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意遲遲(六)
李紹手中的劍清然錚鳴,寒水一般沖卷過李慕儀。李慕儀眼眸無光,被褥下的手輕輕撫過小腹,那里空蕩蕩的,冷痛一片,她甚至想著,李紹能一劍殺了她。
可李紹將劍收了鞘,坐在床邊,隔著綢被,輕輕按住李慕儀的手,合按在那平坦的小腹上。
他眼神與容色有一種近乎平靜的冷漠,聲音也是如此,“我李承策自十二歲起,就為大梁守衛(wèi)邊疆,手下亡魂無數(shù),自問不愧對天地,不愧對百姓,卻沒想到有一天會親手殺了自己的孩子……”他苦笑一聲,“李慕儀,本王竟能容你如此踐踏……?!”
李慕儀眼角一下淌出淚來,可唇角偏偏在笑,“王爺也終于能體會了么?在教坊司的那些日子里,我也無時無刻不在問自己,為何我薛雉要受如此大辱!”
李紹四下茫然,胡亂地點了點頭,而后深吸一口氣,喃喃道:“是,是……你做得很好……”他在一片黯淡中看見李慕儀淌下的淚,伸手替她拂去那淚珠兒,從前這動作有多少溫柔多情,如今就有多少冷情冷性,道:“別哭了,別哭了,眼淚對你而言又有何用。”
他貼在李慕儀耳側,冷鐵緊緊地壓在她的胸前。
她有些喘不過來氣,恍惚間,她又想到在那個寒冷的冬日,梅林時相見時,李紹擱在她手里的第一枝梅花。她不記得那時他說了什么,只記得他的聲音,猶似初見那句“這里頭藏著的是哪只雀兒?怎這樣小”,膩著隱約的戲謔與曖昧,卻柔似春風,將她渾身的冷意頃刻間驅散得一干二凈。
而如今卻大不相同。
“是本王抬舉你了……”他的聲音如兵甲一樣,黑沉沉陰冷冷,道,“你走到如今這一步,殫精竭慮,煞費苦心,本王念在你為高家一片忠心,也念在你伺候了本王這么些年,不與你計較……”
他一邊說,一邊將昨日買的小花兒撥浪鼓拿出來,放在李慕儀的枕邊。
“只是那鐲子是母妃留給本王的唯一舊物,于本王而言是非凡之物�!彼p而易舉地捉到李慕儀的手,將她腕子上的血玉髓鐲取下,那鐲子過指骨時頓滯了一下,而后輕快地收在李紹掌間。李慕儀的命魂都似凝在那鐲子里,一并教李紹給奪走了。
李紹俯身,涼薄的唇覆在她的額頭,“李氏欠你們薛家的,該還。從現(xiàn)在開始,咱們的舊賬一筆勾銷,李……薛雉,你好自為之�!�
他轉身站起來,手中緊緊攥著那鐲子,步伐頓下片刻,這片刻里全是沉默。李紹緊繃著面色,仿佛在等待著什么,卻沒有等到。
他咬了咬牙,終是離去。
那淚讓李紹拂去后,李慕儀就再沒有哭過。
她聽見門開闔的聲音,忽地有一瞬間驚醒,掙扎著從床上起來,忍著腹部森冷的痛意,光著腳往門外匆匆追了兩步。撫上鐵冷的門環(huán)兒時,她卻停住了,她望著門縫兒的光,緩緩垂下了手。
這一扇門到底未曾打開。
回身茫然四顧時,李慕儀見那桌案上還擺著個雕花兒的梨木托盤,覆著紅布,想起是昨日與那血玉髓鐲一同送來的,只是后來與李紹縱情縱欲,卻忘了問那是何物。
她走過去將紅布揭開,見是一件孔雀裘。以翠鳥軟羽捻線,織就的翎衣鮮藍奪目,一揮一動皆似漾著凌波水紋;雀瞳入金線點睛,更是鮮活,又取花汁兒香浸染,成衣后,色澤有光,繁艷馥芳。
李慕儀笑起來,將雀裘抖開,披裹在身。那色澤著實鮮艷愛人,映襯得青白一張臉都有了三分靈氣。
李慕儀望著鏡子里的自己好一會兒,然后喚人進來,服侍她更衣。
婢女一邊給李慕儀梳頭,一邊哭得眼如核桃。她看見李慕儀從妝臺中取出一把小巧的紅袖刀,一下就急哭了,“殿下,殿下……!您這是要做什么呀?”
