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宋老夫人點點頭:“是該一起。”
話落,又聽得丫鬟來回,說是賀鳴還在書房,說是看完書才肯過來。
宋老夫人無奈:“這書呆子,許是怕自己昏睡這般久落下功課,誤了明年春闈。罷罷,枝枝你去尋他,就說是我的話。若再不來,就是不給我老婆子的面子。”
書房悄然無聲,落針可聞。
案上的纏枝牡丹翠葉熏爐燃著百合宮香,青煙繚繞,裊裊白霧氤氳。
書案后,賀鳴一身金絲滾邊竹青色圓領長袍,伏案垂首,手邊高高累著《論語》《中庸》。
槅扇木門輕闔,落日余暉落入書房,頃刻又被隔絕在園外。
賀鳴只當是小廝,眼皮也不曾抬動半分,目光牢牢盯著案上的書冊。
“不必添茶,我……”
鼻尖忽的落下一陣幽香,不是小廝身上慣有的花露油香皂之味。
賀鳴驚疑抬頭,眼中掠過幾分詫異:“……宋、宋妹妹。”
他起身,黃花梨斑竹梳背椅在地上發(fā)出輕微動靜,賀鳴抬眸彎唇:“天冷,宋妹妹怎么還過來了�!�
宋令枝一身石榴紅牡丹紋錦袍,她掩唇清清嗓子:“祖母在望仙閣擺宴,說是今夜除夕,讓你也好好歇息才是,莫要累壞了身子。我親自過來,賀哥哥總不會拂了我面子罷?”
賀鳴拱手:“宋妹妹說笑了。”
園中樹梢懸著紅燈籠,滿府上下彩燈高掛,入目姹紫嫣紅,金窗玉檻。
望仙閣為三重檐,檐角似雄鷹展翅,騰躍飛空。
紅墻綠瓦,檐角下懸著鐵馬,隨風搖曳晃動。
兩側是抄手游廊,臺磯長長迤邐,檐下積雪早被奴仆灑掃干凈。
空中遙遙傳來細樂聲喧,隱約還有宋老夫人爽朗的笑聲。
有婆子提著攢盒往下,途中瞧見宋令枝和賀鳴,福身笑道:“姑娘和姑爺可算到了,快些上去罷。剛老夫人還同老爺念叨呢。”
宋令枝頷首彎唇:“知道了,我……”
視野之內忽的闖入一盞掐絲琺瑯云蝠紋花籃式掛燈,宋令枝眼中恍惚,后知后覺沈硯以教書先生的身份留在宋府時,二人也曾在望仙閣撞上。
那雙晦暗如墨的眸子好像又一次浮現(xiàn)在眼前,隔著茫茫雪霧,在盯著自己……
“宋妹妹,你……”
賀鳴的聲音忽然在耳邊落下,宋令枝遽然轉身,腳下趔趄,身子忽然往后仰去。
電光石火之際,一只手臂及時攬住宋令枝。
賀鳴眼疾手快,伸手攬住宋令枝一抹細腰。
風動樹搖,空中細雪如搓棉扯絮,洋洋灑灑飄落一地。
四目相對,懷中的宋令枝滿目倉皇失措。掌中纖纖素腰盈盈一握,二人在外人眼中雖早已成親,只是賀鳴待宋令枝,仍是禮讓有加,不敢逾越半分。
女子身上特有的熏香縈繞,賀鳴耳尖泛紅,他別過臉,干咳兩三聲。
“唐、唐突了,宋妹妹,我……”
語無倫次,惹得身后秋雁和白芷好一通笑。
宋令枝唇角染上些許笑意,正想著抬腳,倏然,腳腕一陣鉆心的疼。
她臉色驟然一白。
……崴腳了。
秋雁和白芷齊齊收住笑聲,急道:“——姑娘!”
