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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遍體生寒,冷意侵肌入骨。

    夜風(fēng)灌入,宋令枝訥訥張了張唇,耳邊只余雨聲掠過。

    “他們、他們……”

    為首跪著的正是秋雁和白芷,二人雙唇慘白如紙,身影稀薄。

    宋令枝如鯁在喉。

    耳邊又一次傳來鐘聲,宋令枝雙目瞪圓,渾身顫栗。算算時辰,竟是丑時了。

    寒意蔓延至指尖,軟轎安靜,悄無聲息。

    那雙深如寒潭的黑眸淡漠,宋令枝只覺窒息涌過口鼻,氣息急促,她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在夜雨中不堪一折。

    “為、為何?”

    沈硯向來是隨心所欲,宋令枝唇齒顫動,“他們做錯什么了嗎?”

    燭光燃盡,光影晦暗些許,斑駁燭光落在沈硯眼角。他不動聲色伸出手,手心還未碰到宋令枝,宋令枝陡然一驚,躲開了。

    如墨眸子慢悠悠轉(zhuǎn)回,不偏不倚撞上宋令枝顫栗的視線。

    抬至宋令枝上方的手紋絲不動,沈硯只是默不作聲盯著宋令枝。

    少頃,宋令枝緩慢直起身子,任由沈硯掌心落在自己頭頂。

    力道不重,然顫栗和恐懼卻如潮涌一般,似是要將宋令枝淹沒。宋令枝脊背僵直,肩膀忍不住顫動。

    良久,耳邊忽然落下沈硯一聲輕笑。

    燭光燃盡,轎內(nèi)徹底陷入昏暗,借著轎外稀薄的夜色,宋令枝依稀望見沈硯輕勾的唇角。

    他聲音冷冽:“怕什么?”

    落在頭頂?shù)牧Φ啦惠p不重,沈硯聲音低啞,“不是說……恨我嗎?”

    最后三字幾乎是咬字道出。

    宋令枝通身冰冷徹骨,昏睡前的一幕驟然闖入自己腦海中。

    相接曲橋上,自己倚著沈硯肩膀,她說。

    ——好恨你啊。

    ——沈硯。

    恐懼和驚恐自足尖漫起,層層籠罩在四周。

    沈硯低聲一笑:“恨我嗎,枝枝?”

    宋令枝惶恐不安搖頭,倏地又被重新按下。

    落在自己頭頂?shù)氖旨又亓Φ�,宋令枝動彈不得,只有一雙眼珠子驚恐瞪圓:“不、不是那樣……”

    她竭力,試圖掩飾自己的酒后失言。

    落在頭頂?shù)牧Φ烙忠淮渭又亍?br />
    沈硯聲音輕輕:“恨我嗎,枝枝?”

    視野漸漸模糊,大片大片的白霧出現(xiàn)在宋令枝眼前。身子朝前傾,宋令枝一手撐在案幾上,才不教自己摔了出去。

    意識混沌的前一瞬,宋令枝忽然想起前夜在水榭,沈硯低笑的那聲——“沒有下回�!�

    求生欲戰(zhàn)勝滅頂?shù)目謶�,宋令枝掙扎著,如實道出:“恨、恨你�!?br />
    陡地,落在頭頂上的手掌忽然松開,沈硯轉(zhuǎn)眸,漫不經(jīng)心端詳著死中求生的宋令枝。

    四肢力氣散盡,宋令枝面容孱弱慘白。身子再也禁不得,跌落在軟榻上。

    夜雨空蕩寂寥。

    終于,軟轎內(nèi)傳來沈硯低沉的一聲:“回�!�

    ……

    夜雨不斷,蒼苔濃淡。

    坤寧宮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一眾宮人手持戳燈,戰(zhàn)戰(zhàn)兢兢站在廊檐下,深怕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宮殿各處掌燈,皇后華衣錦服,尚未卸妝拆發(fā)。

    為今日沈昭的生辰宴,她籌備多日,珍品果饌更是精挑細(xì)選,處處透著精致細(xì)心。

    只是皇后不曾想到,筵席上竟會出現(xiàn)那樣不堪的一幕。眾目睽睽,皇帝和一名宮人衣衫不整在那小舟上云..翻..紅..浪。

    偏偏那宮人還是她先前送去沈硯殿中那位。

    皇后惱羞成怒,明知這事是沈硯所為,卻還是強(qiáng)壓著怒氣將那宮人帶回坤寧宮,想著不聲不響將人解決干凈。

    前腳皇后將人提到坤寧宮,皇帝后腳就到了。

    長條案幾上的鎏金琺瑯獸耳三足香爐香煙繚繞,香爐點著安神香。

    早有侍女為皇后捧來薄荷寧片,清透的薄荷香彌漫在鼻尖,皇后心中的憤懣卻并未褪去。

    她咬牙,望向上首那抹明黃身影,垂眸掩去眼中的恨意。

    “陛下,這女子禍亂后宮,實在不堪。陛下乃賢明君主,若是因這女子……”

    皇后抬手,捏著絲帕輕拭去眼角的淚珠。

    皇帝不為所動。

    常年流連后宮花叢中,皇帝的身子早早被掏空,這幾年一日不如一日。面容浮腫,遇上那事,還得小太監(jiān)親自送妙丹過去。

    偏偏皇帝荒淫無度,有時甚至宣兩三個嬪妃一起,性質(zhì)高的時候,連寢殿宮女也逃不過。

    下首的女子聞言,身子顫顫發(fā)抖,哭著往前跌去:“——陛下!”

