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雨聲淅瀝,點點雨珠順著檐角滾動。
房中尚未掌燈,光影晦暗不明,沈硯一雙黑眸冷冽森寒,勾起的唇角半點笑意也無。
落在錦匣之上的手指骨節(jié)勻稱,指節(jié)輕曲。
他垂眼,一雙黑眸沉沉,陰森寒冷。
青銅扣子“噠”一聲,錦匣輕輕掀開,滿目玲瑯璀璨瞬間闖入宋令枝視線。
沈硯隨意捏起一支金鑲玉步搖,瑩潤透亮的寶石鑲嵌在步搖上,他啞然彎唇,漫不經(jīng)心朝宋令枝望去。
玉簪尖銳,宋令枝喉嚨一緊,只覺周身顫栗不止。
撐著妝臺的手指輕輕顫動,雙足失了力氣,宋令枝差點站不穩(wěn)摔倒。
“……怕朕?”
玉簪輕挑起宋令枝的下頜,凌厲的簪子尚未碰到宋令枝下頜。
倏地,沈硯右手用力,玉簪輕而易舉在他手中碎成兩截,裂端的粉末洋洋灑灑落了一地。
在宋令枝眼前飄下。
顫抖遍及全身,脊背僵硬,宋令枝下意識往后退去。
下一瞬,玉簪陡然被沈硯丟開,那只白凈修長的手指輕抬起宋令枝的下頜。
許是剛剛簪子扎破沈硯的掌心,鼻尖隱約有血腥味彌漫。
宋令枝身子一顫,雙足力氣喪失,動彈不得。
抵在自己下頜的力道逐漸加重,久違的窒息感如潮涌般,疊著往日的噩夢,席卷宋令枝全身。
“松……”手。
最后一字還未落下。
驀地,沈硯忽然松開人,禁錮自己的力道不再,宋令枝四肢無力,跌坐在沈硯腳邊。
喉嚨生疼,宋令枝連聲咳嗽,剎那,水霧氤氳雙眸。
沈硯俯身,轉(zhuǎn)眸輕瞥窗外一眼,似不經(jīng)意:“魏子淵,弗洛安王的二子……”
他輕哂,唇角勾起幾分譏誚和嘲諷,“他倒是有本事。”
竟能在沈硯眼皮子底下瞞天過海,將宋令枝帶到弗洛安。
輕飄飄的一句話落下,宋令枝不寒而栗。顧不得嗓子的嘶啞,宋令枝半跪著起身,纖細手指緊攥沈硯的衣袂。
“不干他的事,是我、是我……”
嗓音沙啞,連聲咳嗽,宋令枝嗆出淚花。晶瑩淚珠自眼角滾落,砸落在地上。
低低嗚咽淹沒在窗外夜雨之中。
宋令枝不敢松開手,一張小臉半仰,婆娑雙目瞬間映入沈硯眼底。
他垂身,沁涼指尖輕撫過宋令枝眼角溫涼的淚珠,那雙漆黑眼眸平靜,波瀾不起。
沈硯聲音輕輕,似風雨前的安寧。
“枝枝,朕不喜歡……你騙我�!�
淚珠一點一點,滲透在沈硯手上。
過往陰影籠罩全身,宋令枝渾身一顫,雙頰一偏,躲過沈硯手指。
沈硯眸光一沉。
驚懼四起,宋令枝顫抖著身子,緩緩、緩緩別過臉,任由左臉貼上沈硯指尖。
她顫巍巍:“不、不是……”
宋令枝連連搖頭,雙眼垂淚:“不是這樣,魏子淵他沒有……”
“枝枝。”沈硯垂首,俯身湊至宋令枝耳邊,“朕更不喜歡你為他說話,還為他……頂罪�!�
撫過自己眼角的手指輕柔,然落在宋令枝身上的恐懼卻如影隨形,半分不減。
落在臉上的深沉視線似無形的壓迫,壓得宋令枝喘不過氣。
瞳孔緊縮,宋令枝瞪圓一雙杏眸:“我沒、沒……”
泣不成聲,嗓子似讓人緊緊扼住,迎著沈硯那雙深邃晦暗的眼眸,宋令枝說不出只言片語,她低聲抽噎。
宋令枝不知道沈硯查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更不敢堂而皇之在沈硯眼前扯謊。
欺騙沈硯的下場宋令枝早就領(lǐng)教過,她不敢在沈硯面前胡言亂語,怕惹得對方更加生氣,怕連累魏子淵。
雙腳發(fā)麻,宋令枝閉上眼睛,淚水又一次滾落。
她聲音低啞,透著精疲力盡后的疲憊無助:“是我、是我要離京的,他才……幫了我,不干他的事,不干他的事�!�
宋令枝一遍又一遍重復,好像這樣,沈硯就能不遷怒魏子淵。
雨還在下,樓下那抹修長身影融在雨幕中,魏子淵瞪大眼睛,難以置信望向窗后的人影。
沈硯唇齒溢出一聲笑:“他對你倒是盡心�!�
樓下的魏子淵怒目而視,眼看就要沖上樓。
沈硯彎唇:“……和那姓賀的一樣�!�
寒意四面八方傳來,宋令枝手腳并用,扶墻往外跑,“是他誤會了,我去和他說,我和他說明白……”