宋令枝扶著白芷的手站穩(wěn):“無事,我……”
話猶未了,腳腕再次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疼,宋令枝一張臉慘白如紙。
“別動�!辟R鳴輕聲,轉身命人去請大夫來。
白芷急道:“家里倒是有竹椅轎,可是這游廊怕是走不了,姑娘,不若奴婢同老夫人說一聲,今夜留在臨月閣歇息罷�!�
宋令枝搖頭忍著疼:“祖母才說好不容易一家子團圓,我若是出了岔子,豈不是掃她老人家的興?罷了,你和秋雁扶著我……”
剛往上抬腳,宋令枝又一次疼得皺眉。
白芷擔憂:“姑娘,還是奴婢同老夫人說罷。老夫人在三樓聽戲,姑娘這樣上去,腳腕怎么受得住。別說老夫人,就是姑爺瞧見,也是……”
白芷拼命朝賀鳴使眼色,試圖將對方也拉入自己陣營之中。
賀鳴抿唇溫聲:“還想上去嗎?”
宋令枝不假思索點點頭:“自然,祖母還在上面等著呢�!�
烏木長廊風聲漸起,簌簌白雪拂面。
賀鳴拂開長袍,忽而在宋令枝眼前蹲下:“上來,我背你上去。”
賀鳴后背寬厚有力,青色影子落在宋令枝身前。
她瞳孔一怔,腳尖再不曾往前動過半分,宋令枝遲疑:“我……”
賀鳴轉首揚唇,學她說話:“我親自來,宋妹妹總不會拂了我面子罷?”
半柱香前,這話還是從宋令枝口中道出的。
她面上浮現(xiàn)少許緋紅之色,賀鳴還在等著自己,下首還有丫鬟婆子看著。
貝齒咬住下唇,宋令枝輕輕往前挪動半分,手臂僵硬,環(huán)住賀鳴的脖頸。
她聲音怯怯:“有勞、有勞賀哥哥了�!�
賀鳴喉嚨溢出一聲笑,胸腔鼓動,后背也跟著顫動。
宋令枝耳尖微紅,似梅枝上的胭脂紅潤。
空中遙遙飄落著白雪,青松撫檐,世間萬物好似陷入沉寂之中,萬籟俱寂。
身下的竹青色身影腳步沉穩(wěn),賀鳴拾級而上,穩(wěn)當緩慢。
秋雁和白芷亦步亦趨跟在身后,檐角雪花飄落,宋令枝悄悄伸出半個手掌,接住一抔的雪水。
冬雪冰冷,寒意徹骨,宋令枝凍得一哆嗦,趕忙縮回手。
倉促之余,半抔雪水不小心拂到賀鳴脖頸。
“賀哥哥……”宋令枝驚慌失措,手忙腳亂掏出絲帕,妄圖擦干賀鳴頸間的冷意。
那水雖然不多,卻還是冰得賀鳴一涼,水珠順著脊背往下,再也瞧不見。
賀鳴啞然失笑:“宋妹妹這是……”
他側身偏首,抬手欲抹去自己脖頸的冰水。
驀地,手上動作一頓,賀鳴無意間抓住了宋令枝的手腕。
女孩手腕纖細白凈,指尖沁涼,亦有殘留的水珠逗留。
烏木長廊外雪花飄飄,柳媽媽輕手輕腳踱步至宋老夫人身側,低聲道:“老夫人,您瞧廊下的姑娘和姑爺……”
一時間,戲樓眾人都引頸往下張望。
隔著茫茫雪花,賀鳴背著宋令枝,二人手指還交握在一處。
柳媽媽溫聲笑道:“老夫人這回可放心了?”
宋老夫人眉目和藹溫和,一連說了幾個“好”字,又眉開眼笑道:“待來年除夕,興許家中又能添上一丁,這兩孩子也算苦盡甘來了。”
柳媽媽揀好話給宋老夫人聽:“我們姑娘這般有福氣的,說不定懷的還是龍鳳胎,到時候,老夫人可別小孩吵鬧就成�!�
宋老夫人笑得開懷:“你這老東西,如今也會那我取樂�!�
笑得急,宋老夫人連聲咳嗽,喉嚨忽的涌起一陣血腥,柳媽媽趕忙遞上熱茶,緊張不安:“老夫人可有大礙?”