    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輕薄衣衫緩緩滑落,露出白皙細(xì)膩的肩膀�?罩须[約有淡淡的花香彌漫,聞著如癡如醉。

    “陛下,奴婢真的是心悅陛下……”

    女子眼中蘊滿滾滾淚珠,那雙眸子似天上繁星灼目,瑩白手指輕攥住皇帝袍衫,滿頭青絲垂落,白凈瑩潤的脖頸露在空中。

    那上面,還有淺淺的紅痕。

    皇帝一時看入了迷,伸手想要去攬人:“愛妃……”

    “——放肆!”

    殿中驟然落下皇后一道呵斥,掌心重重拍在案幾上,她怒不可遏,顧不上往日裝的端莊賢良,“你們都是死人嗎,還不快把她拖下去,省得臟了本宮和陛下的眼!”

    當(dāng)即有嬤嬤上前,猛地甩了那女子一巴掌,生拖硬拽,要將女子往宮外拖去。

    寢殿回蕩著女子凄厲的哭聲,如歌如泣。

    也不知道她哪里來的力氣,竟一把推開拽著自己的嬤嬤,一頭扎進(jìn)皇帝懷里。

    女子身上芬香濃郁,沁人心脾,皇帝不由有幾分心神蕩漾。

    她小聲啜泣,從皇帝懷里抬起頭,半張臉高高腫起,卻還是難掩麗質(zhì)。

    “陛下,奴婢真的心悅陛下已久。奴婢自知身份卑微,不敢求侍奉陛下左右。今夜得以見龍顏一面,奴婢此生無憾�!�

    女子往后退開半步,忽的從發(fā)間抽出一支金鑲玉步搖,猛地往脖頸扎去。

    電光石火之間,皇帝猛地起身,眼疾手快奪走女子手中的步搖。

    “荒唐!朕何時怪罪于你?”

    步搖清脆落在地上,女子哭哭啼啼,捂臉撲在皇帝懷里:“陛下,奴婢好怕。奴婢只求皇后娘娘高抬貴手,若是能留在陛下身邊,奴婢做牛做馬也愿意�!�

    如凝脂的手摟著皇帝臂彎,皇帝早樂不思蜀,忘了今夕何夕。

    往日他都是靠著那妙丹,今夜卻意外發(fā)現(xiàn)了新的樂子,自然不舍將新到手的美人丟開,摟著好生安慰

    一番。

    皇后目眥欲裂:“陛下!”

    指甲掐得掌心生疼,沈硯果真是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

    這女子是皇后親自過目的,相貌性情,琴棋書畫,都是皇后派人一一教導(dǎo),就連帳中那見不得人的手段……

    皇后腦中昏昏沉沉,恨不得當(dāng)即將人拉下去斬了。

    女子挽著皇帝衣袂,聲音嬌柔:“陛下……”

    皇后冷聲:“陛下!今夜赴宴,一眾賓客都瞧見這女子的不堪……”

    “——閉嘴!”皇帝老態(tài)龍鐘,單是吼出這一聲,身子早搖搖欲墜,腳步虛浮。

    “怎么,皇后的意思,是朕連寵幸一個美人都不能嗎?”

    皇后跪坐在地,俯首告罪:“陛下,臣妾冤枉啊陛下,臣妾忠心耿耿,一心只為陛下……”

    “夠了!”皇帝不耐煩,冷笑兩三聲,“當(dāng)初朕也在那小舟上,依皇后之意,朕莫非也是不堪的不成?”

    皇后連聲求饒:“臣妾不敢!”

    皇帝摟著女子往外走,不曾朝地上的皇后看一眼:“余美人深得朕心,即日起冊封美人,賜玉庭軒�!�

    皇后雙目瞪圓,徹底跌坐在地:“陛下、陛下不可……”

    滿庭雨聲淹沒了皇后的哭聲。

    ……

    “殿下,這是余美人剛才托人送來的�!�

    岳栩屈膝跪在下首,畢恭畢敬將一物送上,又輕聲傳達(dá)余美人的話。

    “余美人謝殿下不殺之恩,日后定為殿下馬首是瞻……”

    書案后,沈硯雙眸輕闔,天色將明未明,一夜未睡,沈硯眉眼半點困意也無。

    勻稱指骨輕輕在案沿上輕敲,心不在焉聽著岳栩的回話。

    案上擺著的,還有密探送來的信件。

    云影橫窗,窗棱支起支摘窗一角,隱約可見園中的茫茫夜色。

    雨聲驟歇,竹梢輕垂著晶瑩雨珠,欲墜不墜。

    紫檀嵌理石插屏佇立,層層青紗帳慢拂動,倏地,內(nèi)殿傳來極輕極輕的一聲輕咳。

    那人雖是極力掩飾,咳嗽聲壓得極低,然沈硯同岳栩都是練武之人,怎會聽不出內(nèi)殿那人還醒著。

    岳栩皺眉,面露兇狠警惕,右手撫至腰間佩刀,他無聲朝沈硯做了個口型:“殿下……”