雙足本就麻痹,甫一用力,宋令枝直直跌落在地,膝蓋在地板上撞出沉重一聲。
“慌什么�!�
沈硯聲音淡漠,不疾不徐,眼中掠過幾分不悅。
他不喜宋令枝下樓見姓魏的,更不喜歡她和對方說話。
沈硯慢條斯理,轉(zhuǎn)動腕間的沉香木珠,邁步越過宋令枝:“朕替你去。”
“不要——”宋令枝脫口而出,淚水再一次泅濕衣襟。
賀鳴如今還下落不明,她不能讓魏子淵也落得同樣的下場,受自己拖累。
宋令枝低聲哀求:“不要去�!�
手指牢牢攥著沈硯衣袂,宋令枝淚流滿面,苦苦乞求。
沈硯駐足,轉(zhuǎn)目凝視宋令枝一雙淚眼,修長手指輕撫過宋令枝的脖頸。
視線下移,落在宋令枝宛若胭脂的紅唇上,沈硯眸光暗了一瞬。
“……不想朕下去?”
宋令枝忙不迭點頭,小聲啜泣。
沈硯笑著低頭,長指輕拂過宋令枝的脖頸。指腹略帶薄繭,驚起陣陣顫栗。
沈硯啞聲:“枝枝,你知道怎么做的�!�
云影橫窗,秋霖連綿。
冷風從窗口灌入,宋令枝發(fā)亂髻松,她抬起臉,隔著一雙朦朧淚眼,她看見沈硯居高臨下站在自己身前。
魏子淵還站在樓下,好似下一刻就要沖上來。
宋令枝閉了閉眼,扶著妝臺站起。
雨絲搖曳,竹影參差。
支摘窗下,宋令枝一手撐著妝臺,緩慢起身。她踮腳,紅唇極輕極輕落在沈硯唇角,稍縱即逝。
纖長睫毛撲簌亂顫,沈硯不為所動,只垂著一雙深黑眼睛。
宋令枝閉上眼,又往前碰了一碰。
魏子淵站在樓下,雙手緊握成拳,他聲音冷冽:“讓開。”
梗在他身前的長劍紋絲不動,岳栩面無表情,手中利劍在光下泛著銀白之色。
劍刃直指魏子淵心口。
魏子淵眸光一沉,空手搏斗,他出招狠厲,只是下一瞬,魏子淵忽的聽見岳栩不慌不忙的一聲。
“二王子怕是不知,三公主也出宮了�!�
魏子淵眼眸一怔。
剎那的晃神,他立刻居于下風,魏子淵愕然:“……什么?”
岳栩不動聲色,手中利劍橫在魏子淵頸間,他冷聲:“好自為之,二王子�!�
……二王子。
拳頭離岳栩只剩一寸之距,魏子淵卻遲遲沒有出手,牙關(guān)緊咬,魏子淵眼角泛紅,目眥欲裂。
眼前掠過一幕幕,是父王為他宴請八方來客,是母后日日夜夜挽著他的手笑,噓寒問暖,是白日三公主同他拌嘴,末了又別別扭扭喊他“二哥”,端著湯圓給魏子淵送來,說是母后特意留給他的。
魏子淵顛沛流離這么多年,從來不知自己是喜歡甜湯圓的。
大雨瓢潑,魏子淵站在雨中,混身濕透。
窗前,夜色無聲落在宋令枝肩上。
溫熱紅唇在沈硯唇角輕輕掠過。
帶著恐懼不安,長長睫毛顫若羽翼。
倏然,宋令枝整個人被托起,上半身騰空,身后是濃密雨幕。
雨絲飄搖,秋風瑟瑟,寒意料峭。
宋令枝身子顫栗:“陛、陛下……”
一語未了,后頸忽然被人捏起,沈硯不由分說咬住她唇珠。
淡淡血腥味在唇齒間彌漫,疊著沈硯錦袍上虛無縹緲的檀香。
紅唇裂開一道小小口子,疼得厲害。
宋令枝往后一躲,避開沈硯的觸碰。
縹緲雨霧落在她身后,雨珠沁涼,落在她頸間。
上半身懸在空中,宋令枝差點驚呼出聲。忽而,一只手輕而易舉撈住她。
沈硯的吻又一次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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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雨連著下了三日。
格林伊的多寶閣依然座無虛席,前來付定金的姑娘夫人數(shù)不勝數(shù),還有的郎君是特地從外地趕過來的,為給新過門的娘子尋一副好頭面。
格林伊掏出畫冊,任郎君挑選。連著忙活一整日,好不容易歇下,忽而又聽侍女來報,說是公主來了。
羽步翩躚,公主一身煙紫色暗花紋蟬翼紗,踩著迤邐日光走下馬車,她一手扶著鬢間的步搖,視線朝后張望。
一雙柳葉眉不悅攏在一處:“宋姐姐還沒回來?”
