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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李慕儀醒來是在獵場的軍帳里。

    樂宴結(jié)束后,越只勇士與大梁軍士較量,雙方難分伯仲,直到奕陵君親自上場,接連挑了幾位大梁將軍下馬,又向雁南王邀戰(zhàn),獵場上金旗招展,戰(zhàn)鼓擂擂,氣氛一如繃緊的弦,蓄勢待發(fā)。

    李桓派人傳李慕儀前去觀戰(zhàn),李慕儀一到獵場,眾人起身行禮,李桓親自走下來牽住她的手,如往常一樣,“姐姐,來,與朕同坐�!�

    “這不合規(guī)矩�!�

    “與你,從來都沒那么多規(guī)矩�!彼氖志o了緊,那口吻已不容拒絕。李慕儀默然,教他牽著落座,近坐的還有文侯趙行謙。

    他眼輪發(fā)灰,目光有些渙散。

    自她不再碰政事后,便未見過趙行謙,今日看他形銷骨立,仿佛瘦脫了相,與素日里意氣風(fēng)發(fā)的文侯大相徑庭。想必是革新科舉一事令他殫精竭慮、耗盡心神才會如此。

    李慕儀靜默片刻,舉杯道:“文侯瘦了,以后要好好照顧自己。”

    趙行謙一愣,忙抬了酒杯,低頭說:“多謝殿下關(guān)心,臣一定……臣一定……”

    李慕儀應(yīng)了聲,目光逐向遠方,蕭原和李紹已在獵場兩側(cè)。

    蕭原赤裸著上身,膚色蜜金,握著彎刀的手臂肌肉鼓起,肩膊上紋著狼王圖騰,整個人硬朗不凡。

    反觀李紹,著墨青箭袖武袍,劍眉星目,低頭整好袖口,從士兵手里接了桿赤金鎏銀長槍,槍頭系青灰色流纓�?v然不似蕭原那般極具侵略性,可當(dāng)他起了長槍在手,平生出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的氣勢來。

    趙行謙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方才那杯酒在他心頭上燒起來的熱漸漸冷卻下來。

    他有今日離不開李慕儀的提拔,可撇去那些在朝堂上的利益關(guān)系,兩人還是朋友。

    從前他病時無人照顧,也住進長公主府去養(yǎng)病,兩人曾對著紅泥火爐溫著的酒徹夜長談,也曾對坐讀書,各自無言也好,為個注解爭執(zhí)不休也好,從前覺得與她的時光漫長,現(xiàn)在一想仿佛也不過一瞬的事,快到仿佛不曾存在,也不曾真實。

    能遇見李慕儀,原本就像一場夢。

    那年赴試,他在永安巷的小柴房里凍得瑟瑟發(fā)抖,頭腦燒得不清不楚,墨硯里凝冰,寫個字都難。

    李慕儀托人打聽到他的住處,親自登門拜訪。那樣尊貴的人到這陋室里來,趙行謙一旦想起來都覺得臉紅,想尋個好茶招待,又怕露了窮酸,便只能請她坐下。

    李慕儀問他的家鄉(xiāng),問他母親高齡,趙行謙都一一作答,回答時咳嗽不斷,渾身顫栗。他看李慕儀皺眉,以為自己回答得不好,正欲請罪,那涼如細雪的手便探到他的額頭上,趙行謙愣著,惶恐躲閃,李慕儀立刻解了軟金色的斗篷披到他身上——那是他在京城聞到得第一縷溫暖的香。

    她說:“趙公子既來赴試,又怎不好好照顧自己?”

    烏眸流情,注視著他的時候,盡是耽心憂慮。

    他昏昏沉沉間,暗自發(fā)誓,他愿意為這樣一雙眼睛而死。

    只是他的命著實不值什么。

    李紹欺辱她,他連進門的勇氣都沒有;京城里謠傳長公主身份成疑,暗諷她是官窯妓女,他也無能為力;如今皇上意圖和親,將她遠嫁越只,李紹和蕭原尚能一戰(zhàn),他卻只能干坐在這里……

    他待李慕儀的真心絕不遜色于任何一個人,可他配不上,這是即便革新變法,都變不了的現(xiàn)實。

    從絕望深處涌出來的悲哀摧得他頭昏目眩,他兀自一杯又一杯地飲酒,徹底死心地去做個局外人。

    獵場上,李紹已翻身上馬,槍柄流出燦然金光。

    李桓瞇著眼睛,同李慕儀道:“朕方才同奕陵君談起你們二人的婚事,與他戲言,你是朕的皇姊,朕做不了你的主,不過中原有句話講‘長兄如父’,只要六哥首肯,奕陵君便能娶走姐姐。”

    他雖是在笑,可藏不住淡漠,每一字都似泛著寒氣的刀,割在李慕儀的背脊上,“姐姐,你是想奕陵君贏,還是六哥贏?”