    他還是不懂,今夜密談,沈硯怎會不避開宋令枝,連密探送來消息沈硯也不避諱。

    斑竹梳背椅上的男子緩慢睜眼,那雙如寒冰眸子難得顯露笑意。

    沈硯聲音輕輕:“出去罷�!�

    岳栩面露怔忪,轉(zhuǎn)眸凝視帳幔后的昏暗,眼中浮現(xiàn)幾分不解。

    到底不敢質(zhì)疑沈硯的話,岳栩拱手,應(yīng)聲退下。

    光影交織,轉(zhuǎn)過紫檀插屏,隱約可見榻上單薄的一道黑影。

    宋令枝背對著沈硯,青絲輕垂,女孩埋頭藏在錦衾之下,雙手緊緊捂著耳朵,深怕聽見外間的談話聲。

    無奈喉嚨實在不舒服。

    掩唇又輕咳一聲,驀地,擋在頭頂?shù)腻\衾緩慢被人拉開。

    宋令枝身影一怔,轉(zhuǎn)眸,對上沈硯深沉的一雙眼睛。

    她心口驟停:“殿下……”

    思緒回籠。

    意識到沈硯方才同密探商談的是朝中要事,宋令枝心間一顫,慌忙撇清:“殿下,我什么都沒聽見……”

    雨歇風(fēng)止,搖曳燭光映照在帳幔上。

    沈硯坐在榻邊,逆著光,宋令枝瞧不清他臉上的情緒。他垂首,低垂的黑眸淡漠無波,宛若古井深沉。

    垂落的手掌尚未碰到宋令枝,宋令枝先一步偏過頭,落在沈硯掌中。

    沈硯勾唇,喉嚨溢出一聲笑。

    那笑極輕極輕,落在宋令枝心中,卻像是掀起驚濤駭浪。

    她屏息凝神,顫栗遍及四肢,攥著錦衾的指尖泛著潤白之色。

    宋令枝又一次想起了在雨夜跪著的一眾宮人,青石板路冰冷僵硬,迎著傾盆大雨跪上大半夜,膝蓋都是廢的。

    從潮音閣回來,白芷和秋雁二人站都站不穩(wěn),其他宮人亦是如此。

    恐懼和驚恐如影隨形。

    宋令枝抬眸,不安望向那雙深黑眸子。

    落在頭頂?shù)牧Φ罉O輕,沈硯低下眉眼,唇角笑意淡淡。

    “聽見也無妨�!�

    青玉扳指在手中輕轉(zhuǎn),落在宋令枝頭頂?shù)氖譂u漸往下,沈硯指腹抵在宋令枝喉嚨,輕輕往前一壓。

    登時,周身顫栗漸起。惡心和驚恐一同涌現(xiàn),隨后而來的是揮之不去的窒息。

    短暫幾瞬。

    沈硯松開手指,面色坦然對上宋令枝驚恐萬分的雙目。他語氣輕飄飄,帶著散漫笑意:“枝枝會同別人說嗎?”

    宋令枝瘋狂搖頭,惡心的感覺積聚在喉嚨,她連說話也不敢。

    沈硯淡淡瞥她一眼,不再多語。

    死里逃生,宋令枝撐著榻坐起,捂著心口忍下喉嚨的疼痛。

    無意瞥見手背上的紅疹,宋令枝詫異睜大眼。

    燭火明滅,本該白凈的手背上布滿紅痕點點,觸目驚心。

    宋令枝愕然,下意識抬首欲喚白芷和秋雁進(jìn)屋。

    倏然一陣頭暈?zāi)垦#瘟钪χ挥X兩眼一黑,徹底沒了意識。

    ……

    土苔潤清,雨淅淅瀝瀝下了半日。

    白芷撐起支摘窗,任由園中景致撞入宋令枝眼中。

    她端著蜜餞,親自伺候宋令枝用藥。好像來京后,宋令枝每次喝藥,都得吃上一大盤蜜餞。

    好幾回,宋令枝還偷偷將藥倒在園外的芭蕉樹。

    白芷一勺一勺,小心翼翼伺候,又拿絲帕輕拭宋令枝唇角:“姑娘可真真嚇?biāo)琅�,幸而太醫(yī)說是風(fēng)疹,日后不吃那鴛鴦果便可,無甚大礙�!�

    藥汁苦澀,宋令枝只喝下半碗,不肯再多吃。

    白芷勸說未果,只能依言擱下藥碗。

    宋令枝轉(zhuǎn)首,視線落在她膝蓋:“我給你那藥,可曾抹了?”

    白芷點頭:“自然�!彼笭�,“那藥極好,如今奴婢已經(jīng)大好,姑娘不必?fù)?dān)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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