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宋令枝不以為然:“不委屈,我本來就不善馳逐,若真叫我奪魁,那才真真是為難�!�
云黎唇角笑意漸濃:“如此,我就放心了�!�
獵場旌旗飄揚,鼓聲陣陣。
宋令枝一身胭脂色圓領袍衫,腳踩烏皮六合靴,一頭烏發(fā)挽在身后。
馬背高聳,秋雁本來還心驚膽戰(zhàn),命人取來腳凳,想扶著宋令枝上馬。
宋令枝翻身躍上,無一絲一毫的拖泥帶水,她手持馬轡,居高臨下高坐在馬背上,朝秋雁彎彎唇角。
秋雁目瞪口呆:“姑娘何時這般嫻熟了?”
宋令枝抿唇,但笑不語,眼中泛起幾分自嘲。
自然是前世為了沈硯所學,她往日最不耐煩學這些,后來來到京中,為了沈硯都學了,可惜至死都換不來沈硯一個眼神。
黃土飛揚,獵場上眾人振臂高呼�;屎笞谏鲜�,漫不經心朝場上的宋令枝望去一眼。
侍女輕聲走近,在皇后耳邊低語數句。
皇后緩緩放下手中茶杯,彎唇輕哂:“果然是藏著事�!�
若非藏著貓膩,真有了身子,宋令枝怎會不想贏。
侍女擔心:“可如今宋姑娘在獵場上,娘娘若是想……”
皇后橫她一眼:“放心,只管看著便是,本宮自有法子�!�
烈日炎炎,疾風掠耳。
馳逐簡單,若是誰能第一個沖過楊樹,便是贏家。
馬背上一眾貴女兩兩為一隊,英姿煞爽,伏首躬身,躍躍欲試。
鼓聲落下,塵土高揚,數十匹駿馬如脫韁,蜂擁奔至前方高聳的楊樹。
馬聲嘶鳴,似排山倒海,震耳欲聾。
場上眾人引頸長望,云父目不轉睛盯著云黎的身影,滿臉堆笑:“小女不才,讓諸位大人見笑了。”
他笑瞇瞇,正想著全盤接下同僚的奉承話,無意抬眸瞧見落在最后,慢悠悠閑庭散步的云黎,云父抬起的手臂輕輕發(fā)抖。
同僚尷尬一笑:“云兄莫要生氣,許是云姑娘厚積而薄發(fā),這會子正養(yǎng)精蓄銳呢�!�
云父訕訕干笑兩聲,望眼欲穿,恨不得將場上的云黎盯出兩個大窟窿。
云黎早就父親拋在腦后,饒有閑情逸致同宋令枝講起馳逐的規(guī)矩:“得等她們繞楊樹兩圈,若有人第一個沖過楊樹,這場賽事才算結束。”
前方馬轡高揚,宋令枝同云黎慢悠悠晃在一眾馬蹄后,嫌棄日光曬人,二人還找了一處陰涼地,貼著樹下陰影走著。
早膳只喝了半碗藥,宋令枝此時只覺日光晃悠,她昂首眺望。
圣上面前,人人都想一爭高低,往日端莊淑良的侯府貴女,此時亦是咬緊牙關,不肯落人馬后,輸人半分。
貴女繞場兩圈,宋令枝的白馬還在樹下悠閑吃草,踩著日光頑樂。
云黎抿唇一樂:“這馬倒是自得其樂,別家都跑遠了,它竟還有閑心吃草。說起來,宋姐姐以前可曾學過騎射,我瞧你方才上馬,不像是初學者,竟像是……”
話音未落,忽聽前方傳來一陣歡呼聲,應是哪家府上的姑娘奪魁,正手握旌旗,笑得正歡。
眾人簇擁著道賀,又齊齊往后走。
“明姐姐果真厲害,文武雙全,往日我在書上見著‘望塵莫及’四字,還甚為不解,今兒瞧見你,才覺出這詞說得果真不錯�!�
“明姐姐的騎射自然不錯,我今兒也算托姐姐的福了,若非同姐姐一起,我何德何能,竟也能得到陛下的賞賜�!�
“說起來,云姑娘今日怎么跑那般慢?明姐姐,我記著你家兄長有意云家姑娘,可是她也中意你兄長,不好同你爭高低?”
“我還要她讓不成?明明是她技不如人在先,若論馳逐,還從未有人能比得過我——��!”
“明姐姐!明姐姐!”
一聲驚呼忽的從前方傳來,宋令枝仰頭,只見一抹白色身影踏遍黃土,直朝自己飛奔而來。
白馬橫沖直撞,連著撞翻了好幾位貴女,兵荒馬亂,嘶鳴之聲穿破長空,響徹山林。
云黎手忙腳亂,嚇得連連后退:“宋姐姐,快、快走!”