李慕儀透過銅鏡,望著她的哭臉,又笑:“我若走了,能有你哭上一哭,這一路也不算寂寞。”
那婢女撲通就跪了下來,仰頭看著李慕儀央求:“殿下,您別做傻事。您要是再有個三長兩短,王爺還要心疼呢�!彼杂X失言,馬上就住了口。
李慕儀兀自搖了搖頭,又道:“這些年辛苦你了,往后就回雁南王府去罷�!�
婢女自知已是瞞不過她了,便問:“那您呢?”
鏡中那張憔悴卻不減殊艷的臉有了幾分咄咄逼人的銳氣,“入宮,做個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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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凋碧樹(一)
李慕儀著青鸞紋銀白羅袍,披孔雀裘以御風塵,裙擺理地,拾級而上,身后拱擁星月宮樓,雖無長公主之實,卻有長公主之姿。
入殿前,她撫了撫腰間的紅袖刀。這等利器近御駕本不容易,但李桓最不愿見他人觸碰李慕儀,索性免了搜身,大梁也唯有她可如此。
李慕儀滯留片刻,殿內宣召。
殿中催著香,李桓曲起一只腿半躺在榻上看奏折,眼皮沉沉的,神態(tài)慵懶。這廂瞧見李慕儀近前行禮,擺著奏折屏退宮人,撐起精神地去牽李慕儀的手,拉著她起身,“這里又沒有外人,姐姐……”李桓抱住她的腰,口吻似撒嬌,“怎與外臣一樣生分呢?”
手有意無意寸寸撫摸過她的腰際,觸到什么,而后三兩下地將那掛玉鉤解了下來。李桓抽出紅袖刀,手指摩挲刀鋒,眼輕瞇了一下,問道:“這女兒刀還是越只進獻的寶物,送予姐姐賞玩的,怎如今佩上了?”
李慕儀正欲退而跪,說些什么,李桓捉住她的腰帶將她拉近,急又長地噓了一聲,“別動�!�
這兩字漫出了令人膽寒的詭異與壓迫,陌生的感覺揪扯著李慕儀的神思,教她愕然,不知所措。
李桓眼有陰鷙,盯了她一會兒,反手扣下刀,忽地燦燦笑起來,眉宇間的郁色一掃而空,“姐姐坐�!�
李桓從身后左右摸尋著,找到一根紅線,手指靈動撐開一個花結兒,支到李慕儀面前,下巴抬著示意她接著翻花樣,“來�!�
李慕儀也陪他頑兒,將花繩翻到手上。
李桓一下笑逐顏開,又挑了回來,眼眸低垂片刻,輕道:“姐姐,朕心里悶得慌�!�
“為何?”
“朕年幼時,不知夫妻間還能因政事生分,只當父皇沉迷年輕漂亮的妃子,疏遠冷落了母后,因此怪恨父皇,怒氣沖沖地到御前理論。年紀小,口不擇言了些,險些氣得父皇嘔血�!彼X得可笑,笑了幾聲,但很快隱散,“父皇當眾責斥朕忤逆不孝,難當大梁基業(yè),朕自此廢學、廢寵,無人敢近,是人可欺。”
李慕儀以為他在思念高后,愧責于心,只能跟他解釋道:“后宮干政是大罪。”
“是大罪。”他不否認,但有疑問,“可朕何罪之有?”
