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岳栩沉下臉,只當(dāng)其中有蹊蹺:“快說�!�
張婆子嚇得又跪在地:“前些日子,老奴見宋姑娘屋里關(guān)了門窗,她身邊的白芷亦是神色慌亂,鬼鬼祟祟�!�
張婆子顫巍巍自袖中取出一物,“待他們離開,老奴在宋姑娘房中,尋到了此物�!�
張婆子雖早有兒孫,然冷不丁瞧見這般傷風(fēng)敗俗的畫面,還是紅了臉。
岳栩面色凝重,正想呵斥張婆子“如此重要之事怎不早點稟告”。待看了畫本書封,他亦沒了言語。
暖日當(dāng)暄,庭落飄香。
案后的男子雙眉輕皺,額間隱隱有薄汗沁出。
屏風(fēng)后的張婆子早就領(lǐng)命退下,光線亮堂的書房,只有岳栩垂手侍立。
竹案上平鋪一冊畫本,正是張婆子方才送來的。誠如她所言,這畫本無甚稀奇,只是用色大膽了些。
浴池中的兩人惟妙惟肖,就連池邊衣衫的褶皺紋理,也刻畫得入木三分。
以前在軍營,那些大老爺們也常敞開了肚皮,調(diào)侃軍中的美嬌娘,言語粗鄙不堪,岳栩嗤之以鼻,并不入流,也不同他們看那些“來之不易”的畫本。
只是不曾想,今日會在沈硯案上瞧見此物,還是在宋令枝屋中搜來的。
岳栩硬著頭皮上前:“主子,此書并無異樣,屬下這就將它送回宋姑娘屋里�!�
沈硯面上淡淡,只眉宇漸攏,寒冽目光一點點自畫本掠過。
園中無聲,唯有花香柳影相伴。
良久,那畫本終又一次合上。
沈硯端坐在斑竹梳背椅,身影挺直,他一手輕捻指間的青玉扳指,漆黑眼眸如霧,讓人望而卻步。
岳栩心生疑慮:“主子,可是這畫本有異?”
沈硯身份尊貴,所盛上之物,都會由岳栩細細查閱一番。這畫本他方才也見過,除了筆墨比市集賣的精細些,岳栩?qū)嵳也怀霭朦c異樣。
日光微熏,竹案上,男子骨節(jié)勻稱的手指輕敲案沿。光影無聲落在沈硯指尖,并未向上攀爬。
沈硯眸光極冷,一雙黑眸深不見底,顯然是不欲多言,只那白凈手背上,青筋盤虬,似是在隱忍著什么。
岳栩抬頭,好奇又多問一聲:“……主子?”
“嘩啦”一聲響,案上的茶筅茶盂忽然被掀翻在地,連同那畫本,亦翻倒在地,汩汩熱茶從茶壺傾瀉而出,悉數(shù)落在畫本上。
岳栩瞳孔驟緊,疾步越上前,眼疾手快在沈硯手上施了幾針。
細長銀針尖銳,亮得晃眼。
許是用力過甚,些許鮮血沁出薄肉。
滿地狼藉,凌亂不堪。
沈硯一手撫著心口,只覺周身似墜入冰窟,百爪撓心,一會又覺身在熊熊烈火之中。
帳幔輕掩,約莫過了半盞茶功夫,心口那股悸疼終于退散。
岳栩半跪在腳凳上,手上十來根銀針,他面色嚴肅:“主子,這次毒發(fā)比往常快了半月。若是長此以往,屬下怕……”
沈硯揉著眉心,手腕上的舊傷本欲痊愈,如今又添上新的一道,是他方才自己劃傷的。
沈硯身中奇毒,岳栩雖擅用毒,然沈硯身上這毒,他卻遲遲未能解開。
沈硯垂首斂眸:“關(guān)在地牢的藥人呢?”