策馬揚鞭,二人身下的馬似乎也受到驚嚇,齊齊奔頭前進。
宋令枝勒緊韁繩,身下溫順的馬匹不知為何忽然發(fā)起瘋來,只拼命朝前沖去。
電光石火之際,宋令枝忽然驚聲:“跳——”
云黎在馬背上顛簸不停,聞言愕然,聲音在風中顫抖:“不行,我怕、怕……”
嗓音揉碎在山風中,宋令枝咬牙拔下自己鬢間發(fā)簪,尚未來得及動作,只聞箭矢沖破長空。
宋令枝驚恐偏過頭。
看臺上,沈硯不知何時高坐在馬背上,抬臂拉弓,凌厲箭矢穿過宋令枝身下的馬匹,正中馬的眼睛。
血流汩汩。
再一箭,馬蹄轟然倒下。
宋令枝翻身滾下馬,驚魂未定,手骨關節(jié)傳來“咔嚓”一聲響,似傷得不輕。
一人一馬跌坐在地上,碎石扎進掌心,宋令枝渾身狼狽不堪,雙腳亦是摔傷,動彈不得。
她平緩著氣息,轉身想要去尋云黎的身影。
本該朝前奔進的馬不知為何忽然調轉方向,竟是直朝宋令枝而去。
云黎拼命攥緊韁繩。馬蹄高高揚起,狂風掠過耳邊。
宋令枝下意識抬手遮臉。
廣袖松垮,擋住了大半張臉。
陡地,一人朝自己飛撲而來,擁著宋令枝朝旁邊滾去。
沈硯手上的匕首如箭矢飛奔而去,直落入云黎身下的馬首。
嘶鳴響徹,而后只聞哐當一聲重響,那馬直瞪著一雙眼珠子,徹底倒在地上。
云黎也跟著摔下。
那處恰好是草叢,云黎勉強撿回一條命:“三殿下,宋姐姐?宋姐姐?”
宋令枝雙眼朦朧,眼前迷蒙不清,渾身上下似散了架,骨頭疼得厲害。
她看見灰蒙蒙的天,看見繁茂昌盛的松樹,看見……沈硯愕然的雙目。
耳邊似乎有千百個人在喚自己,她好像還聽見了秋雁的哭聲。
再然后——
她什么也聽不見了。
……
“荒唐!實在是荒唐!”
寢殿內,皇后來回踱步,一身石榴紅圓領長袍映著迤邐日光。
她怒瞪太師椅上的沈硯,恨鐵不成鋼,“硯兒,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若你今日真的在馬蹄下……”
皇后一手撫額,不敢回想先前在獵場的一幕。
隔著一扇緙絲屏風,太醫(yī)院院判跪在宋令枝榻前,青紗帳幔后,宋令枝一張小臉蒼白無半點血色,白皙修長的手指輕垂在榻邊。
秋雁雙眼紅腫,拿絲帕墊在宋令枝手上,供太醫(yī)診脈。
寢殿落針可聞,只聞秋雁低聲的啜泣,她雙足跪在地上,懇切哀求:“太醫(yī),求你救救我家姑娘!求你!”
太醫(yī)一怔,趕忙讓人扶秋雁起身:“下官定全力以赴,只是宋姑娘身上傷得厲害,累及筋骨,若想要下地,恐怕還得費些時日�!�
秋雁跌坐在地,她雙目怔怔:“是說、是說我家姑娘無性命之憂了嗎?可她剛剛……”
宋令枝剛剛差點連氣息都沒了,太醫(yī)為其施針,方才漸漸有了脈博。
太醫(yī)撫須長嘆:“確實是無性命之憂,只是宋姑娘如今傷得重,還得過兩三天才能醒來。下官這有些
許麻沸藥,若是姑娘疼得受不住,可服用一二�!�
秋雁感激涕零接過。
太醫(yī)拿袖子擦擦額頭上的薄汗,又提著藥箱,穿過緙絲屏風,拱手向皇后和沈硯回話。
皇后不耐煩聽他提起宋令枝,雙眉緊皺:“除了皮肉傷,再無別的了?”
她還以為宋令枝定會小產。
太醫(yī)面露怔忪,而后搖搖頭:“其他的,下官暫時看不出,想來應該是沒了�!�
皇后沉著臉,滿腹心思重重,余光瞥見下首的沈硯:“三殿下如何了?”
太醫(yī)俯身為沈硯請脈,除了手背上一兩處擦傷,沈硯身上并無大礙。
皇后長松一口氣,又命人送走太醫(yī)。
殿中安靜無聲,青花瓷纏枝紋三足香爐上燃著安神香,皇后一手撫著心口:“硯兒,你隨母后出去,母后有話同你說�!�
沈硯不為所動:“母后有話,直說便是�!�
皇后心口腫脹,望著沈硯不明所以:“硯兒,你是皇子,怎可如此魯莽?若是再有下回,你定不能再……”
沈硯面無表情抬起頭,那雙黑眸幽深平靜,似古井無波。
他意有所指:“……母后還想有下回?”
樹影參差,蟬聲滿院。
明明是盛夏時節(jié),然望著沈硯那雙眼睛,皇后沒來由心生怯意,不寒而栗。
染著蔻丹的長指甲緊掐入掌心,皇后強裝鎮(zhèn)定:“硯兒這話,是何意?”
