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青煙繚繞,寢房內隱約可聽見柳媽媽低聲的哽咽。
宋令枝一雙柔荑握在宋老夫人手中,老夫人指腹粗糙干瘦,抬起的一雙眼眸滿是期冀。
窗外雪花飄落,茫茫白雪映著天幕,萬籟俱寂。
良久,寢房終傳來宋令枝一聲低低的:“……好�!�
……
陽春三月,柳垂金絲。
一場綿延的細雨過后,空中水霧氤氳,朦朧水霧氤氳在長街。
京城繁華亂人眼,偶有人策馬揚鞭,馬蹄嘶鳴之聲響徹回蕩。
長街人頭攢動,油紙傘宛若花團錦簇,茶肆笑聲連連,幾個文人雅士聚在一處,談論詩詞歌賦,或是好奇今年的狀元探花。
今日是殿前對答,皇帝親點殿試前三甲入殿。
“依我看,狀元朗應當是賀兄無疑,他的文章我見過,引經據典又不落俗套,當真是奇才�!�
“怪道人常說,江南多出才子。前兒見了賀兄,才知這話果真不假。儀表堂堂,面如冠玉,且還是會試的會元。若真是他高中,我也不稀奇�!�
“我還聽說,賀兄如今已成家了,可惜了,若是考上狀元再娶親,豈不是雙喜臨門,何必同那村野鄉(xiāng)婦同床異夢�!�
“什么村野鄉(xiāng)婦,那可是江南宋府的嫡女。江南宋家,富可敵國。我同賀兄在一處,時常見他寫信回家,都是寫給家里的小娘子的。他常戴在身上的香囊,也是那小娘子送的�!�
“悄悄說,我見過那賀夫人的畫像,是賀兄自己畫的。說起來,那可真是燕妒鶯慚,桃羞李讓�!�
茶肆眾文人高談闊論,笑聲不斷。
陰雨綿綿,烏云籠罩著京城。重重巍峨宮殿之中,一人跪在金鑾殿下首。
槅扇木窗外烏云翻涌,天色暗沉,不見一點光亮。
賀鳴雙膝跪地,挺直的脊背僵硬,汗流浹背。
額角細密汗珠滲出,他伏首,若非雙手支撐著地板,賀鳴恐怕早就御前失態(tài)。
踏入金鑾殿之后,沈硯不曾讓他起身,也不曾同他說過只言片語。
連著一個多時辰過去,金鑾殿無任何宮人踏入,只有賀鳴一人跪在下首。
膝蓋骨隱隱作疼,似針扎一般,賀鳴如芒在背。
賀鳴咬緊牙關,努力撐住最后一絲理智。
母親還在老家等著自己高中的好消息,宋老夫人也是對自己給予厚望,還有……宋令枝。
眼前青霧茫茫,賀鳴垂首斂眸。余光瞥見腰間的香囊,忽而無聲彎唇。
這香囊,還是宋令枝親自做的,針腳不算細密,歪歪扭扭。
宋令枝不常做針黹,也拿不了繡花針,一個小小的香囊,她從正月做到賀鳴離家。
赴京趕考的那一日,江南亦是細雨脈脈。
宋令枝一身金絲滾邊緋色牡丹花紋織金錦長袍,杏眸低垂,眼中羞赧盡顯。
緊趕慢趕,她終于趕在賀鳴趕考前,將香囊送出。
身后是宋老夫人一眾人,眾目睽睽,旁的話宋令枝也說不出口,連花了她整整三個月有余的香囊被她丟在賀鳴懷里。
匆忙跑開,只剩下一句:“平安歸來�!�
惹得身后宋老夫人一通笑。
憶起宋令枝,賀鳴唇角笑意漸深,籠罩在肩上的陰影也似乎輕了不少。
寒窗苦讀多年,若是因御前失態(tài)和三鼎甲失之交臂,未免遺憾。
賀鳴單手捏拳,指骨抵著地面,不容許自己失態(tài)。
御座上的沈硯面若冰霜,漆黑的瞳仁望不見半點情緒。
他一手抵著眉心,冷眼睥睨下首戰(zhàn)戰(zhàn)兢兢下跪的賀鳴。
一身竹青色圓領長袍,怎么看怎么礙眼。腰間還別著一個香囊,布料自然是上乘的,只是針腳未免難看了些,歪歪扭扭。
沈硯一雙黑眸沉沉,目光淡漠落在那香囊上。
手邊亦有暗衛(wèi)送來的信件。
信上說,宋令枝不分晝夜,得空便會坐在窗下,為賀鳴做香囊。
信上說,香囊中的香料是宋令枝親自挑的,為此還跑遍了江南的香料鋪子。
信上說,香囊上繡的是“平安早歸”……
……平安早歸。
沈硯唇角溢出一聲冷笑。
他垂眼,目光從香囊移開,落在賀鳴臉上,低沉嗓音在金鑾殿中回蕩。
沈硯漫不經心道。
“……你就是賀鳴?”
