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隔著一扇紫檀嵌玉插屏,宋令枝不時聞得父親的笑聲。
席上推杯換盞,珠圍翠繞。
烏銀洋鏨自斟壺提著,宋瀚遠滿滿為自己斟了一杯,親自捧與沈硯。
“寺中之事母親已盡數(shù)告知于我,幸好嚴公子出手相助,否則小女定不能轉(zhuǎn)危為安,這杯,我敬您。”
沈硯抬袖:“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宋瀚遠擺擺手:“于嚴公子是舉手之勞,于我卻不是�!�
他笑笑,目光投過紫檀嵌玉插屏,隱隱望見插屏后人影綽約,“我這小女雖頑劣,卻是最玲瓏的,她祖母視她為眼珠子。不怕嚴公子笑話,倘或她真的有個三長兩短,莫說我,便是我這母親……”
宋瀚遠雙目垂淚,重重嘆了一聲,又覺今夜是謝宴,不該如此掃興,忙為自己斟了三杯,自罰。
又讓小廝冬海捧上一個描金洋漆錦匣,重重紅緞裹著,解開,卻是一顆足有一尺多高的珍珠。
那珍珠瑩潤飽滿,光澤透徹,細膩白凈。
便是上等的漢白玉,也不及它半分。
宋瀚遠親自接過,奉上:“此乃南海的舶來品,那的漁人都道,這般大的珍珠,萬年一遇。還望嚴公子莫要嫌棄�!�
沈硯再三推拒。
宋瀚遠:“嚴公子兩次救我與小女,我雖粗鄙,不似你們有學(xué)問的,卻也知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嚴公子若不收下,便是看不起宋某了�!�
話落,宋瀚遠又自斟自飲了一杯,拍拍沈硯雙肩:“我和你說句實話,若非那海上文書遲遲未下,今日、今日我定當……”
青花海水云龍紋高足杯在手中輕轉(zhuǎn),沈硯抬眸,墨色眸子映著席間的金窗玉檻。
他聲音清冷,似臘月寒泉:“……您是想走海路?”
宋瀚遠哈哈一笑:“當然,不瞞公子說,這舶來品就是從海上淘回來的。”
宋瀚遠搖頭惋惜,“可惜沒有那海上文書,否則我定親自出海�!�
本朝雖無海禁,然若想出海,卻需要海上文書。文書難得,宋瀚遠花了大價錢,在京中上下打點,仍是未得。
此乃宋瀚遠近日煩心事,大好的日子,他不愿再提,只招呼沈硯喝酒吃菜。
“罷罷,不提這事。嚴公子嘗嘗我們家這紅煨鰻,說起來這還是小女的功勞�!�
沈硯面露怔忪:“宋姑娘做的?”
宋瀚遠笑得開懷:“她哪會做這個?不過是有日醒來忽然說自己做了個夢,夢中仙人和她道紅煨鰻該用甜醬代秋油,且皮不可皺,我讓廚子照她說的試了試,果真可口�!�
宋瀚遠說得盡興,未曾留意到沈硯眼中的詭譎復(fù)雜,他好奇:“嚴公子怎么不吃?”
沈硯不動聲色:“宋姑娘可是去過京城?”
