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膝蓋摔在地上,血跡斑駁,紅腫大片。
他連求饒的聲音也喊不出,單腳赤足踩在破草地上,大口大口喘著氣:“饒、饒命,我說,我全都說�!�
魏子淵居高臨下騎在馬背上,那雙琥珀眸子波瀾不驚,抬首,示意馬掌柜為其解開韁繩,將人帶到馬前。
馬轡輕抬起老道的下巴,魏子淵高坐馬背,垂眸冷眼:“再說一句假話……”
話猶未了,老道跪倒在地,顫顫巍�。骸靶∪嗽俨桓伊�、不敢了�!�
他哆嗦著跪在地上,嗓音沙啞得厲害,身上的長袍本就破敗不堪,如今越發(fā)顯得寒酸。
魏子淵垂首,好整以暇看著跪在自己腳邊的老道。
老道一身襤褸,忽然仰起頭,眼中掠過幾分狠戾:“閉息丸的方子確實在老道身上�!�
馬掌柜垂手侍立在一旁,聞言“嘿”一聲笑出來:“你這破道士真是奇了怪了,早這樣識相不就好了,何苦自尋苦頭吃?”
說著,伸手想要扶人起身,“你放心,我們東家最不缺的就是銀子,只要你那方子是真的,
老道不愿,仍跪在地上,朝魏子淵拜了三拜。他咬牙切齒:“小人不想要銀子,只想要俠士幫小人殺一人�!�
馬掌柜慌忙往后退開半步,正想著呵斥,倏然聽見魏子淵慢悠悠開口:“……誰?”
老道叩首,一字一頓,字字泣血:“當(dāng)今三皇子,沈硯�!�
魏子淵眸光一頓,手指輕輕在馬轡上撫過,須臾,方輕聲開口:“為何?”
老道面露兇狠,低垂著腦袋:“不敢瞞俠士,小人的師父是慘死在那狗賊手中,若非靠閉息丸庇護(hù),小人也茍活不到至今�!�
馬掌柜狐疑皺眉:“你師父是何方高人?”
老道垂淚:“玄靜真人�!�
“玄靜真人玄靜真人……”
馬掌柜小聲嘀咕,而后目瞪口呆,“可是那位常常入宮伴駕的玄靜真人?他不是很得皇后娘娘器重,怎么會……”
馬掌柜欲言又止。
老道面露滄桑:“說來話長�!�
他朝魏子淵叩首,“小人茍活至今,只愿取那狗賊性命,還望俠士成全!”
……
日光滿地,竹影幽幽照入屋中,秋雁手中提著十錦攢盒,一雙眼睛笑成弓月。
“姑娘,這是白芷姐姐剛打發(fā)人送來的糕點。許是怕奴婢多吃,白芷姐姐說了好幾回,這櫻桃乳酪是紅玉做給姑娘的,只能姑娘一人吃�!�
秋雁撇撇嘴,“奴婢哪里是那貪嘴之人,連一塊櫻桃乳酪都得和姑娘搶著吃�!�
她俯身,端來沐盆伺候宋令枝凈手,又拿絲帕墊著,撿起一塊櫻桃乳酪遞到宋令枝唇邊。
“姑娘看在那孩子千叮嚀萬囑咐,好歹賞賞臉吃一口罷,奴婢瞧著,您如今越發(fā)清瘦了�!�
秋雁面露惆悵,也不知怎的,宋令枝這些時日越發(fā)憔悴,打發(fā)大夫來瞧,卻說不出個所以然,氣得秋雁直罵“庸醫(yī)”。
秋雁憂心忡忡:“昨日姑娘也只吃了幾口糕點,便再不肯多吃。長此以往,身子怎么受得��?如今竟是除了那藥汁,別的都吃不下了�!�
秋雁雙眉緊攏,絲帕攥成一團(tuán),擔(dān)憂不已。
若不是那藥是三殿下親自盯著,怕是宋令枝也不會逼著自己咽下。
宋令枝一提那藥汁就覺得心口直泛惡心,揮揮袖子,竟是連秋雁遞來的櫻桃乳酪也吃不下。
“先放著罷,我等會再吃就是了�!�
秋雁皺眉:“若是苦夏,奴婢陪姑娘去水榭歇歇如何?那一處涼快,興許姑娘身上爽快些,還能多吃兩口。”
說話間,忽聽院外響起小丫鬟的聲音:“都小心著點,若是撒了潑了,仔細(xì)你們的腦袋�!�
宋令枝狐疑往外望去,只見數(shù)十名侍女端著漆木茶盤,沿著抄手游廊遙遙朝自己走來。
如雙翅般站在屋內(nèi),掐絲掐金蓮花式捧盒揭開,卻是各式的江南糕點,亦有羹湯膳食。
小丫鬟福身行禮,聲音俏生生:“殿下心疼夫人,聽說夫人近來苦夏,又想念家鄉(xiāng)吃食,特地尋來一江南廚子,夫人嘗嘗,若是喜歡,便留下那人。”
糖蒸酥酪,杏花如意糕,荷花蓮子酥,三黃雞,棗泥杏仁糕……
捧盒一一揭開,宋令枝只覺手足冰冷。都是素日她和秋雁閑聊提過的,染著蔻丹的指甲緊緊掐著掌心,宋令枝撫額,只覺天旋地轉(zhuǎn)。
處處是沈硯的眼睛,她逃不開,也躲不過。
心口酸脹疼痛,似乎快要喘不過氣。
遲遲等不來上首的回應(yīng),小丫鬟好奇抬眼:“……夫人?”
宋令枝閉著眼睛:“別叫我夫人�!�
小丫鬟眉開眼笑:“這哪行?倘若殿下聽見了,又該說奴婢的不是了,且殿下已向圣上請旨賜婚,如今不過是提前改口罷了。”
她喜不自勝,“過幾日夫人也要伴駕前去皇家別苑避暑……”
宋令枝遽然睜眼:“什么別苑?”
小丫鬟溫聲:“夫人還不知道嗎?殿下聞得夫人苦夏,特向圣上請旨,如今管事已打發(fā)人收拾行囊了�!�
……皇家別苑。
前世纏繞她多年的噩夢,在那口浴池旁,在那張貴妃榻上。
宋令枝臉色慘白如紙。
……
時值盛夏,皇帝攜文武百官及后妃皇子,前往皇家別苑避暑。
日光曬人,一行人浩浩蕩蕩,行至皇家別苑時,天色將暗。日薄西山,眾鳥歸林。
山澗流水潺潺,蟬鳴蟲叫。
離別苑越近,宋令枝面色越是難看,一顆心七上八下,一閉上眼,就是那夜在浴池邊的噩夢,還有天明沈硯吩咐人送來的那碗避子湯。
車簾挽起,秋雁垂手侍立在馬車旁,伸長手欲扶宋令枝下馬車。
紅霞滿天,草長燕飛。隔著茫�;椟S日光,不遠(yuǎn)處殿宇巍峨,青松撫檐,疏林如畫。
只一眼,宋令枝當(dāng)即怔愣在原地,遍體生寒,不寒而栗。
竟是前世她遭人下藥后,倉促之下躲進(jìn)的宮殿。這一處雖有浴池,可地處偏僻,后宮嬪妃為爭皇帝歡心,自然不會挑這僻靜院落。
而如今——
指尖顫栗,宋令枝瞳孔驟緊,那夜壓在自己身上的……
腳下趔趄,竟是一腳踩空,宋令枝整個人朝前跌去。
秋雁大驚失色:“——姑娘!”
腳踝處傳來撕心裂肺、鉆心的疼。
驀地,身后一人忽然伸手?jǐn)堊∽约�,手臂遒勁有力,牢牢錮住宋令枝纖細(xì)的腰肢。
沈硯抬手,攔腰將人抱起,冷眼看向下首的秋雁。
秋雁當(dāng)即雙腿一軟,跪地求饒:“殿下恕罪。”
許是崴得不輕,腳踝處傳來的疼痛撕心裂肺,宋令枝忍著腳踝的劇痛,白皙手指攥住沈硯的衣袂:“殿下,是我自己不小心�!�
沈硯垂眸睨她一眼,不動聲色勾唇,聲音低啞落在宋令枝耳邊:“我還以為是故地重游,枝枝一時激動……”
宋令枝渾身僵滯,宛若墜入冰窟。
那雙盈盈杏眸剎那瞪圓,滿是不可置信和驚恐不安。
挽在自己腰肢上的手臂同那夜一樣,就連鼻尖輕盈的松柏宮香,也是如出一轍。
宋令枝面色大變,下意識想要推開眼前的人。
倏然,身后傳來遙遙一記笑聲:“三弟�!�
沈昭一身明黃長袍,閑庭信步,“先前聽宮人說,三弟挑了這處宮殿,我還不信,不想竟是真的。”
他粲然一笑,余光瞥見沈硯懷里的宋令枝,沈昭訝異,“宋姑娘這是怎么了?”