金鑾殿外,一眾人惴惴不安,望著緊閉的槅扇木門小聲嘀咕。
“賀兄這是進去了兩個多時辰了罷,怎么還不出來,別是出什么事了�!�
“大膽,天子腳下,豈有你妄言的地。那可是九五至尊,許是陛下看中賀兄,多問了些,這才耽擱了。”
“也只有賀兄這樣的人才能在里面待這么久,剛剛面圣,我連眼皮都不敢抬,還好陛下沒讓我待這么久,不然我肯定露怯�!�
前三甲忐忑不安站在廊檐下。
良久,緊閉的槅扇木門終于推開,賀鳴一瘸一拐,從金鑾殿走出。
雙膝疼得厲害,連走路都不能。
眾人一擁而上,面露擔憂之色:“賀兄,你怎么了?”
賀鳴強顏歡笑,擺擺手,道自己無事。
雙足麻木疼痛,賀鳴忍著膝蓋之痛,回首望,金鑾殿落在陰雨之中。
賀鳴眼睛困惑不解,實在不知自己何時得罪了這位新帝。
三鼎甲怕是無望,賀鳴雙眼落寞,拖著沉重身軀一步步走下臺磯。
漢白玉欄桿立在兩側,宮墻黃瓦,滿眼肅穆莊嚴。
同伴笑著搭上賀鳴的肩膀:“賀兄,陛下為何留你這般晚,可是……”
他無聲做了個口型“狀元”。
賀鳴搖頭輕笑,滿臉失望:“不敢奢求,只求無愧于心罷了�!�
賀鳴眼中的傷感做不得假,且從金鑾殿出來,賀鳴臉色實在談不上好,同行之人溫聲寬慰。
“你才多大,來年再努力便是了�!�
宮道冗長,他們不過是進宮面圣的三甲,自然坐不得軟轎。
膝上疼痛難耐,賀鳴撐著傘,一步一步艱難往宮門走去。
雨聲淅瀝,點點雨珠落在油紙傘上方。蒼苔濃淡,土潤苔青。
行至宮門口時,賀鳴半邊身子盡濕,長袍深淺不一。
宮門近在咫尺,賀鳴無聲松口氣,低頭尋找懷中錢袋,他猛地瞪圓眼睛,手指在腰間上下摸索。
賀鳴急道:“……我的香囊呢?”
前后找了一通,都不見宋令枝送給自己的香囊。賀鳴火急火燎,想著沿路折返。
同伴趕忙拉住人:“賀兄,你今日是怎么了,怎的如此糊涂?這皇宮哪是我們想進就進,且若是那香囊是丟在金鑾殿,難不成你還要去同陛下要來不成?”
賀鳴一時語塞:“我……”
精疲力盡,提及沈硯,賀鳴當即想到自己在殿中跪的那一個多時辰。
想來香囊應是那時落下的。
賀鳴后悔不已,神色懊惱:“那是宋妹妹送給我的……”
同伴拍拍他肩頭:“這有什么,令夫人再做一個不就成了?左右不過是一個香囊罷了,她總不會同你置氣�!�
賀鳴搖頭:“你不懂。”
他今日實在是不宜出門,諸事不宜。先是不知何處忍惱沈硯,在殿前跪了一個多時辰,后來又弄丟了宋令枝的香囊。
怕御前失態(tài),殿前對答時,賀鳴也不曾抬頭。
“罷了罷了,改日見到宋妹妹,我再親自同她賠禮謝罪,今日就當……”
一語未了,忽聽身后太監(jiān)一聲笑:“賀狀元叫奴才好找�!�
耳邊雨聲依舊。
賀鳴一驚,轉身驚詫行禮,又疑惑道:“公公可是認錯人了,陛下并不曾……”
眼前的太監(jiān)是御前總管,賀鳴剛剛還在金鑾殿見過。
太監(jiān)眉開眼笑,操著一口尖細的嗓子:“陛下剛剛下旨,欽點賀公子為狀元,奴才這不趕著來給狀元郎道喜了?”
