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許是知道自己時日不多,老道關在地牢中,任憑大理寺怎么審,也不肯再開口。
京中鬼火一事尚未塵埃落定,金吾衛(wèi)半點也不敢松懈,連著半月嚴陣以待。
好不容易捱到換崗,三三兩兩的金吾衛(wèi)圍在一處,沖著黑夜哈欠連天,商量著等會要去何處討酒吃。
云影橫窗,婆娑細雨自檐角下滾落。
長街雨霧飄散,烏皮六合靴踩上青石板路,為首的金吾衛(wèi)往后退開兩三步,同同僚拉開好幾步。
“說好的,我可不吃酒。上回吃醉回家,差點沒讓我家那位打出來,我可再不敢了。各位哥哥行行好,放過我這回罷�!�
同僚哈哈大笑:“怎么,你家那位還是母老虎不成?怕什么,盡管喝,大不了今夜同兄弟一起睡便是了。”
“滾滾滾!什么臭男人硬邦邦的,哪有香香軟軟的小娘子好?且我家娘子也不是什么母老虎,若是真不在乎,她才懶得打我�!�
那人抱肩仰頭,“你們不知道,我家娘子對我有多好,還不嫌棄我每日刀尖上過日子。若不是這幾日被那老道害慘,我還能日日回家吃我娘子自己做的紅燒肉。那色澤那氣味,香得嘞!”
眾人撫掌大樂:“改日你帶一點出來,也讓兄弟幾個飽飽口福。那老道著實可惡,明明都在他房中搜出磷碳粉了,他還嘴硬不肯承認�!�
“那磷碳粉真有那么厲害,能在夜里發(fā)光?”
“那是自然,不然你以為這世上真有鬼火,不過是那老道裝神弄鬼,坑蒙拐騙的伎倆罷了。陛下如今不結案,許是怕那人還有同伙�!�
眾人逮著那老道又罵了一通。
“京中好不容易安穩(wěn),那老道怎么想的,居然還敢當面罵陛下。我聽聞他在地牢還嚷嚷著要面圣,還說什么馬什么胭脂鋪子。”
“……胭脂鋪?都死到臨頭還惦記著美嬌娘,他是不是瘋魔了?”
正心心念念家中紅燒肉的金吾衛(wèi)忽然好奇抬頭。
“他說的是胭脂鋪子的馬掌柜罷?”
眾人齊齊望向他,驚訝出聲:“……什么馬掌柜?”
“你們不知道嗎?那胭脂鋪就在街口,我常陪著我家娘子去,去歲他家鋪子關了一陣,我家娘子還傷心了好久。”
雨聲連綿不絕,路過的青緞馬車濺起一地的雨珠,同金吾衛(wèi)的方向背道而馳。
沈硯端坐在馬車內(nèi),一雙漆黑眼眸輕闔。
雨聲淅瀝,伴隨著金吾衛(wèi)的恍然大悟。
沈硯倏然睜開眼睛,漫不經(jīng)心撥動手中的沉香木珠:“岳栩�!�
隔著輕薄的墨綠車簾,岳栩低沉的嗓音傳入馬車:“屬下在。”
手中的沉香木珠輕輕捻過,沈硯眼中淡淡:“……那胭脂鋪子可是真的?”
岳栩垂手:“應該是真的,只是那老道說話含糊不清,后來又瘋瘋癲癲說了好些有的沒的,大理寺估摸是以為他在胡言亂語,故而并未記在卷宗。”
良久,馬車內(nèi)傳來沈硯一聲冷笑。
岳栩低眼,須臾方道:“陛下,屬下忽然記起一事,那胭脂鋪子,宋……宋姑娘以前也去過。”
沈硯眼睛輕抬:“……你說什么?”
