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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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惡心◎
第三十章
濃夜如墨。
房中并未掌燈,
楹花窗子半支,月光灑落。
玄青色寢衣藏于夜色之中,沈硯緩步往前,
那張如冠玉面容沒有半點(diǎn)多余的情緒。
烏皮六合靴無聲踩在狼皮褥子上,
悄然無聲。
入了夜,
更深露重,迎風(fēng)花瓣上染上晶瑩露珠,
花蕊低垂,
似一位沉睡美人。
金漆藤紅竹簾遮掩,光影綽約。
沈硯只能望見宋令枝模糊的一道身影。
眸色陰沉,
晦暗無光。
右手所執(zhí)寶石匕首鋒利尖銳,
那是沈硯特尋人所制,
匕身三角形,長(zhǎng)約一尺。
沈硯曾用他勇斗猛虎,
刀起刀落,猛虎腦袋咕嚕落地,也曾用他在狼群脫身。
鋒利刀尖插..入野狼眼睛,
血肉模糊,
血流一地。
而如今,這匕首將用來……
沈硯瞳孔遽然一緊。
竹簾半掩,
一團(tuán)小小身影藏身在書案后。斑竹梳背椅上,宋令枝蜷縮成一團(tuán),
如貓似的縮在椅中。
一頭烏發(fā)自引枕上垂落,月光悄無聲息落在宋令枝指尖,安靜平和。
同沈硯幼時(shí)養(yǎng)過的白貓一樣,
那貓同宋令枝一樣,
一雙琉璃眼熠熠生輝,
滴溜溜亂轉(zhuǎn)。
沈硯著實(shí)喜歡,只可惜那貓只在他屋里待了兩日,第三日晌午,沈硯遍尋不得,最后是在宮中御湖撈出貓的尸身。岸上太子笑盈盈問他:“三弟,你何時(shí)養(yǎng)貓了?”
而后的事沈硯不太記得,好像是……死了一個(gè)小太監(jiān)。
夜色如水,思緒回籠。
紫檀嵌理石書案上,那幾封特地被挑出來的書信紋絲不動(dòng),和先前沈硯離開之時(shí)分毫不差。
視線收回。
手中的匕首不再,沈硯視線在宋令枝臉上停留片刻,而后轉(zhuǎn)身。
玄青黑影落在狼皮褥子上,無聲無息。
一夜寂然。
……
許是夜里吹著風(fēng),翌日醒來,宋令枝只覺頭暈眼花。
銅鏡清明透亮,映出宋令枝孱弱慘白的一張臉。
那雙宛若秋水的眸子不似往日那般潤(rùn)亮,宋令枝一手揉著眉心,任由白芷站在身后,為自己挽發(fā)。
云堆翠髻,鏡中女子鬢間綴一支金鑲玉珠釵,風(fēng)髻霧鬢,楚楚動(dòng)人。
白芷仔細(xì)攙扶著宋令枝起身,知曉她大病未愈,白芷動(dòng)作極為細(xì)心:“姑娘慢些走�!�
余光瞥見宋令枝揉著眉心,白芷好奇,“姑娘可是又頭疼了?”