那本該是死囚,本就是將死之人,拿來試藥正好。
岳栩低頭:“屬下無能。”
十來個藥人,如今只剩下一個,還是癱瘓的。
沈硯毒發(fā)加劇,岳栩卻仍找不出解讀之法,他抱手跪地:“屬下已讓人重新去尋合適的藥人,想來不日便有回信�!�
沈硯輕“嗯”了一聲,揮袖示意岳栩退下。
滿地的狼藉早有奴仆灑掃干凈,那沾上熱茶的畫本自然而然留在竹案上。
沈硯眼皮輕掀,眸光不經(jīng)意掠過那畫本上的一幕,倏然一頓。
……
日光乍泄。
湘妃竹簾半卷,宋老夫人疼惜孫女,便是浴池地上用的磚,亦是碧綠鑿花。
水聲潺潺,氤氳白汽飄渺,化成無形的霧升騰至空中。
既是演戲,自然要做全套。
宋令枝擁著繡衾,輕倚在金漆木貴妃榻上,身后枕著青緞引枕。
梅花式漆木小幾上擺著果饌糕點,另有一個十錦攢心盒子。
白芷款步提裙,悄悄挪步至槅扇木窗前,隔窗眺望。
環(huán)顧四周,卻不見那張婆子探頭探腦的身影,廊檐下只站著一個面生的小丫鬟。
對上白芷的視線,小丫鬟當(dāng)即站穩(wěn)身子,不敢再東張西望。
白芷招手,喚人上前:“你過來。姑娘的玫瑰玉露落在暖閣了,你去取了來�!�
丫鬟猶豫不決:“張媽媽不在,奴婢怕……”
白芷狠瞪一眼人:“她不在又如何,她是主子還是姑娘小姐,還要我們姑娘謙讓她不成?便是她在這里,姑娘的話,她也不敢不從�!�
宋令枝這些時日所為,小丫鬟亦看在眼中。不是要西域葡果,便是突發(fā)奇想,打發(fā)張媽媽上山采摘板栗,丟在風(fēng)爐中烤著吃。
張媽媽因此差點咬碎一口銀牙。
小丫鬟躊躇片刻,終還是點頭:“姐姐稍等,奴婢這就取來�!�
白芷頷首:“去罷�!�
槅扇木窗輕掩,擋住了院中滿地明晃晃的日光。
園中守著的丫鬟奴仆都讓白芷打發(fā)離開,柳垂金絲,她悄聲邁步,踏進浴池。
“姑娘,前院后院都沒人,奴婢就在門口守著,姑娘放心�!�
青松撫檐,松柏蒼翠。
浴池金碧灼灼,池壁鑲嵌寶石無數(shù),四面懸著青花水草帶托油燈,光影搖曳,熠熠生輝。
宋令枝回想著那畫上輿圖,小心翼翼踏上碧綠鑿花磚。
她在這浴池連著尋了十來日,不見有任何異樣。既是密道入口,那應(yīng)當(dāng)是不顯眼的,或是藏在器具之后。
貴妃榻上鋪著青緞靠背坐褥,坐褥移開,并不見有任何異樣。
宋令枝皺眉,這貴妃榻也曾出現(xiàn)在那畫本之中,當(dāng)時那二人,好像是在這邊。
貴妃榻上還有一個螺鈿錦匣,這錦匣本是裝飾用的,并不能打開。先前那畫本中的二人,還拿這錦匣……
宋令枝眸光一凜,纖細手指微曲,輕敲兩下錦匣,竟是空心的。
柳眉輕蹙,順著錦匣上的葡萄果藤轉(zhuǎn)動,只聽很輕很輕的一聲“噠”。
宋令枝瞳孔驟縮,多日壓在心上的陰霾終得以消散,若是真的找到了密道入口,有了那張輿圖,她
定能帶上賀鳴和侍女下山離開。
只要再往旁一點——
倏然,一道驚呼聲從門口傳來,顯然是為了提醒宋令枝,白芷的聲音比往日提高許多。
“奴婢見過嚴公子,公子,姑娘還在里面,你不能進去!嚴公子!嚴……”
緙絲屏風(fēng)后,錦衾擁著一人。肌若凝脂,唇未點而紅,宋令枝一頭烏發(fā)輕垂在臂間,她一手揉著眼睛。
許是過于用力了些,宋令枝雙目泛紅,眼尾泛著緋色。杏眸氤氳,水汽迷霧,倒真像是剛被吵醒。
“白芷,何事如此喧囂,你……”
睜眼瞧見那抹立在屏風(fēng)旁的玄青影子,宋令枝唬了一條,趕忙拿錦衾蓋在身上。
一雙揉得紅腫的眼睛滿是警惕不安:“沈……你來做什么?”
滿池春水蕩漾,漣漪漸起。
沈硯負手而立,那雙深黑眸子晦暗不明,深深望著宋令枝。
宋令枝心口沒來由一跳。
雖說有白芷的提醒在先,她也只是匆忙取過青緞引枕靠在身后,擋住了那一方螺鈿錦匣。
那錦匣就在自己身后,宋令枝別過眼,避開沈硯審視的目光。
她雙眉輕皺:“有什么事稍后再說,還請嚴公子先出去�!�
白芷快步擋在宋令枝身前,只可惜她身姿嬌小,未能完全擋住。
沈硯巋然不動,那雙幽深眸子定定望著宋令枝,如劍如炬:“出去�!�
白芷雙肩瑟縮,依然不動。
無聲的沉默。
迎著沈硯那深深目光,宋令枝心口打鼓,只覺心亂如麻,她看不透沈硯心中所想,更怕耽擱久了,沈硯看出端倪。
身子坐直,宋令枝強迫自己冷靜:“白芷,你先出去�!�
白芷心急如焚:“姑娘!”
宋令枝掐著掌心,強扯出幾分笑意:“我無事,你先出去。”
池中飄著晨間新鮮采擷的玫瑰花花瓣,案幾上亦有宋令枝只動了幾口的果子。
白芷看看沈硯,又看看宋令枝,不甘心福身告退:“是。”
話落,又悄悄湊近宋令枝,“姑娘,我就在門口,有事喊我便是�!�
宋令枝笑笑:“知道了�!�
落日西沉,滿園悄無聲息。
宋令枝不動聲色起身,往外多走兩三步。她今日只穿了一身藕粉色織金錦牡丹蝶紋錦衣,羽步翩躚,步履輕盈。
“你找我,有事?”