岳栩畢恭畢敬道:“屬下不敢胡言,宋姑娘確實隨侍女去過,不過也就一回。屬下聽說,那鋪子的馬掌柜同香娘子是冤家,宋姑娘后來不再關顧,興許也有這個緣由�!�
老道、胭脂鋪子、馬掌柜……宋令枝。
勻稱指骨落在膝上,沈硯雙眸輕閉,深黑眸子落在夜色中,晦暗不明。
少頃,駛回舊府的馬車忽然調(diào)轉方向,改向胭脂鋪子而去。
長街空蕩,只余夜雨凄冷。
作者有話說:
收到畫卷時——
弗洛安公主:這大周皇帝怎么不笑啊
沈硯:你說我怎么不笑
感謝在2023-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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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沈硯:“怕是宋家一家都還活著�!薄�
第五十六章
長街昏暗,
細雨綿綿。
胭脂鋪子前懸著兩盞青花水草帶托油燈,光影晦暗不明。
鋪子悄無聲息,似是無人問津。
空蕩的長街只有岳栩的聲音盤旋。
隔壁婦人聞得聲音,
好奇探頭出來張望,
青緞馬車奢華精致,
岳栩身上的長袍,亦是上用的織金錦。
婦人心中發(fā)怵,
后悔自己多管閑事。
腦袋一縮,
攏緊衣襟想要套上門閂。忽而,門縫中多出一只強勁有力的手掌。
岳栩攔住門,
端的彬彬有禮:“夫人,
這可是馬掌柜的鋪子?”
岳栩生得正氣凜然,
婦人上下打量他好幾眼,沒再繼續(xù)關門:“你是……”
岳栩拱手作揖,
驀地想起先前路過金吾衛(wèi)的閑談,他低聲:“明日是我家娘子的生辰,她往日最愛馬掌柜的胭脂,
碰巧我近日出遠門,
今夜才回,所以想著……”
他垂眸,
面露窘迫之意,似真正為情所困。
婦人眉開眼笑,
垂手笑道:“你家夫人好福氣,竟能得你這樣一位好夫君,哪像我家那位,
都不知道在哪廝混�!�
她笑笑,
倒豆子似的將馬掌柜的老底都透出,
“不過你今夜怕是買不著胭脂了,馬掌柜好像出遠門了,鋪子都關好久了�!�
岳栩心中咯噔,疑慮重重,面上卻半點不顯:“敢問夫人,馬掌柜何時歸?”
婦人搖頭:“這我倒是不知,去歲他家鋪子就一直神神秘秘,常常關著門�!�
婦人稍作沉吟,“先前還聽說馬掌柜要將鋪子盤出去,后來不知怎的又說不盤了。你說說,這做生意的,常年累月不開門是怎么一回事?和那蘭香坊一樣�!�
岳栩心中震驚,好聲好氣送走婦人,躬身退至馬車旁,一五一十將婦人的話告知沈硯。
岳栩凝眉:“主子,可要屬下……”
沈硯淡聲:“嗯。”
秋霖細密,雨打芭蕉。
青石板路上落滿雨珠,岳栩翻墻入院,從里面開門迎沈硯入屋。
鋪子杳無聲息,岳栩提著一盞羊角燈,悄聲在鋪子轉悠一圈。
果真如那婦人所言,馬掌柜許久不曾開門迎客,漆木案幾上堆著厚厚的一層塵埃。
后院柴房踏遍,岳栩搜遍所有的藏身之處,又上樓,拱手稟報:“主子,店內(nèi)無人�!�
楹花窗子緊閉,漫天夜色被隔絕在窗外。
青紗帳幔低垂,沈硯端坐在斑竹梳背椅上,漫不經(jīng)心端詳手中的郎窯紅釉杯。
上用的茶杯,向來是家中招待貴客所用。
若照方才那婦人所說,這胭脂鋪子只有馬掌柜一人打理,至多只有一個伙計幫襯。
一個伙計,自然擔不起這樣的上用之物。
沈硯起身,廣袖輕拂在空中,倏地,目光落在臨窗炕桌上。
墻角不起眼的角落,刻著數(shù)道深淺不一的刀痕。
岳栩一驚:“這些是……”
相傳賬房中的掌柜,都有自己的計時法子。不巧,沈硯在宋府待過些時日,自然也對宋家賬房所用的法子有所耳聞。
馬掌柜并非宋家人,那這些刀痕只能是……
沈硯垂首斂眸,嫣紅燭火躍動在他眉眼。唇齒間溢出一聲輕笑,沈硯手指在腕間的沉香木珠上撫過。眼中晦暗不明。
刀痕上刻的日子,正是宋令枝在他府邸上待的天數(shù)。
手中的沉香木珠忽而拽下,木珠滾落一地,嘩啦啦砸落在木地板上。
岳栩瞳孔緊縮,雙足跪地:“主子——”
逆著光,沈硯踏著木珠,一步步朝岳栩走去。
木珠骨碌碌在地板上滾落,聲音清脆,砸落在如墨夜色中。
岳栩腦袋埋得極低,眼角余光,只望見沈硯覆在自己上方的頎長身影。
沈硯居高臨下站著。
漆黑眼眸深沉陰寒,他聲音淡淡:“這珠子……你是從何而來?”
