罪:“宋、宋妹妹來京,怎的不早點告訴我,我好、好去城門口接人�!�
馬車內(nèi)熏香吹不散酒氣,宋令枝挽起車簾,忽而肩膀一重,竟是賀鳴倒在她肩上。
小廝立在馬車旁,為賀鳴說盡好話:“少夫人莫怪公子,公子是新科狀元,那些大人又都得罪不起,自然得陪著吃酒�!�
宋令枝笑睨一眼窗外:“我還沒說什么,話都讓你說盡了�!�
小廝窘迫撓撓頭。
隔著重重雨霧,倏爾有一道凜冽視線穿過雨幕,宋令枝心下訝異。
正欲細看,忽聽肩上的賀鳴喃喃自語,似是在小聲背《論語》。
宋令枝瞠目結(jié)舌,展顏莞爾。
白芷輕聲:“姑娘,可要奴婢扶著姑爺……”
宋令枝搖搖頭:“罷了,你替我將團扇取來。想來這些時日賀哥哥也辛苦了,讓他歇歇也好�!�
織金美人象牙柄宮扇握在手中,宋令枝手執(zhí)宮扇,輕輕為賀鳴扇風(fēng)。
女子眉眼溫柔如秋水,一手執(zhí)扇,又輕為賀鳴拂開鬢角的長發(fā)。
馬車漸行漸遠,七寶香車緩緩穿過長街,香車從沈硯眼前越過。
雨幕飄搖,透過那一方小小的窗子,沈硯清楚看見宋令枝望向賀鳴那雙盈盈笑眼。
這樣的眼神,他只有在前世見過,那時宋令枝日日提著攢盒在書房前等自己。
寒冬臘月,明明冷得瑟瑟發(fā)抖,瞧見沈硯回府,卻還是佯裝自己無事,笑著迎上去。
再后來,那雙笑眼逐漸染上水霧,宋令枝望向自己再不是眉眼彎彎,而是淚眼婆娑。
那雙宛若星辰的秋眸笑意不再,只剩下恐懼不安。
她會哭著求沈硯放過自己,求沈硯不要為難宋家,不要為難賀鳴和魏子淵。
沈硯永遠也忘不了,宋令枝跳海前眼神的絕望決絕,萬念俱灰。
可如今——
同樣一雙眼睛,落在賀鳴臉上卻只剩溫柔柔情。
沈硯手中的青玉扳指握緊,指骨泛白。
他雙目晦暗不明,目光追隨著漸行漸遠的七寶香車。
心一點一點往下墜。
他尚且不知,宋令枝竟能用這般繾綣目光看人。
岳栩垂手侍立在一旁,只當沈硯是好奇:“陛下,車上坐著的是賀少夫人。她今日隨宋瀚遠入京,屬下聽聞宋瀚遠在京中四處打聽孟瑞的下落。”
孟瑞和蘇老爺子當初齊齊被趕出太醫(yī)院,此后孟瑞歸隱山林,不見任何人。
便是孟家的后人,也尋不到孟瑞的下落。
宋瀚遠在京中找人,定是無功而返的。
岳栩狐疑:“陛下,可要屬下去尋孟瑞老先生?畢竟當年他是因為陛下才被趕出……”
事關(guān)皇家密聞,岳栩欲言又止。
落在身上的目光陰寒徹骨,沈硯冷眼睥睨,手指在青玉扳指上輕輕撥動。
他嗓音陰沉,眉宇間陰霾籠罩:“岳栩,朕何時喜歡多管閑事了?”
岳栩身影僵直:“陛下恕罪,是屬下僭越了,陛下……”
沈硯拂袖,揚長而去。
頎長身影逐漸融入春雨之中。
青玉扳指在指間輕輕轉(zhuǎn)動,便是要找,也得宋令枝親自來求他。
……
春雨綿延,展眼臨至清明。
細雨霏霏,空中雨絲搖蕩,長街濕透,連著在京中打聽了數(shù)十日,無一人知曉孟瑞老先生的下落。
宋老夫人危在旦夕,身子奄奄一息,一日不如一日。眼瞅著似日落西山,宋瀚遠無奈,悄聲命下人備好后事。
棺木也在尋人送上好的來。
宋令枝失魂落魄,一雙眼睛哭干,任憑賀鳴和宋瀚遠如何勸說,她仍是衣不解帶,寸步不離守在宋老夫人榻前。
窗外陰雨細密,白芷悄聲上前:“姑娘,奴婢命廚房做了乳鴿湯,那乳鴿燉得爛爛的,姑娘好歹吃上一兩口�!�
宋令枝無力搖頭:“你和秋雁吃了罷,我不想吃。”
白芷憂心忡忡:“那可不成,這都多少日了,姑娘再不吃點,身子定是要垮的。便是老夫人看見,也舍不得姑娘這般……”
白芷低聲哽咽,雙手捧著漆木茶盤,輕將茶盤擱在案幾上。
“秋雁說是身子不爽利,等會要去百草閣抓藥吃�!�
……百草閣。
京中的百草閣宋令枝也曾去過,上回聽那的大夫說,那百草閣如今百年有余,是他從父親手中接下的。
若是京里的老人,想來應(yīng)是認識孟瑞的。
宋令枝眼珠子轉(zhuǎn)動,宛若死水的眸子終于有了一絲波瀾:“白芷,備車�!�
她款步提裙,匆忙回了自己院落,“打發(fā)人同父親說一聲,就說我出府一趟,很快就回來�!�
白芷不敢耽擱,趕忙命人備車套馬。
百草閣古樸,靜靜佇立在雨霧之中。
抓藥的伙計是新來的,并不認識宋令枝。
聞得宋令枝的來意,伙計連連搖頭:“小的也是剛到京城,并不曾聽過這人。我們東家和掌柜前些日子去山里采藥了,如今還沒回來�!�
宋令枝心急:“他們是去的哪里,可有說何時回來?”