格林伊笑著迎上去,滿臉堆笑:“先前說是去秦安島尋礦石去,哪有這么快就回來。”
公主撇撇嘴,憤憤不平:“哪有這樣的,自己偷偷跑去秦安島,不和二哥哥說就罷了,怎么連我也漫著。前兒夜宴,宋姐姐也沒去�!�
格林伊唇角笑意稍斂,疑惑:“宋姐姐沒去?”
公主連連點頭,猶如小雞啄米:“可不是,我二哥哥這三日都將自己關(guān)在寢殿,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生悶氣,我怎么敲門都不理。”
那夜魏子淵是淋雨回的王宮,回宮后才知公主的馬車拔了縫,行至半路又回去了。
魏子淵一言不發(fā),只身一人回到宮中。
寢殿空蕩寂寥,槅扇木門緊緊闔著,偶爾有光影偷偷溜進。
宮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處,隔著木門好奇打量,竊竊私語。
“這都幾日了,二王子還不出來?”
“那夜二王子不是出宮去了嗎,怎么回來就這樣了,難不成是在宮外碰見了什么?”
“你們瞧,三公主送來的飯菜可一口都沒碰,會不會是……奴婢見過王后娘娘�!�
宮人福身,齊齊行禮。
王后皺緊雙眉,一心記掛家里的孩兒:“二王子今日還是沒出門?”
宮人頷首:“是�!�
王后攏眉,掩唇輕咳兩三聲:“開門。”
王后有令,宮人不敢不從。槅扇木門推開,滿殿空無一人。
青紗帳幔低垂,影影綽綽。
殿中酒氣濃重,熏人得緊。王后拿手帕捂住口鼻,又抬手,攔住往里走的宮人。
槅扇木門輕輕在身后關(guān)上,寢殿尚未掌燈,昏暗無光。
王后款步提裙,轉(zhuǎn)過一扇緙絲屏風。
魏子淵仰躺在窗前貴妃榻上,日光透過紗屜子,深深淺淺落在他眉眼。
王后悄聲走近,取來錦衾替魏子淵披上,她笑得溫和:“怎么在這睡下了,仔細染著風寒�!�
魏子淵緩慢睜開眼皮,見是王后,渾濁模糊的雙眸罕見掠過幾分驚慌失措。
“母后,你怎么來了?”
宿醉后,魏子淵只覺頭疼欲裂,他一手捏著眉心,“是哪個宮人多嘴告訴母后的?”
王后笑睨他:“哪還用得著宮人說,你這幾日閉門不出,母后早知道了。”
王后撫著魏子淵后背,嗓音溫柔如春風,她娓娓道來。
“先前母后想著,孩子大了,有心事也是常事,所以想著讓你自個待兩日。你父王想來看你,也被我攔下了。”
魏子淵眉眼輕動,眼中愧疚溢滿:“母后……”他低頭,“是我錯了,讓父王母后憂心了�!�
王后搖搖頭:“傻孩子,說什么傻話,都是一家人。前兒大周送來賀禮,你父王讓我?guī)н^來,你看著,挑喜歡的留下。”
……大周,沈硯。
魏子淵雙拳捏緊,手背上青筋暴起。
王后并未察覺到魏子淵的異樣,只笑著道:“說起來,這回還是多虧了大周皇帝�!�
魏子淵猛地揚起頭:“……什么?”
王后抿唇:“你父王說,大周送來的賀禮,還有火統(tǒng)圖。若是真能做出來,我們?nèi)蘸蟮墓俅�,都不必擔心遇上海匪了�!?br />
窗外日光高照,徐徐光影透過窗紗,魏子淵怔愣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
眼前灰蒙蒙,只依稀望見王后的雙唇一張一合。他聽不見王后的聲音,也看不清她在做什么,耳邊只余下岳栩那夜的警告——
好自為之。
好自為之,原來是這個意思。大周強盛,沈硯不單能決定一個弗洛安三公主的生死,便是這弗洛安上下……
魏子淵啞聲,低低笑開兩三聲,唇角苦澀。
若是孑然一人,他自然不怕沈硯�?扇缃袼辛思�,有了家人,還有……弗洛安的百姓。
魏子淵不可能對家人的安危視若無睹,也不可能讓百姓生于水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