    李慕儀道:“奕陵君說,提親一事,是礙于父王之命,他本意不愿。臣以為,他會輸上一籌�!�

    話音剛落,獵場上傳來一聲震天撼地的鏗鏘聲,兵器與兵器交接,錚然長鳴蕩在風(fēng)中,一下刺破蒼穹,震痛耳鼓。

    “他對付六哥的架勢,哪里是不愿?”李桓指著獵場上奔騰的身影,“你看,奕陵君想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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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5章

    風(fēng)兼雨(二)

    教蕭原的彎刀擊過的銀槍震顫不休,余音響亮。李紹虎口微微作痛,一手勒馬反身,將長槍再度握緊。這樣的疼痛,不見李紹皺一下眉頭,他反而有種久違的暢快。

    蕭原笑道:“雁南王,蕭原對永嘉是志在必得,這次不會再與你留情面。你可當(dāng)心。”

    李紹嗤笑,抬頭望了望遠方的李慕儀,正與她有剎那間視線交接,扯開英朗的笑容,話是對蕭原說的,“身為兄長,怎可能在她面前輸給其他人?”

    他一夾馬腹,直沖蕭原而去,蕭原起刀,正見李紹槍意削去方才的三分懶散,驟然變得銳利敏捷,銀槍流光猶如白雪刺目,一瞬失神間,蕭原已躲閃不及,槍橫入腋下,將他凌空挑起。

    蕭原順勢側(cè)馬翻身,疾馳而過,險險躲過一劫。

    大梁將士一陣呼喝叫好。

    李紹再回身,瞇著眼睛輕譏道:“志在必得?你也得有這個本事�!�

    蕭原低頭看著手臂內(nèi)側(cè)劃開的血痕,意會李紹這槍已是留情,惡意滿滿,仿佛在同他戲耍。

    蕭原咬牙,策馬再攻,雙方交戰(zhàn),你來我往,一時間纏斗得難分勝負。

    李桓跟李紹習(xí)武多年,看得明白他的槍法,便對李慕儀道:“姐姐好像猜錯了,是六哥故意輸了一籌�!�

    李慕儀不驚不詫,“皇上講‘長兄如父’,也是道理。如果六哥首肯,那么臣愿意和親�!�

    這句話顯然不討李桓的喜,如此鋒芒畢露,渾身好似個刺猬,是李桓從未見過的李慕儀。這些年她對他向來溫柔包容,縱然有生氣的時候,但凡他哄她一句,什么怨怒也全消了。

    李桓手指逐漸攥緊,片刻,他低著聲問:“……姐姐真的不要朕了么?”

    李慕儀目光遠眺,輕聲回答:“是高家和皇上不再需要臣了。奕陵君未到之前,臣要為平息宗親眾怒而死;奕陵君來了,臣合該為了大梁的安泰遠嫁……哪一樣都是皇上的抉擇,與臣無關(guān)�!�

    “朕以為……你會來求朕……”李桓難平肩膀的顫抖,眼里浮了一層光,“你都愿意去求六哥,你也不肯來求朕……”

    “臣曾為皇上求過太多的人,也明白這總要付出代價。”李慕儀聲如細雪,“皇上想要的,臣恐怕給不了。”

    她待他如親人,是像薛琮一樣的親弟弟,他對她那樣的心思比剝了她的皮都要難忍。

    可李桓卻不這樣想,他從未將李慕儀視作姐姐看待,她是他的女人,是母后留給他最好的禮物。李慕儀的不愿,讓李桓覺得難堪,覺得羞辱——她愿意屈身給李紹,卻不肯屈身給他,仿佛他無論如何,都無法與李紹匹及。

    又是一陣沸耳的歡呼。

    李慕儀再度望去,見蕭原手中彎刀已教李紹挑飛。

    蕭原眼里燃燒著壓抑的火焰,解下馬鞍上的弓,手扣箭囊上,竟不及他是如何拉弓搭箭的,轉(zhuǎn)身,箭已飛出。

    蕭原不愧是越只的第一勇士,一手弓箭使得出神入化,李紹長槍欲擋不及,箭鏃從他耳邊呼嘯飛過。這支箭非鐵制,而是木制,削得圓滑發(fā)鈍,但經(jīng)不住狠與快,這箭擦過李紹的臉頰,一道淺細的血口裂開,轉(zhuǎn)眼滲出血珠兒來。

    箭只有兩支。木箭對敵,鐵箭射物。

    豢養(yǎng)的鷹放出了籠,強勁的翅膀撲啦一聲直沖云霄。

    李紹擲下銀槍,夾著馬腹,一箭對準正射向雄鷹的蕭原,蕭原猶覺身后一涼,手猛然放出了箭,翻身躲避。

    一箭未中。

    李紹一張弓開滿,瞄準翱翔的雄鷹,箭呼哨沖起,猶似銀瓶乍破,鳴嘯聲一下沒入羽毛胸脯,雄鷹搖搖而墜。

    歡喝聲如潮水般涌起,久不停息。

    李紹收弓,望向蕭原,道:“攻不在急,這還是你在戰(zhàn)場上教本王吃得教訓(xùn)�!�

    從前兩人初次交手,面對這位與他同歲的對手,李紹多少有些自負,一貫奉行兵貴神速,卻在蕭原手里栽了一回。不想這次卻是蕭原犯了大忌。

    李紹道:“看來你的確很想贏�!�

    蕭原多少有些灰心喪意,但還保持著風(fēng)度和修養(yǎng),“雁南王賜教了�!�

    很快,士兵將戰(zhàn)利品撿來,奉給李桓。李桓看著那鷹,淡淡地笑道:“好�!�

    李紹和蕭原都見了紅,不好面圣,兩人先遙遙跟李桓敬了一禮,各回營帳內(nèi)更衣。

    李桓派人端了傷藥,指給李慕儀,“奕陵君是客,又是為姐姐請得這一戰(zhàn),于情于理,姐姐也該去看看。”