沈硯面不改色,手中的青窯紅釉杯輕擱在案幾上,他喉嚨溢出一聲笑。
“我聽聞,馬廄那死了兩個太監(jiān)�!�
皇后眼神掠過幾分閃躲,她掩唇輕咳兩三聲:“獵場出了這種事,他們畏罪自縊也是人之常情,不過是怕牽連家人罷了�!�
沈硯不動聲色,掌心的青玉扳指輕轉:“是么?可我怎么聽聞,那兩個太監(jiān)屋內還搜出了五十兩金子……”
皇后眸光一頓,心里暗罵自己的人出手慢,叫沈硯發(fā)現了金子。
她清清嗓子,不以為意:“這有何稀奇?他們在馬廄做事,興許是收了哪位貴人的賞銀,又或是從別處竊來的�!�
皇后不想同沈硯繼續(xù)聊小太監(jiān)的事,只溫聲朝他笑笑:“這事母后自會為你做主,你如今的當務之急,是養(yǎng)好身子�!�
話落,皇后起身,目光輕飄飄在屏風上掠過。隔著緙絲屏風,隱約可瞧見屋內身影綽約,宮人來回走動。
“至于旁的,待宋姑娘醒來再說罷。”
宋令枝如今臥病在榻,賜婚一事自然往后延。
沈硯輕笑一聲。
皇后背影稍僵,轉首,目光狐疑落在沈硯臉上。
她沉聲:“你笑什么?”
“沒什么�!鄙虺庉p呷一口茶,“只是忽然想起忘了提醒皇兄一事�!�
皇后眼睛瞪圓:“……什么?”
沈硯聲音輕輕:“山中多猛獸,皇兄身子孱弱,該注意些才是,若是如我今日這般,險些喪命……”
皇后一顆心提到嗓子眼,眼眸震動。
少頃,她憤憤甩袖,打斷沈硯的未盡之語:“休要胡說。母后瞧你今日真是昏了頭,還是回去好好歇息才是正經。”
轉身揚長而去。
日落西山,殿中最后一道光影隨之消失殆盡。
宋令枝身上的衣衫血跡斑駁,和皮肉緊緊貼合在一處。
秋雁無法,只能拿剪子剪開,折騰了將近半個時辰,方為宋令枝更衣畢。
許是身上骨肉疼得厲害,宋令枝在夢中仍然睡得不安穩(wěn),煙霧般的雙眉緊緊攏在一處。
不時有囈語聲傳出帳幔。
沈硯站在榻前,垂首望著青紗后的宋令枝,青玉扳指捏在手心。
冰冷的觸感貼著肌膚。
秋雁悄聲退下,不多時,湘妃竹簾挽起,岳栩輕手輕腳,站在緙絲屏風后。
“殿下,皇后那邊有動靜了,說是太子殿下身子欠安,想提早回宮�!�
沈硯無聲勾唇。
果然如此。
岳栩拱手,又將今日所查之事一一同沈硯道出。
殿中靜默,唯有岳栩低啞的聲音響起。
殿中尚未掌燈,隱約瞧見屏風后沈硯頎長的身影,似松柏挺直。
岳栩低下頭,眉間掠過幾分不解:“殿下,屬下有一話不知該講不該講。”
沉默在寢殿蔓延。
岳栩腦袋埋得更低,他聲音極輕:“殿下今日,其實不必冒險的。”
宋令枝身邊一直有暗衛(wèi)和金吾衛(wèi)盯著,若真出事,暗衛(wèi)定不會袖手旁觀。
沈硯垂眸不語,只靜靜撥動指間的青玉扳指。
榻上的宋令枝仍未醒來,那雙望向自己時常常惴惴不安的眸子此刻緊緊闔著,手背上還裹著厚重的紗布。
沈硯黑眸晦暗深沉。
他從天黑坐到天明。
.
一晃半月已過。
在獵場受傷后,宋令枝足足在榻上連躺著兩日,人才徹底清醒,差點嚇壞秋雁。
從別苑回到京城,秋雁寸步不離守在宋令枝身邊,一雙杏仁眼哭得紅腫。
宋令枝后背四肢都有傷,行動不便,膝蓋骨更是青腫一片,這兩日才勉強下得來榻。
身子骨單薄如紙,似弱柳扶風。
秋雁端著沐盆走進暖閣,抬眸瞧見宋令枝扶榻而起,急得慌了神。
“姑娘,你怎么又自己起身了,也不等等奴婢?”
青緞引枕靠在宋令枝后背,雖說天氣還未轉涼,屋中卻是早早鋪上狼皮褥子,便是宋令枝偶爾不當心,走路摔下,也不會磕著碰著。
即便如此,秋雁還是不放心,事事親力親為:“太醫(yī)說了,你這身子骨如今和紙糊一樣,若是再摔著碰著,日后可是要吃苦頭的�!�
宋令枝笑笑,扶著秋雁的手在貴妃榻上坐下:“哪有這般金貴,左右不過是在這屋子�!�
連著在榻上躺了這么些天,宋令枝只覺身子骨都懶了,怕是再躺下去,日后連路都走不動。
膝蓋骨還未長好,稍稍抬腳,疼痛頃刻傳至全身。
宋令枝忍不住倒吸口冷氣,貝齒緊咬下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