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一行白鷺自月下掠過,雙翅撲簌,抖落一地的羽翎。
院中寂寥空遠,唯有宋令枝的哭聲和女子的慘叫回響。
嗓子哭得喑啞,宋令枝披散著一頭烏發(fā),整個人狼狽不堪,似剛從水中撈出。
“求你、放過她�!彼吐暟�
終于,禁錮自己的桎梏松開。
宋令枝面露錯愕,而后不假思索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往后院跑去。
月光如癡如醉,迤邐淌過宋令枝的衫裙。
自烏木長廊沖出,院中女子的尖叫也隨之停下,長發(fā)散亂覆在臉上,身子直挺挺,似是被扭斷脖頸的鵪鶉。
那雙往日涂抹鳳仙花汁,搗鼓香料的手指,此時全是泥土污垢。
腳下踉蹌,雙足徹底失了力,宋令枝直直跌坐在地上。
早先摔傷的膝蓋疼痛萬分,宋令枝匍匐著,一點點往前挪去,萬念俱灰。
前世秋雁也是這般,直直躺在那破敗不堪的炕上,氣息全無,雙目緊閉。
而如今,她又一次躺在自己面前。
雙眼的淚似是哭干,宋令枝哆嗦著雙手,顫巍巍拂過女子臉上的長發(fā)。
瞪圓的雙目嚇得宋令枝往后跌坐在地。
……不是秋雁。
地上躺著的,竟是之前在明懿山莊監(jiān)視自己的張媽媽。
心口驟急,無數(shù)新鮮空氣涌入口鼻,渾身似泄了力,宋令枝綿軟癱坐在地上。
倏爾,她低低、低低笑出一聲。
不是秋雁,還好……不是秋雁。
頭暈眼花,宋令枝掙扎著,試圖從地上站起,然四肢早無力,膝蓋腫脹疼痛。
宋令枝再一次跌落在地。
身后腳步聲輕緩,沈硯不知何時下了樓,月影綴上象牙白袍衫。
廊檐下鐵馬晃悠,空中花香拂動。
沉靜夜色浸沒著沈硯如青松挺直的身影。
岳栩畢恭畢敬跟在沈硯身后,往后使了一個眼色,當即有人從暗處走出,草席粗粗一卷,頃刻,那囂張跋扈的張媽媽已沒了蹤影。
鼻尖隱隱有血腥味彌漫,地上還有張媽媽掙扎掉落的烏皮靴。
岳栩拱手:“主子,這藥人……”
……藥人。
宋令枝猛地仰首,雙目滿是錯愕和難以置信,女子纖細手指緊攥沈硯衣袂。
“藥人”二字,她自是聽過的�?傆心堑雀毁F人家,或是家中有病弱者,或是信永生不老,自己的身子不忍心糟蹋,故而從外面尋來奴仆,專為自己試藥。
是生是死,全看自己的命數(shù)。
思及張媽媽方才慘不忍睹的面容,宋令枝當頭一棒,啞聲:“秋雁白芷呢?還有賀哥哥……沈硯,你把他們帶去哪里了,你是不是拿他們當……”
聲音哽塞,淚珠自眼眶滾落,宋令枝哭得喘不過氣。
庭院空遠,攥著沈硯衣袂的手指輕而易舉被拂開。
沈硯垂首斂眉,掌心托著宋令枝一張淚臉。
宋令枝一雙杏眸淚眼婆娑,巴掌大的一陣小臉滿是淚痕。
沈硯面無表情盯著人,腦中隱約浮現(xiàn)前世宋令枝眉眼彎彎的笑顏。
寒冬臘月,宋令枝提著十錦攢盒,冒著冷風寒雪在院門口等自己。女子籠著朱色鶴氅,笑靨如花。
“殿下,這是我做的冬衣,邊關(guān)那冷得厲害,殿下若去了,定然用得上�!�
宋令枝不擅長針黹,熬了將近一個多月,才為沈硯趕出一身。針腳不算細密,比尚衣局的繡娘差得不是一星半點。
沈硯只覺得丑,懶得多看,長袍翩躚,自宋令枝身側(cè)掠過。
宋令枝急急追上去。
時至今日,沈硯早記不清宋令枝說了什么,只記得剛大婚那會,她常候在院門前,等自己回府。
她說今日做了櫻桃乳酪,想給自己嘗嘗,她說喜歡自己……
往事如風掠過,思緒回籠,托著宋令枝下頜的手心淚珠遍布。
她在為賀鳴求情。
沈硯眸色晦暗,大婚之夜,宋令枝將自己當作賀鳴,當時她喚賀鳴“夫前世宋令枝,也曾這般喚自己。
沈硯面上淡淡:“……喜歡他?”