    李慕儀知道他是存心消遣他,卻也不怨,差婢女端了那藥來,同李桓一句話未講,便朝著蕭原的營帳走去。

    越只勇士正對大梁人有憤,見著李慕儀自然不尊,傲慢地擋住她的去路,不準她入帳。婢女朝里頭解釋,是送傷藥的,送過就走,絕不叨擾。

    蕭原聽見言語聲,草草套了衣裳,忙出來迎。

    “永嘉?”蕭原有些詫異。

    李慕儀令婢女奉上傷藥,:“這是皇上的心意,涂上會好得快些。我這婢子懂用藥的手法,她會留下來服侍奕陵君�!�

    她改了稱呼,這讓蕭原更加悵然若失。見李慕儀欲走,慌不擇言地喚住了她,“既來了,也坐坐……?”

    抵不過主人熱情邀約,婉拒拂卻倒沒了禮度。蕭原也怕失禮,令那婢子一同隨入,帳中也有越只的侍從在。

    李慕儀并不討厭蕭原,與他相處也算自在。

    蕭原衣衫不整,忙胡亂整著,因穿得是漢袍,還很生疏,腰帶上玉扣摸尋了幾次都沒找著系法。

    李慕儀見他手忙腳亂得厲害,幫他一下扣上,無曖無昧,仿佛只是舉手之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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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帶作飾,奕陵君不習(xí)慣也可不戴�!�

    蕭原望著那腰帶發(fā)愣,不多時,他兀道:“方才沒能贏下你六哥,教你失望了�!�

    李慕儀輕笑:“能在戰(zhàn)場上傷了六哥的臉,奕陵君還是第一人,哪里會教人失望?”

    蕭原沉默了,摸著腰帶玉扣,又道:“是我自己失望�!�

    李慕儀察覺他話中有話,好奇地看向蕭原。

    他不敢看李慕儀,側(cè)低著頭,“永嘉,我想贏了李紹,這樣就能證明蕭原配得上做你的夫婿。”

    李慕儀:“……奕陵君?”

    蕭原決心坦白,“此次來京,是聽聞你在京城處境不好,便求了父王請準我出使梁國提親。我講和親是父王之命,是在騙你,想教你不那么反感我的到來,待之后贏了李紹,你也會對我另眼相待�!�

    蕭原滿眼愧疚,“永嘉,我是不是卑劣又齷齪?輸給你六哥,更覺得自己可恥�!�

    李慕儀道:“我與奕陵君素未謀面,難當(dāng)你如此情重�!�

    “可我認識你許多年�!�

    蕭原情急地去牽李慕儀的手,他緊緊捧握住,李慕儀一時掙不開,而他余下的話也教李慕儀停止了掙脫。

    蕭原道:“我的儒師漢名叫薛寄,他曾同我講,他的兄長薛容有一雙兒女,薛琮稚拙可愛,薛雉聰靈動人……他教我讀過你的詩句,看過你的小楷,他生前每一天都盼望著有朝一日能擺脫了罪人的身份,將你尋回家來,予我做妻……”

    薛寄是她的二叔,當(dāng)年薛家被判滿門抄斬,株連九族,薛寄不在京城,逃過一劫,但就此下落不明,杳無音訊。他腿腳有疾,薛雉幼年時常常侍奉于病榻前,拖著這樣的病軀走向逃亡之路,李慕儀不曾幻想他還能活著。

    可他逃到了越只,還做了蕭原的先生。

    “他三年前故去,臨死前,病得話也說不出,只把你的畫像交給我看,死死拽住我的手不放,象是在請求什么……”蕭原低低道,“我看了畫像,才知道,當(dāng)年的薛雉已經(jīng)是大梁的長公主,舉朝堂政事,主科舉革新,樁樁功績福澤百姓,果然如師父所言那樣聰靈動人……”

    李慕儀再聽到薛寄的消息,已是他故去之音,剛剛萌生的依存之感,頃刻間,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孤獨涌來,心頭一酸,眼眶就紅了。

    蕭原同她表明心意,“我的名字,薩爾勒,在越只寓意‘太陽神的兒子’……”他將李慕儀的手捧得緊緊的,“永嘉,我愿意了卻師父的遺愿,一生尊重你,愛護你,娶你為唯一的妻子。你愿不愿意……做越只子民的星與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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