余暉拂起一地的晚霞,鳥鳴伴耳。
宋令枝掙扎著想要從沈硯懷中跳下,倏地望見沈硯彎唇,他垂首,眼睛似笑非笑,蘊(yùn)著淺淡笑意:“不許回頭�!�
宋令枝周身一顫。
望著自己的那雙黑眸沉沉,半點笑意也無。
不像提醒,像是警示。
秋雁還跪在沈硯腳邊,單薄的身影在黃昏中瑟瑟發(fā)抖,她頭埋得極低。秋雁竭力咬緊紅唇,不敢讓啜泣聲溢出唇齒。
宋令枝無力閉上眼睛,攥著沈硯衣襟的手指半點也不曾松開,指尖泛白,似是用了勁。
整個人蜷縮在沈硯懷里,宋令枝不敢吱聲,半張臉埋在沈硯頸間。
沈昭一頭霧水,上回見到宋令枝,對方避自己如洪水猛獸,這回連請安都不曾有。
沈昭好奇:“……宋姑娘?”
埋在肩上的嬌小身影顫若羽翼,沈硯垂眸,入目所及,宋令枝雙眸緊緊閉著,掩在眼瞼下方的鴉羽睫毛輕顫,貝齒輕咬紅唇,似是怕極了。
喉嚨溢出一聲輕笑,迎上沈昭困惑不解的目光,沈硯面無表情:“她受傷了�!�
沈硯皺眉:“受傷了,可曾喚太醫(yī)來瞧過?來人,去請張?zhí)t(yī)過來,就說是……”
“不必勞煩皇兄�;市秩魺o事,臣弟先走了�!鄙虺幠樕系�。
沈昭習(xí)以為常,雙手背在身后,他笑笑,忽而又掩唇,輕咳兩三聲:“三弟怎的還是這般客氣,皇兄不過是受太子妃所托,想問問宋姑娘老家……”
沈硯淡聲打斷:“她嗓子不好,今日怕是說不了話,皇兄請便,臣弟先告辭了�!�
晚霞被沈硯遙遙甩在身后,一眾宮人垂手侍立,迎著沈硯穿過月洞門。
滿院夕陽灑滿,烏木長廊迤邐曲折。
宋令枝緩慢從沈硯懷里抬起頭,宮門外的沈昭早就不見,只有秋雁一眾宮人亦步亦趨跟著。
晚風(fēng)蕭瑟,攬在自己腰間上的掌心灼熱滾燙,宋令枝稍稍偏過身子。
陡地,腰間落下一掌,沈硯聲音冷清:“別亂動�!�
宋令枝身子僵直,不過片刻功夫,繃緊的足尖稍稍發(fā)麻,她咬唇輕聲:“殿下,我可以、可以自己走�!�
沈硯垂首,低眼凝視。那雙深黑眸子淡漠平靜,清風(fēng)徐徐,拂過沈硯松垮的衣袂。
宋令枝再不敢提,只轉(zhuǎn)首,拋出心中的疑問:“殿下,若是日后太子妃問我老家在何處……”
宋令枝欲言又止。
沈硯面不改色:“實話實說便是�!�
宋令枝睜大雙眼:“可是我同賀……”
對上沈硯那雙深不可測的眸子,宋令枝訕訕將“賀鳴”二字咽下。
滿園風(fēng)聲鶴唳,噤若寒蟬。
沈硯眼眸低垂,棱角分明的半張臉隱在光影之外,日光照不見的地方,宋令枝只能望見她一雙晦暗不明的眸子。
他啞然一笑,聲音低低:“枝枝,同你拜堂成親的,是我�!�
那些說書先生口中津津樂道的,亦是沈硯隱姓埋名,以“賀公子”的身份同宋令枝成親。
“賀鳴”這個人,徹底被抹去了。
宋令枝心口一緊:“可是祖母他們怎么辦,還有父親……”
她實在不敢想,若是自己和沈硯的消息傳到江南,祖母和父親會怎么看自己。
……移情別戀?攀權(quán)附勢?