宋令枝倏然怔忪,眼中訥訥,實在想不出這樣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怎會從沈硯口中道出。
沈硯垂眼,不語。
沉默氣息漸長,空中殘留的血腥味還在,許是方才張媽媽掙扎時撞在長廊木柱上,黑漆柱子上隱約可見血痕,以及細長的五道指印。
“喜歡……”聲音細弱,宋令枝揚首,臉上淚痕未干。
她想著沈硯那般厭煩自己,如若知道自己不再喜歡他、不再糾纏他,興許還能對賀鳴網(wǎng)開一面。
宋令枝已無心去猜沈硯的心思,她亦猜不出。
夜涼如水,銀月如鉤。
宋令枝望見月光落在沈硯肩上、眼角。
明月如霜,沈硯忽的勾唇一笑。
“宋令枝,你的喜歡……還真是一文不值。”
前世追著自己死纏爛打,那句喜歡自己,沈硯不知聽宋令枝說了多少回。
而如今,她也能輕飄飄說出一句“喜歡賀鳴”。
冷月灑落在宋令枝臉上,她一張臉幾近透明絕望。長睫上沾染淚珠,難以置信。
繡著金絲纏線的衣袂終從指尖滑落,沈硯轉(zhuǎn)身,自岳栩手上拿來一物,拋到宋令枝腳邊。
青瓷小瓶無聲落在地上,宋令枝低眸,只望見瓶口的紅色綢緞包裹。
“不是好奇藥人嗎?”
沈硯垂眸,輕轉(zhuǎn)指間的青玉扳指,“這藥,本是為賀鳴備的。”
宋令枝渾身一僵,如墜冰湖。
沈硯淡然抬眼:“你既喜歡他,你來替他……如何?”
……
震耳欲聾。
那聲又似輕輕,在耳邊輕撫而過。
滿頭烏發(fā)散亂在腰間,宋令枝仰起頭,雙手止不住顫抖。
淚如雨下。
張媽媽臨死前的一幕還歷歷在目,宋令枝記得她在泥土中翻滾,記得她尖銳的指甲劃破雙頰,記得她一聲又一聲凄厲無助的哭喊。
以及,那被隨意丟在荒郊野嶺的尸身。
這就是藥人的下場。
賀鳴何其無辜,先前應(yīng)下婚事,也不過是為了給自己沖喜。他該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翩翩少年郎,該是人人歆羨的狀元小公子。(*選自孟郊《登科后》)
而不是眼前這般,昏迷不醒又下落不明。
宛若濃墨的夜色籠罩在院子上方,沈硯拂袖,面無表情從后院離開。
身后,是淚如泉涌的宋令枝。
女子身影單薄,嬌小身影隱在月色中,好不楚楚可憐。
岳栩回首輕望,好奇:“主子,那賀鳴……可要放了?”
沈硯本就在尋藥人,如今有宋令枝替沈硯試藥,那賀鳴自然沒了用處。
蒼苔濃淡,臺磯冰冷。
沈硯駐足,指間的青玉扳指映著沁涼月色。他居高臨下站在臺磯上,眼中泛起無盡冷意。
岳栩低下頭,抱拳拱手不語。
縱然在沈硯身邊待了這么久,然在沈硯這般目光的注視下,他后背還是起了一層薄薄汗珠。
沈硯漫不經(jīng)心道:“我說過這話?”
岳栩垂首:“……并、并未�!�
如霜的月光曳地,那抹象牙白身影無聲從眼前離開。
岳栩低著頭,久久不曾抬起。
后背沁起的汗珠泅濕衣襟,掌心也冒出密密細汗思。
宋令枝終究是白白替賀鳴做了一回藥人。
至始至終,沈硯都不曾打算高抬貴手,放過賀鳴。
.