宋老夫人擺擺手,強壓住心口那股惡心,滿滿半杯熱茶喝下,她搖頭,面上難掩惋惜:“老了,到底不如從前健朗了,我只愿能多活幾日,看看我曾孫子再找�!�
柳媽媽不安:“老夫人說的什么胡話,大過節(jié)的,快拍三下木頭。您是有福氣的,定然會長命百歲�!�
眼珠子又開始變得渾濁,宋老夫人無奈彎唇,不曾告知他人,只道:“外面冷颼颼,快打發(fā)人將他們帶上來,省得凍壞了�!�
柳媽媽聞聲退下。
望仙閣仙樂飄飄,戲臺上一眾戲子描眉畫眼,打十番。闔府上下,無比樂在其中。
……
……
除夕夜,京城亦是特鬧非凡。
禮花響了整整一夜,火樹銀花,香屑滿地。
皇宮之中,紅墻黃瓦,滿園無聲。
乾清宮內寂寥空蕩,公文奏章高高累在手邊,沈硯一手抵著眉心,劍眉緊皺在一處。
小丫鬟躡手躡腳走近,雙手捧著白玉纏枝瑪瑙盤子,上面是御膳房剛做好的桂花糖蒸栗糕。
小丫鬟腳步極輕,輕輕將盤子擱在一旁高案上,福身往后退去。
剛往后退開兩三步,書案后的沈硯遽然睜眼:“枝……”
沈硯瞳孔驟緊,下意識伸手去抓,觸手所及,空無一物。
寢宮空闊孤寂,裊裊青煙自鎏金異獸紋銅爐升起,煙霧彌漫。
……他又做噩夢了。
夢里細雨飄搖,寒意侵肌入骨。
宋令枝滿頭青絲散落在海面上,咸濕的海水在宋令枝臉上涌過。
紅唇凍得發(fā)白,宋令枝一遍遍重復。
——沈硯,我很怕冷的。
——很怕冷的。
哽咽聲縈繞在沈硯耳邊,回京后,沈硯幾乎夜夜都能夢見宋令枝,夢見她烏發(fā)覆面,夢見她凄厲的哭聲。
她說自己怕冷,卻還是義無反顧跳下海中。
噩夢纏身,沈硯揉著眉心。
下首的小丫鬟戰(zhàn)戰(zhàn)兢兢,跌跪在地上,伏首磕頭求饒:“陛下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不是有意的……”
沈硯一張臉冷若冰霜:“——滾。”
小丫鬟腳底抹油,連滾帶爬跑了出去。風雪簌簌,正好撞上從外面回來的岳栩。
一身風雪披在肩上,岳栩拱手:“陛下,冷宮剛傳來消息,說先皇后……先皇后自縊了�!�
岳栩垂首斂眸。
整整一年,先皇后忍到此刻才動手,無非是想要陷沈硯于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之地。
除夕夜圣上生母自縊,明日朝堂定然大亂。
岳栩沉聲:“如今人雖救回來,可是先皇后不吃不喝,太醫(yī)開的藥全都吐了出來,照這般下去,許是活不過三日�!�
“……自縊?”沈硯眼眸微臺,黑沉眸子勾起幾分嘲諷譏誚,他拂袖起身,眼中半點笑意也無,“備轎�!�
青玉扳指捏在手心,“朕倒是要瞧瞧,朕的母后要同朕做什么,竟如此大動干風雪簇擁著沈硯一路前行,步輦停在冷宮門口。
厚重的木門緩緩推開,入目滿眼瘡痍滄桑,彩漆剝落,枯樹頂著厚厚白雪。
園中杳無聲息,忽的,宮中傳來一聲凄厲沙啞的“——滾”。
藥碗摔落在地上,碎片落了一地,滿屋狼藉。
先皇后披散著頭發(fā),雙眼凹陷,骨瘦如柴,干瘦的手指抬起,她嗓音喑啞,似女鬼般怒吼:“沈硯呢,讓他來見我,這個孽障,當初本宮就不該心善留他一命,他就該死在本宮腹中�!�
“死,都給本宮死!”