昨日趕路前,宋令枝身子還欠安。
白芷不放心,揚(yáng)聲欲打發(fā)人尋郎中。
宋令枝挽唇,伸手?jǐn)r下人:“不過是昨夜不曾睡好,不礙事�!�
聞言,白芷雙眼泛紅。
青紗帳慢掩在身后,誰不知沈硯那日不安好心,先前莫名其妙將宋令枝拘在山莊,如今又帶著人上京。
還有賀鳴也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想著昨夜宋令枝和沈硯共處一室,白芷不由心下發(fā)怵。
便是如此,她還是強(qiáng)撐著:“奴婢今夜陪著姑娘罷�!�
昨夜她千求萬求,宋令枝都不曾點(diǎn)頭。
宋令枝搖頭:“客棧不比家里�!�
她還能在椅子上將就半宿,白芷若是來了,可就無處去了。
白芷不甘心:“可是……”
宋令枝:“走罷,莫讓人等久了�!�
昨日趕了大半天的路,幸而出城后,天色逐漸放晴,如今窗外亦是日光滿地。
春末夏初,依理,宋令枝該覺得暑熱,然她此刻莫名覺得四肢冰冷。
想著昨夜自己在梳背椅上強(qiáng)撐了大半宿,宋令枝晃晃腦袋,只當(dāng)是見著風(fēng)染上風(fēng)寒,并未多心,只催促白芷下樓。
馬車停在客棧前,赤日當(dāng)空,宋令枝仰首,拂袖擋住院外刺眼光線。
白芷一手提著包袱,溫聲提醒:“這處門檻高得很,姑娘當(dāng)心些,切莫……”
一語未了,倏然眼前晃了一晃。
宋令枝身姿輕盈孱弱,宛若殘蝶斷翼,輕飄飄落下。
白芷驚呼出聲,指尖尚未碰到宋令枝衣袂,倏地,自身后伸出一只手臂。
沈硯輕而易舉,將宋令枝攬?jiān)趹牙铩s展馊诼湓谏虺幖缟�,宋令枝無力倚在沈硯頸側(cè)。
往日那雙盈盈杏眸不再靈動(dòng),她雙眼緊閉,纖長(zhǎng)眼睫低掩,通身上下冰冷徹骨,似寒氣浸透骨髓。
往日沈硯毒發(fā)時(shí),也是這般。
垂首斂眸,沈硯緘默不語。
日光迤邐落在他繡著金絲纏線的袍衫上,沈硯眼眸低垂,無人瞧清他眼中的情緒。
……
古人云,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一連數(shù)日,宋令枝臥榻不起,渾渾噩噩,不知今夕何夕。
只知道自己身子冷得厲害,便是凜冽寒冬,她也不曾這般無助。
寒意侵蝕四肢,她猶如墜入寒泉,渾身上下半點(diǎn)溫?zé)嵋矡o。
宋令枝冷得直打顫,瑟瑟發(fā)抖。
心神恍惚,耳邊似乎傳來秋雁和白芷低聲的嗚咽,以及客棧掌柜的不解。
“姑娘行行好,這大夏天,我去哪里找金絲炭?莫說沒見過,這銀炭還是我素日家用的呢,我家那位我都不舍得�!�
銀炭雖不差,到底比不上金絲炭。
白芷和秋雁自小在宋府伺候,不曾出過遠(yuǎn)門。便是有,也是奴仆婆子烏泱泱一地,這等小事,哪里輪得著他們照看。
無奈,只能多塞給那掌柜幾兩銀子,叫快快尋些好炭來。
榻邊置著一方鎏金琺瑯大火盆,四角都有燃著熏籠。
宋令枝再次睜眼,已是四日后。
身上不再發(fā)冷,那火盆也盡數(shù)撤去。
白芷扶著宋令枝坐起,伺候她用膳。
這幾日兩個(gè)侍女提心吊膽,心力憔悴,如今瞧著,也是精疲力竭。
宋令枝拿絲帕輕拭唇角,又讓白芷回屋歇息:“我一人待著能有什么事,你且和秋雁回房歇歇才是正經(jīng),若是你們二人……”
余音未了,忽然聽見樓下傳來一婦人的笑聲:“嚴(yán)公子回來了�!�
宋令枝心口一顫,視線下意識(shí)瞥向那扇緙絲屏風(fēng)。
白芷低聲告訴宋令枝,那婦人是客棧掌柜的妻子,姓馮,人稱馮娘子,生性直爽,這幾日她和秋雁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馮娘子也幫忙不少。
樓下,馮娘子丟開手中嗑一半的瓜子,笑盈盈朝沈硯迎去。
“夫人剛醒,嚴(yán)公子這下可放寬心了。”余光瞥見岳栩手上提著的金絲鳥籠,鳥籠精細(xì),那里面的小雀也長(zhǎng)得精巧,黑豆一般的眼睛亂轉(zhuǎn),討人喜歡得緊。
馮娘子雙眼瞪直,而后在丈夫胳膊猛擰一圈,“死鬼,你瞧瞧人家�!�
掌柜喊冤:“不就一只黃鸝嗎?”
馮娘子橫眉立目:“那是黃鸝嗎,那是嚴(yán)公子為給夫人逗趣買的,那是人家的心意。我怎么那么背,嫁了你這樣一個(gè)糟老頭子,一點(diǎn)也不知暖知熱�!�
槅扇木門推開,馮娘子洪亮的嗓門隨之傳來。
她笑著朝宋令枝道:“夫人身上可大安了?我瞧著臉色倒是好了許多。身子可還覺得冷?”