李慕儀梗了一梗。
“朕趴在紅墻上,看兄弟們跟著太傅念書,在武場一起踢蹴鞠,歡聲笑語的,熱鬧得很。雪寒的天,父皇抱著七哥、九哥他們折梅花……他從來都沒有那樣抱過朕�!�
李桓又羨又妒,總愛偷偷在暗處,日復一日地看,什么四書五經(jīng)都沒讀全,卻是這翻墻越戶的本領數(shù)一數(shù)二,只是那樣,對于一個半大的孩子而言,也寂寞得很。
李慕儀又翻了個新花樣。李桓看著繁復交纏的紅繩,真有些難辦,手指勾牽試了幾回,才算接住。他又笑,“不過好在姐姐來了�!�
李慕儀心腸太柔軟也太細膩了,幾乎是毫無保留,掏心掏肺地對他。他寂寞,她便寸步不離地陪著,不能踢蹴鞠,拿著閨閣小女兒的游戲也能玩。他攀樹折梅,跌下來,李慕儀為了接住他,整條胳膊都發(fā)起大片的紫黑。他想有人教他念書,李慕儀就教,她象是生來就能寫了一手好字的,比太傅寫得都要漂亮秀致……
就似這翻花繩,便是李慕儀教的,她讓他明白了一件事:他只要有李慕儀足矣,多一個人不行,少一個人也不行。
“姐姐還記得那個小跛子么?”
李慕儀鮮少見地蹙了一下眉,“十一還是皇上的兄長,生而有疾,小小年紀就沒了,皇上留德罷�!�
李桓渾不在意,不疾不徐道:“那天姐姐就這樣陪那小跛子玩了一天,朕來,姐姐都沒看著……姐姐,你什么都好,最不好的就是,對誰都很好……”
李慕儀一五一十地回道:“十一秉性純真,雖腿腳不便,難受重視,但母族在朝中勢高位重,皇上若能跟他親近,有益無害�!�
“朕的確想與他親近……”李桓也挑了個花樣兒,撐給李慕儀解,狡黠地笑,“朕指了湖中一條長著翅膀的鯉魚給他看,他還說要撈回去獻給父皇,誰知那么不小心,撲通一下就掉進去了,救也沒救上來……”
可這世上哪里會有長著翅膀的鯉魚?除非他分明成心。
李慕儀忽地遍體生寒,撐絞的結一下全散開了。
李桓疑惑地托起腮,看著她顫抖收縮的烏瞳,“姐姐為何如此看朕,竟象是怕了……?姐姐與六哥朝夕相處同枕而眠都不怕,為何怕朕?比起他,朕又算什么?!”
他動如疾箭,將李慕儀一下按倒在榻上,“比起他,朕又算什么?朕又算什么……?”
明明是同樣的話,喃喃重復了兩遍,意思就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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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凋碧樹(二)
李慕儀看著李桓這雙陰沉沉的眼,與往日笑若燦陽的樣子大相徑庭,著實陌生。她以為自己交還給高家、交還給父親、交還給大梁的將會是一個英明神武的君主,縱然李桓因浸淫在波譎詭詐的宮廷當中,難免有些謀算與機巧,可至少也是坦坦蕩蕩、問心無愧。
可現(xiàn)在的李桓,決然不是。
這并不代表他做不成一個好的帝王,只代表了她身為臣子的無能。
“臣弟……”李桓眼里涌出淚來,落在李慕儀的臉上,“臣弟不怕別人覬覦皇位,甚至不怕那些王八宗親哪個要把朕當玩意兒看!臣弟以為,至少在這宮中,還有姐姐是真心待朕的……可你呢?你對朕做了什么!”
除夕那晚,高家有個旁支子弟喝醉了酒,御花園中撞見李慕儀的鸞駕,同人戲謔說李慕儀比行院里的姑娘都會伺候人,讓李桓聽了個正著。
他怒極,下令剜了那人一雙眼。那高家子弟為求保命,只得將高家隱藏多年的秘密和盤托出。李桓那時才知道,原來他最信任的李慕儀也并非真心,只是為了還高家的恩。
李慕儀平復呼吸,表意:“臣從未背叛過皇上�!�
“朕不要你的忠誠!”他血紅著雙眼,咬牙切齒,“朕要殺了李紹,就像殺了十一哥那樣,朕推了他入水,看著他慢慢溺死,因為只有他死了,你的眼睛才會再看向朕……”
李慕儀問:“所以皇上力推新政,目的不是為了整治宗親,而是為了拉攏宗親,是不是?”