伙計搖搖頭,一問三不知:“東家只說去了山里,若是快的話,少則一個月,慢的話,就得往上數(shù),至多三個月�!�
宋令枝兩眼一黑,宋老夫人興許連一個月都撐不過去。
身子搖搖欲墜,謝過伙計,宋令枝垂頭喪氣走出百草閣。
倏地迎面走來一個婦人,宋令枝不曾抬眼,只往旁邊避開。
那人直愣愣站在原地,少頃倏然轉(zhuǎn)身,提裙朝宋令枝跑了過來。
“……宋、宋姐姐?”
云黎梳著婦人發(fā)髻,一雙眼睛惶恐不安,直愣愣盯著宋令枝看。
驀地又垂眼望宋令枝身下的影子,側(cè)目看見宋令枝身旁的秋雁,云黎只覺后背冷汗涔涔:“你你你,鬼鬼鬼……”
秋雁被困在火中那日,云黎是親眼瞧著秋雁的尸身被人抬出來的,如今又見到人,云黎只覺眼前一黑。
連連往后退開兩三步,末了又覺失禮,稍稍往前挪動半分。
顫著眼皮偷偷打量秋雁。
秋雁福身行禮:“見過云……”瞥見云黎的發(fā)髻,秋雁改口,“見過夫人�!�
云黎驚魂未定,輕輕拿手指戳了戳宋令枝的肩頭。
還好,是熱的。
不是鬼。
云黎長松口氣,突然又想起岳栩先前同自己打聽護院的畫像。
那日將畫像交到岳栩手上,云黎一連多日都不曾睡好,后來又聽聞云府上下,但凡和那個護院共事過的下人,都被岳栩找過。
云黎心中更是不安。
如今瞧著宋令枝安然無恙,云黎雙眉緊攏,隱約覺得這事和自己的護院脫不開干系。
她輕聲試探:“之前我家那個護院,你后來可曾見過?”
云黎問的自然是魏子淵。
宋令枝點頭:“見過的�!�
云黎抿唇:“他還好罷?可還、可還在人世?”
宋令枝點點頭:“自然�!�
云黎緊皺的雙眉稍攏,緩緩自胸腔舒出一口氣:“阿彌陀佛,菩薩保佑,還好沒出事�!�
她挽著宋令枝道,”宋姐姐,你怎么又回京了?你剛剛在打聽誰,我聽著,怎么像是姓孟?”
宋令枝眨眨眼:“孟瑞,孟老先生,你可認得?”
云黎唇角笑意稍斂,如潮水退去。
她訥訥:“你怎么、怎么突然想起找他了?”
宋令枝如實告知:“我祖母病重在榻,想求孟老先生施以援手�!�
云黎欲言又止,悄悄將宋令枝拉至馬車旁,細雨敲打在油紙傘上。
云黎壓低嗓子:“你若是想求別的大夫,我還能幫忙�?扇羰敲先鹄舷壬s莫這滿京城翻遍,你也尋不到他的人�!�
云黎實話實說,“如今就連孟家上下,也不知孟瑞老先生的行蹤�!�
宋令枝難以置信:“京城這么大,他若還留在京中,怎么可能滿京城的人都不知他下落?”
云黎輕嘆口氣:“確實有人知曉�!�
宋令枝著急打斷:“……誰?”
云黎抬手指向上空。
不言而喻。
……
搖曳的雨霧彌漫在眼前,宋令枝撇下白芷和秋雁,孤身一人在長街走著。
長街空蕩,許是下著雨,街上行人并不多。
宋令枝漫無目的走著。
耳邊只剩云黎低聲的那一句:“當今圣上。”
當今圣上,沈硯。
雨珠砸落在宋令枝手背,她只覺身子滾燙得厲害。
攤開掌心接住一抔雨水,冰涼雨珠滑落指尖。
宋令枝揚起眼眸,忽而眼前落下一片黑影。
岳栩拱手,畢恭畢敬:“賀……”
思及上回沈硯落在自己冰冷的視線,“夫人”二字在唇齒間捻過,岳栩又硬生生改口。
“宋姑娘,我家主子有請�!�
宋令枝越過岳栩,目不斜視朝前走去。
提裙疾步。
轉(zhuǎn)過拐角之時,馬車車簾忽然挽起,透過白茫茫的雨幕,沈硯那張棱角分明的面孔瞬間映入眼中。
劍眉凌厲,那雙黑眸冷冽森寒,隔著濛濛雨幕落在宋令枝臉上。
指間的青玉扳指輕轉(zhuǎn),沈硯淡聲:“上來�!�
冰冷的兩個字落下,宋令枝先前在京中、在沈硯身邊,曾聽過無數(shù)次沈硯這般對自己說。
他總是高高在上,發(fā)號施令。
岳栩早早悄聲退下。
長街安靜,雨霧清冷,那雙如墨眸子低斂,沈硯泰然自若。
宋令枝頭也不回,疾步轉(zhuǎn)身步入身后的青石巷子。
雨聲遙遙拋在身后。
沈硯冷聲,一字一頓:“——宋令枝�!�
聲音落在雨中,似冰玉落泉。
宋令枝走得更快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