賀鳴錯愕不已。
幽幽細雨落在他身后。賀鳴皺眉,忽而想起自己離開金鑾殿時,無意瞥見上首那抹明黃身影。
金鑾殿空蕩,沈硯身居高位,說不出的寂寥孤獨。
他還以為圣上對自己不滿。
……
金鑾殿各處掌燈,殿中燈火通明,照如白晝。
案上中央擺著的,是一個石榴形的雪青色香囊,頂端綴著絲絡,底部垂著珠寶流蘇。
“平安歸來”四字繡得歪歪扭扭。
許是主人時常戴在身上,又常攥在手心賞玩,上方絲線隱隱有磨毛跡象。
江南暗衛(wèi)送來的密信同香囊放在一處。
沈硯目光低垂,眸光一點點變冷,寒意刺骨。
槅扇木門推開又闔上,岳栩拱手:“陛下……”
紫銅鎏金大鼎燃著熏香,湊近看,隱約可見一角雪青色。
似是沈硯剛剛讓他從賀鳴身上取下的香囊。
那香囊也不是什么好物,雖說料子都是上乘的,可宮中何時缺過好料子。且宋令枝的針線活實在不敢恭維,這香囊便是送他,他也不會要。
岳栩疑慮重重,不知沈硯為何要命自己做這等偷雞摸狗之事。
岳栩訥訥張唇,待要細看那香囊,忽見上首傳來沈硯冷冷的一聲:“……有事?”
那聲音似萬年冰潭,森冷透骨。
岳栩忙忙收回目光,不敢再多看一眼,低聲同沈硯說正事。
……
江南宋府。
宋老夫人雙手握著佛珠,跪在蒲團之上,嘴上念念有詞。
柳媽媽站在一旁,同樣是緊張不安,手中的絲帕攥得發(fā)皺。
宋令枝款步提裙,遙遙瞧見跪在佛前的宋老夫人,忙命柳媽媽扶起祖母。
“祖母你這是做什么,昨兒還道心口悶,大夫還說讓你多歇息,今兒在佛前跪了這么久,也不怕傷了身子。”
宋老夫人睨宋令枝一眼:“你小孩子家家,懂什么。賀鳴殿試是一甲,只要、只要圣上……”
滿屋眾人齊齊垂首,只要沈硯既往不咎,賀鳴是穩(wěn)中三鼎甲的。
宋老夫人小聲絮叨,又在佛前拜了三拜,求佛祖庇佑。
又轉身,打發(fā)人去看榜,宋老夫人焦急不已,連聲催促。
“定是那起子奴才又偷懶了,怎的到現(xiàn)在連個信兒也無。枝枝,你去……”
宋老夫人腳下踉蹌,差點站不穩(wěn)。
宋令枝忙扶著人在太師椅上坐下,又取來青緞靠背,她溫聲寬慰。
“祖母莫急,父親也打發(fā)人去看榜了,想來很快就有消息回來�!�
宋老夫人平緩著氣息,雙眉仍緊緊皺在一處。
“這都去了多久,到底有信沒信,派個人回來也好,不然我這心總懸著……”
“老夫人大喜,姑娘大喜!”
驀地,月洞門那傳來小丫鬟的笑聲,小丫鬟梳著雙螺髻,倒是個伶牙俐齒的。
宋老夫人拄著沉香木杖,從佛堂顫巍巍走出,木杖在地上發(fā)出幾聲沉悶之響。
“小蹄子賣什么關子,還不快說�!�
小丫鬟伏地叩首,嘴甜道:“奴婢給狀元夫人請安了。”
……狀元,狀元。
宋老夫人一口氣差點提不上來,而后轉身,握著宋令枝的手,難以置信。
“枝枝,她剛剛說的可是真的?賀鳴他、他……”
宋老夫人激動難耐,雙眼垂下淚珠,“他真是狀元了?”
宋令枝笑著點頭:“是,她剛剛說的就是狀元�!�
宋老夫人喜不自勝,握著佛珠在手,轉身朝佛祖拜了又拜。
“枝枝,明日同我去金明寺還愿,上天垂憐,我們家也出了狀元郎了。還有,我們府上擺十日流水席,府上丫鬟奴才這個月拿三份月錢,也算他們伺候主子有功勞�!�
垂手侍立在旁的柳媽媽早領命而去,宋老夫人喜得正睜不開眼睛。
烏木長廊外亦響起宋瀚遠的笑聲:“兒子來給母親道喜了。”
宋老夫人疊聲笑,一面命人備下謝禮,明日去金明寺還愿,一面又命人備下筵席。
她雙手合十:“這可是我們家的大喜事,可不能馬虎、馬虎……”
眼前忽然一黑,宋老夫人腳下一軟,身子不由自主往下跌去,竟直直暈了過去。
宋令枝大驚:“——祖母!”
……
閑云閣靜悄無人低語,廊檐下懸著兩盞掐絲掐金琺瑯燈籠。
入了春,滿園春色,楊柳垂金。
宋令枝一手撐著腦袋,輕倚在榻前,白芷悄聲步入房中,為宋令枝添上鶴氅。
宋令枝從夢中驚醒,一雙睡眼惺忪。
宋老夫人昏睡了五日,宋令枝也在榻前守了五日。
本就不堪重負的身子越發(fā)單薄孱弱,一張臉慘白如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