宋瀚遠實話實說:“那倒沒有。去歲本是要隨我一起上京的,可惜那時她身子欠安,只能作罷�!�
席上丫鬟穿花戴柳,垂手旁侍。
沈硯擎著高足杯,視線漫不經(jīng)心自紫檀嵌玉插屏上掠過。
宋府乃鐘鳴鼎食之家,吃□□細,盤中鰻魚嫩滑潤口,肉香不柴。
紅煨鰻固然不足為奇,然用甜醬代秋游油卻是……御膳房的做法。
沈硯眼眸漸深。
……
火樹銀花,香屑落地。
席上絲竹悅耳,錦繡盈眸。
宋老夫人摟著宋令枝,喜笑顏開。
忽見姜氏身邊的春桃匆忙趕來,身上的鶴氅落滿雪珠子,可見走得急。
她福身告罪:“老夫人,夫人今日起來身子欠安……”
宋老夫人不悅擺擺手:“罷了,原也不指望她能來�!�
春桃面露窘迫,尷尬站在原地。
素日宋令枝去往碧玉軒給姜氏晨昏定省,見的最多的,便是春桃。知她怕冷,春桃每每都囑咐小丫鬟多添銀火壺,省得宋令枝受寒。
不忍心春桃在下首站著,宋令枝彎唇,朝白芷招手:“你來,給春桃姐姐倒一杯熱酒,這天冷,暖暖身子再去。這一碟胭脂鵝脯我吃著不錯,拿攢盒裝上,給春桃姐姐帶去�!�
春桃福身:“謝姑娘賞�!�
白芷應(yīng)聲而去,不多時又轉(zhuǎn)了回來,手上多了幾卷經(jīng)書,白芷福身:“老夫人,這是春桃方才給奴婢的,都是夫人親手抄的經(jīng)書,請您過目�!�
宋老夫人一手拄著沉香木拐,并未抬眸:“難為她有心,放著罷。”
白芷垂首應(yīng)了聲“是”。
宋老夫人冷笑:“自家的孩兒險些喪命,她這個做娘的倒是看都不看一眼……”
白芷趕忙屈膝福身:“老夫人恕罪,夫人剛托春桃問過姑娘的身子,還說待姑娘身子好全,她要親自過問姑娘的功課。”
宋令枝大驚失色:“……什么?”
她自幼最怕的就是念書,每每見了教書先生,宋令枝總覺得頭疼。
偏生姜氏出身官宦,極為看重學(xué)問。若是她考自己的功課……
重生后,宋令枝早將功課拋到九霄云外,四書五經(jīng)忘光,連大字也不曾好好寫。
她躲至宋老夫人懷里:“祖母,我不想寫�!�
宋老夫人樂得開懷:“不過是寫幾張大字罷了,有何害怕?”
宋令枝撇撇嘴:“祖母不知,母親可嚴苛了。若是見我學(xué)得不好,又該打我手心。且我見‘之乎者也’就頭暈,有這功夫,還不如跟著祖母學(xué)看賬本�!�
宋老夫人年輕時也是鐵血錚錚的鐵娘子,隨丈夫走遍四山五岳,天下十分也走了□□,見識閱歷自是尋常婦人比不上。
聞得孫女的抱怨,宋老夫人只笑:“前些日子我打發(fā)柳媽媽送去的賬本,枝枝可瞧過了?”
宋令枝自宋老夫人懷里抬首,端正身子坐下:“瞧是瞧了,只有一本孫女頗為不解。”
話落,又招手示意白芷去取來,宋令枝翻開賬本,遞到宋老夫人眼下。
“這是劉莊頭送來的,他管著我們家十處莊子,去歲有三處報了旱災(zāi),如今只剩下七處尚可度日�!�
“我找人問了一通,旱災(zāi)倒是屬實,可劉莊頭送來的賬本卻著實奇怪�!�
宋老夫人抿唇笑:“哪里奇怪了?”
宋令枝悄聲道:“我找人去隔壁村子問了一圈,他們也有旱災(zāi),但收成卻足足比劉莊頭高了兩成。我怕錯怪人,又將往年的賬本找出來。一千五百里的地……”
宋令枝在算學(xué)上頗有造詣,不用算盤便可得出結(jié)果。少時宋老夫人還不信,親自拿了算盤一遍遍算,竟真的和宋令枝所得分毫不差。
宋老夫人喜得直喊心肝寶貝,親自帶在身邊教導(dǎo)。
今夜聞得宋令枝一席話,宋老夫人點頭,目光透著贊許之意:“枝枝是想說……劉掌柜送來的是假賬?”
宋令枝頷首:“確實是假賬�!�
宋老夫人循循善誘:“那枝枝意欲如何?”