還有賀鳴,他如今還不知在何處。
“枝枝可以給他們寫家書解釋�!�
沈硯對他人漠不關(guān)心,青玉扳指在他指尖輕轉(zhuǎn),“若不會,我可以親自教你�!�
他對那封家書會在宋府掀起怎樣的狂風(fēng)暴雨視而不見,只抬腳越過烏木長廊。
殿宇精致奢靡,近在咫尺。
宋令枝方才顧著想事,偶然抬首,瞥清不遠(yuǎn)處的浴池,當(dāng)即面如死灰。
噩夢猶如潮水,鋪天蓋地朝她席卷而去。
宋令枝臉色蒼白如雪,半點血色也無。
蜷縮在沈硯懷里的身子顫得厲害,宋令枝聲音幾乎帶上哭腔。
“……殿下、殿下可以換別處嗎?”
沈硯駐足,抬眸往前往去,宮殿落在紅霞中,悄無聲息。
沈硯自然也是記得這處殿宇的。
他勾唇輕哂:“怎么,枝枝不想住這里?”
宋令枝搖頭如撥浪鼓,點染曲眉,一雙美目緊緊闔著,半點縫隙也無:“不、不想�!�
宋令枝周身打著寒顫,好像只要睜眼,就會看見浴池邊上被沈硯狼狽丟下的自己。
耳邊落下一聲低笑,沈硯泰然自若,好整以暇看著抖落成一團(tuán)的宋令枝。
“枝枝,睜眼。”
“……宋令枝,別讓我說第二次�!�
沈硯嗓音冷冽,猶如寒冰深潭。
宋令枝顫著膽子,緩緩睜開一條眼縫。仙宮環(huán)抱,重檐疊疊。
宋令枝雙眼水霧氤氳,透過朦朧白汽,悄聲望向沈硯:“殿下……”
她輕輕拽動沈硯衣袂,紅唇囁嚅,泫然欲泣。
沈硯眸色暗了一瞬。
宋令枝輕聲:“求求你了,殿下�!�
她聲音極輕,低弱蚊訥。
宋令枝小聲啜泣,淚水自眼角滑落,順著沈硯衣袂滾落他手背:“……求求你了。”
淚珠灼熱,落向沈硯手背的一瞬間,他忽而轉(zhuǎn)身朝后,聲音一如既往的冷淡漠然:“我記得,旁邊的宮殿沒人�。俊�
宮人垂首侍立,忙忙稱“是”。
沈硯面無表情:“搬過去�!�
宮人一怔,不敢忤逆沈硯的命令,緊趕慢趕催著人將隔壁的殿宇收拾干凈,親自迎沈硯和宋令枝過去。
……
“換宮殿了?原先那一處,不是硯兒親自挑的?本宮還以為他是圖清凈。”
夜宴將至,皇后端坐在上首,漫不經(jīng)心飲下一口青梅酒,聽著侍女小聲的回話。
侍女屈膝福身:“是�!彼⌒囊硪碛U著皇后的臉色,低聲回話,“聽說是宋姑娘不喜歡�!�
皇后眼中浮現(xiàn)幾分慍怒,冷笑兩聲:“她竟還有這樣大的本事,本宮倒是小瞧她了。硯兒三番兩次不肯入宮見本宮,定也是受了她的唆使,說不定那余貴人,也是她從旁挑唆的。”
侍女輕聲:“管她是何人,娘娘貴為三殿下的生母,難不成她還能越過娘娘去?三殿下年紀(jì)小,難免被不懷好意的人蒙蔽雙眼,待他大些,自然就曉得娘娘才是真正為他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