岳栩心中詫異,隨即伏首跪地。
那日他折返回到陵園,只來得及瞧見漫天的火光,群鴉哀鳴,枯木橫空。
陰雨蒙蒙的陵園,于管事火急火燎,滿臉皺紋堆在一處。
磕磕絆絆同自己解釋:“這火當然是我看著點的,作不得假。岳統(tǒng)領若有事,吩咐小的一句就是了,何必親自過來�!�
那火整整燒了兩個多時辰,岳栩當日還有公務在身,只囑托了于管事等人。
再后來,送到他手上的,就是這串沉香木木珠。
岳栩雙眉緊攏:“主子,當日開棺,那宋姑娘確確實實在棺木中,于管事也是府上的老人……”
沈硯冷笑一聲。
……
長街細雨搖曳。
烏木長廊下懸著鐵馬,秋風吹拂,鐵馬叮咚,震碎一地蕭瑟秋色。
竹影參差,蒼苔濃淡。
于管事蹲在抱廈外,垂手坐更守夜。
檐角下的一方夜色狹長,漆黑的天幕不見一點亮光。偶爾風聲掠過耳邊,當即驚起滿身的顫栗。
去歲在陵園過了那一遭,回來后于管事便患上畏黑的毛病。
一整日神經(jīng)兮兮,但凡有點風吹草動,都嚇得噤聲,雙股戰(zhàn)戰(zhàn)。為此,他還花了好些銀子請人去家中跳大仙。
懷里揣著好幾張符紙,于管事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那火可不是我房的,宋姑娘你大人有大量,別來找我……”
風聲鶴唳。
倏地一陣疾掠過,檐角下懸著的燈籠驟然熄滅,滿目瘡痍蒼涼,陰風颯颯。
于管事兩眼圓睜,肩上忽然落下一只手,他登時嚇得雙足發(fā)軟,雙膝直跪在地上。
連連磕頭,袖中的符紙散落一地,于管事哀嚎哭喊:“別找我別找我別找我……”
“于管事?于管事你跪地上作甚,是我。”
小廝一臉的誠惶誠恐,也跟著跪在地上。
于管事?lián)P起臉,盯睛,目光溜過指縫,竟是今夜值守的小廝,他憤憤踢上一腳,顫巍巍從地上站起。
“小兔崽子,嚇唬你老子作甚?”
小廝連聲笑:“誰敢嚇唬你老人家,只是想著這夜冷,給你老人家送些好酒來,好盡點孝心�!�
于管事擺擺手,照單全收:“罷了,饒你這一回。二門少了個植樹的,過兩日你來。”
小廝感激涕零,千恩萬謝走了。
于管事提著好酒踏上臺磯,肩上忽然又被人拍了兩下。
于管事橫眉立目:“個小王八羔子,這是存心給你于爺爺找不快是罷?看我不弄死你……”
聲音戛然而止。
手中的好酒從指尖滑落,“哐當”一聲摔得粉碎,汩汩酒香流淌一地。
“……陛、陛下?”
書房榻上鋪著青緞洋罽,園中各處掌燈,亮如白晝。
燭光落在沈硯眉眼,鴉羽睫毛輕垂。
漆木茶盤中,盛著一串沉香木珠的手串,許是在沈硯手上戴久了,隱約還沾有幾分檀香。
于管事跪在下首,雙眼垂淚:“陛下,老奴真的沒有扯謊,當初宋、宋姑娘火葬后,真的只剩下一抔……”
沈硯聲音淡淡:“……是你親自點的火?”
于管事身影顫栗,聲音結巴:“是、是老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