“假賬自然不能容忍,虧空的銀子明年補齊雙份交上來,若不能,日后也莊子也無需他打理了�!�
宋老夫人點點頭,不語,只望著宋令枝。
宋令枝了然一笑:“祖母這般盯著我,莫非覺得我不近人情?”
宋老夫人笑而不語。
宋令枝:“假賬這事是他做錯的,我問心無愧。不過我也找人去村子問了,他們說劉掌柜的小兒子生了重病,如今臥病在榻,靠人參吊著續(xù)命。我想著打發(fā)人去給他送去兩根人參,也不枉費他跟了祖父一場,省得寒了其他老伙計的心。”
宋老夫人拍拍她手背:“恩威并用,你倒是學(xué)得極好�!�
宋令枝抵著宋老夫人肩頭笑:“那也是祖母教得好�!�
宋老夫人:“雖如此說,然先生讓學(xué)的……”
宋令枝捂著雙耳站起身,纖纖素腰不堪一折,似弱柳扶風(fēng):“祖母我頭暈,得出去走走�!�
話落,也不顧宋老夫人應(yīng)不應(yīng)允,忙忙往外走。
白芷忙不迭跟上,嘴上急呼:“姑娘,外頭冷,披了孔雀氅再走�!�
雪珠子簌簌,白芷一手撐著油紙傘,一手提著玻璃繡球燈。
夜色清冷如水。
青石甬路,宋令枝難得好興致,轉(zhuǎn)過花障,循著臺磯拾級而上。
白芷亦步亦趨跟在宋令枝身后,她輕聲勸人:“姑娘,再往前走便是望仙閣了,還是回去罷�!�
宋老夫人愛聽戲曲,望仙閣便是宋老爺子為妻子所建的戲樓。望仙閣為三重檐,紅墻綠瓦,檐角下懸著掐絲琺瑯云蝠紋花籃式掛燈。
云影橫斜,出來得急,宋令枝的手爐落在花廳。
偏生這一處偏僻,少有婆子丫鬟走動。
樹影婆娑,重重黑影映在兩側(cè)游廊。
宋令枝回首,喚白芷上前:“你回祖母那,拿的手爐來。”
白芷擔(dān)憂:“姑娘,這兒黑燈瞎火的,你一人在這,倘或遇上什么……”
宋令枝挽起唇角:“這是在家中,哪里會遇上什么不相干的,你快去快回就是了�!�
望仙閣離花廳也不過半盞茶的功夫,白芷福身道了聲“是”。玻璃繡球燈留下,白芷只撐著一把油紙傘,轉(zhuǎn)身匆匆而去,背影逐漸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游廊欄桿榻板上鋪著青緞牡丹紋褥子,宋令枝倚欄坐下,耳邊風(fēng)聲鶴唳。
先前不覺得,這會子果真覺得朔風(fēng)凜凜。
宋令枝攏緊孔雀氅起身。
寒夜料峭,倏然,腳下猝不及防多出一道黑影。
宋令枝唬了一跳,猛地抬起眼眸。
瞳孔緊縮。
沈硯不知何時……站在自己身前。
胸腔鼓動,宋令枝只覺寒意漸起,遍及四肢。
“你……”平緩氣息,宋令枝佯裝淡定,“嚴公子怎么也出來了,可是今夜的曲子不合心意?”
風(fēng)雪飄搖,沈硯一雙眸子隱在夜色中,晦暗不明。
難得,宋令枝聽見他極輕極輕笑了一聲,似雁過無痕。
“曲子的確不合心意,不過那道……紅煨鰻卻是極好的。”
宋令枝松口氣,彎唇:“嚴公子若是喜歡,可再讓廚房……”
沈硯不疾不徐:“只是有一點我很好奇……”
沈硯步步緊逼,眨眼之際,二人之間不過一寸之距。
四目相對,宋令枝心跳如鼓。
她站在游廊中間,身后是數(shù)百級臺階,逶迤綿延,若是再往后一步……
光影照不見的地方,宋令枝一張臉慘白如紙。
只聽沈硯低沉喑啞聲音落在耳邊,他一字一頓。
“那方子是宮里才有的,宋姑娘如何得知?”