李桓陰惻惻地笑,張口銜住李慕儀的下巴,“姐姐都知道了?”
李慕儀渾身麻了一通,唯覺得惡心,側著頭躲避,“皇上讓方歡來羞辱臣的時候,臣就想明白了�!�
借助方歡散播她并非鳳血龍脈的傳言,目的無疑就是令科舉革新之事付諸東流,還要廢棄她這一枚安插在宮中的棋子。
然而對于方歡的出現(xiàn),李紹卻全然不知情,這說明那些擁護他的王室宗親已經(jīng)倒戈。
倒戈向誰?
那日方歡執(zhí)了枚玉牌入府,李紹的確有枚一模一樣的牌子,但并非獨一無二。上頭的云紋乃大梁王室獨屬,除了李紹,先帝的每個兒子都有。
那只能是李桓了。
自從李紹威殺葛鎮(zhèn)川,奪回楚州兵權后,雁南王在大梁的威望就一日勝過一日。李桓危機四伏,日日夜夜都在想著如何名正言順地除掉李紹。
景和別宮刺殺,是為問斬李紹定下一個罪名;而革新科舉,是想以此法令要挾王室宗親,一起倒戈對付李紹。
或許對于那些宗親而言,這不是要挾,而是正中下懷。
李紹從小在軍營歷練,他看重每一寸疆土,每一個百姓,也看重李氏宗室的聲譽與榮耀,他的自負與驕矜會成為他們謀求利益路上的絆腳石,他們更需要一個懂得“裝瘋賣傻”的皇帝。
李桓不曾懷疑李慕儀的聰明,陰狠地笑著:“姐姐放心,方歡不過就是個跳梁小丑,朕早晚殺了他,給你泄恨�!�
李慕儀知道自己的利用價值已經(jīng)到了盡頭,心灰意冷,卻不曾流淚,只是低聲自言:“為了變法,賠上我薛家所有人的命。我以為我活下來,終有一天,也還是能完成父親遺愿的……”
李桓見她眼眸無光,已大是心疼,捧著李慕儀的臉去吻她的眼睛,“會的,會的……等朕再長大些,屆時姐姐要什么,朕都給你取來。”
李慕儀說:“皇上還要拿臣的命去給宗親們一個交代�!�
“朕有辦法,讓你重獲一個新的身份,到時候姐姐就可以永遠留在朕的身邊。朕封你為妃,貴妃……!不,不,姐姐想不想做朕的皇后?那樣即便是死了,咱們也不分開�!�
她摸索著,一把捉住那教李桓奪走的紅袖刀。鋒芒畢現(xiàn),李桓本能地躲了一下,李慕儀反手架在自己的頸間。
“姐姐!你做什么!”他不敢再去碰李慕儀,怕再激了她的怒,怕她做出傻事來。
李慕儀逼著他起來,自己躲到他三丈遠的地方,跪下,“皇上何必為一個官妓勞神!臣今日拿了紅袖刀進宮,就是甘愿將這顆頭顱奉予皇上,去換王公宗親的擁護和支持。但臣有一請,請皇上念在臣忠心耿耿、相護皇上多年的份上,準了臣這最后一愿�!�
“你把刀放下,朕什么都答應你!放下!”
李慕儀仰起頭來,一字一句地回答:“請皇上留雁南王一命,準他出京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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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凋碧樹(三)
李桓看著她決絕的眼睛,那架勢仿佛只要他不答應,她即刻就能自刎一樣,這樣的勇氣,也是緣于李紹?
李桓不由一陣悲從中來。沒有哪一刻能讓他如此地清醒認識到,在這偌大的皇宮里,當真只有他一個人,他是所有人的王,也是所有人的棋子,沒有人愛他,也沒有人真心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