自白芷離開,宋令枝眉眼的笑意也隨之消失殆盡,望向沈硯的雙眸沒有半點多余的情緒。
沈硯勾唇,環(huán)顧四周:“你倒是有興致�!�
那聲音極輕,似帶著嘲弄之意。
宋令枝不敢大意,仰首直視沈硯的視線:“將死之人,及時行樂罷了。而且……”
她垂眸,自嘲一笑,“也不是第一次了�!�
前世在三皇子府,在漪蘭殿,宋令枝都是這般度日的。
那十年她也是被困在那一方小小的院子中,不得外出半步。
宋令枝眼眸低垂,纖細眼睫長長,似沾染上水霧,惹人垂憐。
沈硯視線森寒,不曾動容過半分,他冷聲一笑:“……是嗎?”
沈硯步步緊逼,凜冽視線往下,直迫宋令枝雙眸。
宋令枝退無可退,又一次跌坐在貴妃榻上。
錦衾上還有她先前殘留的溫?zé)幔吐湓诙呹幚涞穆曇舸笙鄰酵ァ?br />
沈硯垂首俯身:“我還以為……你是為著這個來的。”
陡地,一冊畫本自沈硯袖中甩出,攤落在地,宋令枝愕然瞪圓雙目:“你怎么、怎么……”
雖知道張媽媽是沈硯的人,知道她會監(jiān)視自己,然沈硯這般將畫本大咧咧攤開在宋令枝面前,仍是在她意料之外。
畫上那二人近在咫尺,其后的貴妃榻,也同宋令枝身后的如出一轍。
染著鳳仙花汁的指甲緊掐入手心,宋令枝別過目光,指尖輕輕顫動。
沈硯是……發(fā)現(xiàn)什么了嗎?
那畫本上的輿圖,宋令枝連秋雁白芷都不曾說,那密文也只有自己能看懂,依理,沈硯是不該知道的。
落在頭頂上的視線不曾離開,便是宋令枝不抬頭,也知那視線的主人目光灼灼,正目不轉(zhuǎn)睛盯著自己。
沈硯眼眸幽深,落在宋令枝臉上的視線似有了重量,帶著探究和審視之意。
宋令枝撐在背后的指尖輕動,隔著青緞引枕,便是那螺鈿錦匣。
呼吸稍滯,心跳如擂鼓。
宋令枝大氣也不敢出,斂眸掩下眼底的千思萬緒。
園中風(fēng)聲驟歇,萬籟俱寂,只余落在頸間的溫?zé)釟庀ⅰ?br />
沈硯聲音低低:“不覺得似曾相識嗎?這畫上的貴妃榻……”
宋令枝猛地仰起臉,她用力推開眼前的沈硯。
眨眼間,地上的畫本已被宋令枝撕成碎半。
雙眼泛著淚珠,宋令枝竭力壓下心底的驚慌失措,只抬眸,冷冷望著貴妃榻前的男子。
似是惱羞成怒,宋令枝氣憤:“你到底想做什么?這畫本新娘子都有,若非不是你……”
沈硯站直身子,玄青身影筆直如松柏,他低頭,輕撥動指間的青玉扳指,他淡聲。
“皇家別苑的浴池,也放著這樣一張貴妃榻�!�
只一句,宋令枝當(dāng)即白了臉。
她連連往后退開兩三步,身影趔趄,搖搖欲墜。
每年盛夏,皇帝都會攜文武百官及后宮嬪妃前往皇家別苑避暑,宋令枝身為沈硯的夫人,自然也在伴君之列。
只是她未曾想到,宴上竟有人膽大妄為,在自己膳食下了藥。
倉促之下,宋令枝就近闖入浴池。
再然后,她看見了沈硯。
雨打芭蕉,狂風(fēng)肆虐。
院中的雨接連下了大半夜,將近三更天,浴池的哭聲終于歇下。
沈硯面無表情從浴池離開,徒留宋令枝在原地。
貴妃榻狼藉凌亂,先前宋令枝赴宴的宮裙碎落一地,根本見不了人。
若非秋雁尋到人,興許宋令枝連浴池都走不出。
臨近天明之時,沈硯命人送來一碗避子湯,親自看著宋令枝咽下。
那一夜徹底成了困擾宋令枝多年的噩夢,她忘不了自己喑啞的哭聲,忘不了自己是如何一遍遍哀求沈硯,忘不了沈硯的蠻橫。
以及,那一碗苦澀難咽的避子湯。
她不敢想,如若當(dāng)時先尋到自己的不是秋雁,而是其他宮的宮人,自己會落到什么田地。
時至今日,宋令枝都不敢回想。
午夜夢回,她總能從夢中驚醒,夢里是沈硯那夜冷冰冰的眼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