宋令枝搖搖頭。
馮娘子滿臉堆笑:“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且又尋得嚴(yán)公子這樣的好人。夫人不知,這屋里的金絲炭,都是嚴(yán)公子讓人尋來的。”
馮娘子多說一字,宋令枝臉色白上一分,
“夫人”二字,猶如無形的利刃,一刀刀戳在宋令枝心口。
千瘡百孔,滿目瘡痍。
馮娘子說,沈硯是萬里挑一的夫婿,宋令枝昏睡這些時(shí)日,都是沈硯在旁陪著,寸步不離。
又說那些金絲炭來之不易,是沈硯花高價(jià)買的。
“還有這黃鸝,定是嚴(yán)公子怕夫人屋里待著悶,買來討夫人歡心的�!�
若她和沈硯真是夫妻,若沈硯真如馮娘子所說那般體貼入微善解人意,而非表里不一人面獸心,興許宋令枝還能笑著應(yīng)上兩三聲。
只她如今,著實(shí)做不到。
斑駁光影灑落在地,沈硯緩步行至宋令枝身前。墨綠長(zhǎng)袍映著日光,沈硯俯身,習(xí)以為常攬過宋令枝細(xì)腰。
纖纖素腰落在寬厚掌心,似不堪一折。
沈硯手心灼熱,他垂首,漆黑瞳仁深不見底。
宋令枝身子顫栗,藏在錦衾之下的指尖顫抖。她轉(zhuǎn)首,避過了沈硯落在自己臉上的視線。
焦灼、驚恐、不安。
千萬種愁緒涌上心口,宋令枝不自覺放緩呼吸。
恰逢秋雁送來藥汁,馮娘子趕忙避開讓過。
秋雁雙手端著漆木茶盤:“姑……”
沈硯一雙淡漠眸子輕瞥。
秋雁咬唇,垂首:“奴婢伺候您吃藥罷�!�
禁錮在腰間的束縛終于松開,宋令枝無聲松口氣,只覺周遭新鮮氣息涌入,不似之前那般窒息痛苦。
沈硯勾唇,攬著宋令枝往懷里帶,一手接過秋雁手中的藥碗。
宋令枝瞪圓雙目,她如今真真是怕了沈硯。那只大手還攬?jiān)谧约貉g,沈硯眼眸低垂:“吃藥。”
青瓷小勺抵在唇間,宋令枝強(qiáng)撐著:“讓秋雁來便好,不必勞煩……”
沈硯眸色漸冷,只垂眼望人。
門口的馮娘子聽不見他們的耳語,只當(dāng)小兩口害羞,說話也和蚊子似的,讓人聽不真切,她笑著將門掩上,轉(zhuǎn)身下樓。
黑黢黢的藥汁近在咫尺。
僵持片刻,宋令枝終還是張唇。藥汁苦澀難咽,只一口,宋令枝當(dāng)即皺緊雙眉,捂著心口直犯惡心。
沈硯面無表情,只低頭盯著宋令枝。
秋雁和白芷相視一眼,看著干著急。
白芷焦急不安,大著膽子上前:“公子,奴婢來罷�!�
沈硯不語,只垂首盯著手中的藥碗,靜待宋令枝動(dòng)作。
心口的不適消散,宋令枝柳眉輕蹙:“不必,我自己來便是。”
伸手,那藥碗?yún)s仍在沈硯手中,紋絲不動(dòng)。
宋令枝皺眉。
落在臉上的目光冷冽淡漠,無半點(diǎn)回轉(zhuǎn)之意。
頭暈得厲害,秋雁還跪在下首,宋令枝無意和沈硯僵持,她低頭,強(qiáng)忍著涌上心口的惡心,一點(diǎn)點(diǎn)喝完藥碗中的藥汁。
茶盤上有秋雁備下的蜜餞,一口咬下,滿嘴甜意溢滿,卻怎么也沖散不了唇間的苦澀。
側(cè)目,倏然瞥見漆木案幾上的鳥籠,隔著金絲籠子,籠中黃鸝朝宋令枝歪歪腦袋,忽而振翅高飛,似要沖出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