尖銳的聲音在宮中久久回響,在冷宮監(jiān)視先皇后的婆子嚇得哆嗦顫栗,跪著往后退。
沈硯登基后,并未尊稱自己生母一聲太后,也沒有讓其搬入慈寧宮,而是丟在冷宮不聞不問,偶爾打發(fā)人來看看死了沒有。
如今連一聲太后也稱不上,眾人口中,她只是先帝的皇后,先皇后。
破敗不堪的木門在風中搖搖欲墜,婆子驚慌失措出門,差點迎面撞上一抹明黃身影,嚇得跪在地上。
“老奴見過陛下�!�
沈硯目不斜視,從婆子身前越過。
明黃衣角緩慢落入先皇后眼中,女人披頭散發(fā),一雙眼珠子直勾勾,看見沈硯,她先是一怔,而后哈哈大笑。
嗓子生疼,脖頸上還有道道青紫紅痕,先皇后捂著喉嚨連連咳嗽。
往日就連在病中,也要梳妝挽發(fā)畫眉的女子,此刻卻瘋瘋癲癲,混身骯臟不堪,狼狽至極。
岳栩識趣掩上門,冷宮燭火幽暗,空無一物。
沈硯負著手,冷眼睥睨榻上的女子,她的生母:“本宮就應該殺了你的,殺了你的……”
先皇后喃喃自語,似陷入某種魔怔,“沈硯,你早該死的,是本宮救了你一命,可你卻恩將仇報!你如今就算是皇上又怎樣,只要本宮一死,那些朝臣……”
“你若死了,你猜朕的皇兄還能活嗎?”
先皇后腫著一雙眼珠子,抱著雙膝蜷縮在榻上:“本宮的昭兒呢,他身子那么差那么差,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沈硯你這個畜生,連你皇兄都不肯放過,你該死,該千刀萬剮,該下地獄……”
“母后�!鄙虺幑创�,一步步走近,長身玉立,頎長身影如鬼魅般映照在先皇后臉上,他一字一頓。
“朕聽聞人的身上有兩百零六塊骨頭,也不知是真是假,不如讓朕的皇兄替朕數(shù)數(shù)�!�
沈硯聲音極慢極慢,“……一天拆下一塊�!�
能不能活,就看命數(shù)了。
沈硯輕聲。
“母后不是向來信道嗎?何不讓玄靜真人替皇兄占一卦,看看他還有多久……能下去陪玄靜真人?”
先皇后眼珠子瞪圓,從榻上滾落在地,本就骨瘦如柴,經此一摔,渾身骨頭摔疼,她掙扎著想要去抓住那一抹明黃衣角,可是卻怎么也夠不著。
女子躺在地上,撕心裂肺痛罵。
“沈硯,你這個瘋子、瘋子……”
沈硯垂眼冷漠,視線淡漠從女子臉上越過。
半晌,他面無表情甩袖而出。
空中落起鵝毛大雪,冷風呼嘯,身后破敗冷宮,忽的傳來女子的哭聲,而后,又夾著斷斷續(xù)續(xù)的歌聲。
木窗在風中晃動。
地上的女子一手抱著枕頭,似是枕頭當成沈硯,她低低笑道。
“硯兒,你是母后的孩子,母后怎會不疼愛你呢�!�
“硯兒,你皇兄又病了,你幫幫他,好不好?”
“硯兒,幫幫你皇兄,幫幫他……”
風雪掠過耳畔,沈硯沉著臉,疾步走出冷宮。
寒風拂面。
岳栩垂手侍立在廊檐下,快步走來,替沈硯撐起油紙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