雪色綿綿,宋令枝半邊身子往后仰,只覺搖搖欲墜。
冷風(fēng)蕭瑟,寬松衣袍蕩起。
沈硯聲音如鬼魅,如影隨形。
“宋姑娘知道金明寺那小沙彌是為何身亡嗎?”
沈硯瞳仁極黑,光影照不見他的面容。
雪珠子自廊檐下飄落,遍體生寒。
染著鳳仙花汁的長指甲掐著掌心,宋令枝驀地想起前世沈硯登基后,先太子被囚在水牢。沈硯讓人敲碎長兄的膝蓋骨,使其對著金鑾殿的方向跪下。
同胞兄長沈硯尚且如此心狠,更妄論他人。
宋令枝眉心重重一跳,強裝從容:“那小沙彌不過是吃醉了酒慘死在馬蹄之下,有何稀奇?再有,那方子是宮里的又怎樣,有錢能使鬼推磨,別說是一張方子,別的我也買得起�!�
她仰首,迫著自己對上沈硯的視線:“細看你的眉眼確實不像我父親,先前是我病中胡言亂語,還望嚴公子莫往心里去�!�
沈硯淡淡:“那方子是宋姑娘買的,可我怎么聽說……那是宋姑娘夢中所得的?”
宋令枝眼珠子瞪圓,暗罵宋瀚遠多嘴。
沈硯一步步逼近,獨屬于他的氣息無孔不入,森寒徹骨,比之檐下寒冰更甚。
長長臺磯蜿蜒在身后,只要再往后退開半寸……
驀地,一記利響乍然在耳邊落下,像是利刃穿破夜色。
忽見“嘩啦”一聲,檐下古松晃動,霎時,簌簌積雪盡數(shù)飄落在宋令枝和沈硯肩上。
沈硯下意識往后退開半步。
躲得及時,只衣袂沾染零星雪絮。
壓迫的氣息不再,宋令枝趁機站穩(wěn)身子,拂去肩上積雪。
抬眸,卻見黑油石柱上穩(wěn)穩(wěn)立著一枚落葉。
半枚葉子沒入柱中,可見力道之大。
宋令枝震驚轉(zhuǎn)身。
晦暗夜色中,魏子淵垂手立在游廊之下,手上提著一盞羊角燈。
昏黃光影映在魏子淵一雙琥珀眸子中,灼灼有神。
作者有話說:
紅煨鰻做法來自袁枚《隨園食單》
有看現(xiàn)言的寶寶嗎,可以看看我的完結(jié)文《癡妄》!
沈星禾第一次見到陸時,是在一個夏日午后。
彼時她剛因為車禍失去雙親,自己也只能與輪椅為生,奶奶為了方便照顧將人接回鄉(xiāng)下。
少年就那樣站在她面前,頭頂葡萄藤擋住了刺眼光線,他笑著朝沈星禾伸出手。
“你是滿滿吧?你好,我叫陸時�!�
滿滿,那是沈星禾失去雙親后,第一次有人喚自己的小名。
她記住了這個聲音,也記住了眼前的少年,那是隔壁陸伯回來過暑假的孫子。
陸時耐心溫柔,他會陪著沈星禾復(fù)健,也會因為沈星禾一句話,跑遍后山,只為給沈星禾采一株漂亮的小鈴蘭。
沈星禾一直以為,自己是幸運的,因為她遇見了陸時。
直到那天沈星禾提前從醫(yī)院回來,經(jīng)過陸家院子。
還是那片葡萄藤,藤椅上依舊躺著那個自己熟悉的少年。
陸時正在打電話。
那天陽光正好,風(fēng)過林梢,沈星禾聽見他笑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