日落滿地,柳垂金線。
明懿山莊悄然無聲,樹影婆娑,灑落一地。
秋雁雙手端著漆木茶盤,款步提裙,自廊檐下穿過。
尚未入夏,廊檐兩側(cè)懸著湘妃竹簾,偶有鳥雀掠過,攪亂一地稀碎的光影。
檐下屋前,站著好幾位面無表情的“奴才”,皆是沈硯的人。
起初秋雁還覺得不自在,明里暗里,但凡從對方眼前走過,都會狠瞪好幾眼。
只可惜對方宛若瞎子,視若無睹。
來回幾趟,秋雁也覺無趣,索性作罷,只當對方不存在。
小佛堂點著藏香,滿地大紅氈子鋪陳。
宋令枝孱弱身影跪在蒲團上,一面敲著木魚,一面念念有詞。
從前宋令枝最不耐煩做這事,每每被姜氏喚去佛堂,宋令枝總是拽著宋老夫人撒嬌。不是喊自己頭疼去不了,便是找借口賴在閑云閣。
哪曾想如今會是這般……
秋雁悄悄紅了眼眶,捧著茶盤小心擱在案幾上。
白芷瞧見她,趕忙朝她使了個眼色。
秋雁拿絲帕拭干眼角,方笑著上前:“姑娘歇歇罷,也到時辰吃藥了�!�
那藥是二和藥,苦得厲害。
幸好小廚房秋雁還能去,替宋令枝多拿了些蜜餞。
伺候宋令枝凈手,秋雁方捧來茶盤。
“姑娘慢些喝,這還有蜜餞。櫻桃果干,姑娘往日最喜歡的�!�
自上回逃跑被抓,回來后宋令枝生了場大病,自那之后從不見斷藥,她往日最是怕吃藥的人,此時對著一碗黑黢黢的藥汁,卻能面不改色咽下。
不過是些尋常調(diào)理身子的藥餌,并非為沈硯試的藥。
又或許是,只是沈硯沒說而已。
宋令枝懶得追究,也無心追究。
這些時日宋令枝都待在佛堂,閑時為宋老夫人抄抄經(jīng)書,又或是念念經(jīng)。
她不求自己,只求家人平安順遂。
知曉宋令枝心情不虞,秋雁強顏歡笑,攙扶著宋令枝欲往院子去:“那邊的紅蓮快開了,那紅蓮足有碗大小,姑娘快去瞧瞧�!�
宋令枝興致缺缺,只覺意興闌珊,又不好拂秋雁的好意,只好隨她而去。
湖面水波粼粼,漣漪四散。
湖中央設(shè)一方水榭,四面金漆藤紅漆竹簾低垂,竹案上供著爐瓶三事。
涼風習習,倒不失為避暑的好去處。
秋雁和白芷一左一右攙扶著宋令枝,秋雁挽起唇角:“這處倒是涼快,和我們府上的……”
一語未了,秋雁唇角的笑意消失殆盡,自知失言,忙忙收住聲。
抬頭瞧,卻見宋令枝不知何時睡了過去。
女子雙眸輕闔,纖長睫毛覆在眼瞼下方,唇不點而紅,真真是燕妒鶯慚,桃羞李讓。
秋雁和白芷對視一眼,不自覺又紅了眼。
上回沈硯雖未對她們做什么,然自從再一次回到明懿山莊,宋令枝顯然跟換了個人似的。
不哭也不鬧,每日除了為宋老夫人和宋瀚遠抄經(jīng)外,再不做他事。
若不是秋雁和白芷相勸,宋令枝能一整日將自己關(guān)在屋內(nèi),一言不發(fā)。
水榭臨湖,總歸見風。若是吹急了,難免染上風寒。
宋令枝大病未愈,白芷細心,自屋里取來披風,欲為宋令枝添上。
只手指剛一碰到人,夢中的宋令枝忽的驚醒,雙目惶恐不安,似是唬了一跳。
白芷忙忙出聲:“姑娘,是我。”
披風重新籠在宋令枝肩上,白芷抬手幫她掖掖,“可是嚇著了?”
好像上回回來,宋令枝便是這般,或是整宿整宿睡不著,或是噩夢連連,常讓噩夢魘住。
秋雁和白芷都知是心事所為,然二人皆被困在明懿山莊,除了干著急,別無他法。
宋令枝喃喃:“是你啊�!�
眼眸半闔,宋令枝聲音輕輕,“我剛又抄好一卷經(jīng)書,你打發(fā)個人送去祖母那,可別忘了才是。”
白芷一時語塞。
半天得不到回應(yīng),宋令枝好奇睜眼:“怎么了?”
白芷咬唇,欲言又止:“姑娘,那經(jīng)書前日奴婢就打發(fā)人送去了,這會子怕是老夫人早收到了�!�
宋令枝緩慢眨眼,須臾,方低低道一聲:“是我糊涂了�!�
白芷強撐著挽起唇角,不讓宋令枝看出自己的異樣。
同樣的話,宋令枝昨日也問過一遭,今日又問了一遭。
指甲掐入手心,白芷忍著不敢哭出聲。
她從前只聞,人老了會犯糊涂,會記不得事,然她沒想到,宋令枝這般年輕,竟也會犯上這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