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在輪椅上,正準備推著滾輪進去,孟舟山卻走到他身后,把他輕輕推了進去。
孟舟山猜到他是下樓買菜的,但還是問了一句:“一樓?”
隋月聲點頭,看見孟舟山伸手在老舊掉色的電梯鍵上按了一下。
電梯間的鏡子照出他們二人的模樣,一個沉穩(wěn),一個靜默。
孟舟山理了理袖口,垂眸看向隋月聲,卻只能看見少年漆黑的發(fā)頂還有清瘦的脊背,出聲問道:“小孩,你幾歲了?”
隋月聲低著頭道:“十九�!�
才十九?應該是上學的年紀。
孟舟山道:“我大你十二歲,你可以叫我叔叔�!�
他目光落在少年膝蓋那枚灰色的腳印上,出聲問道:“嚴重嗎?”
隋月聲靜默拍了拍上面的灰:“沒關(guān)系,我沒感覺�!�
叮的一聲,電梯門打開了。
隋月聲沒動,似乎想等著孟舟山先出去,但男人并未離開,而是把他推出了電梯,這才慢慢松開手。
隋月聲回頭看了他一眼,情緒難辨,不知在想些什么:“……謝謝。”
這次清晰了許多。
孟舟山笑了笑,表示沒關(guān)系。未免引起懷疑,他轉(zhuǎn)身朝著右邊的街道走了過去。路邊有許多攤販在售賣商品,用塑料膜在地上一鋪,把商品一擺,就可以開始賣了。
一名老人在賣花。
孟舟山看見一個熟悉的藍色花盆,慢慢頓住了腳步。老人見狀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極力推銷:“這是向日葵花籽,十塊錢一盆,二十五塊錢三盆,四十五塊錢五盆……”
孟舟山遞給她十塊錢,拿走了那盆還沒發(fā)芽的向日葵。
第108章
窗外
第
108
章
孟舟山買完花,
沒有立刻回去。他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頭,隔著人群,
見那名坐著輪椅的少年熟練而又困難的買完菜,然后雙手推動滾輪,離開了這個由各種地攤臨時搭成的簡陋菜市場。
孟舟山怕他被過路人撞倒,一直遠遠地跟在后面,直到看見少年進了電梯,這才從走廊拐角現(xiàn)身,慢慢朝著電梯走去。
他以為電梯門應該關(guān)上了。
他無意和少年坐同一間電梯,
免得顯出自己太刻意。
然而當孟舟山停在已經(jīng)關(guān)閉的電梯門口,
正準備按鍵時,
卻發(fā)現(xiàn)上面顯示電梯還在一樓,
并沒有上去,
指尖不由得一頓。
“�!钡囊宦暎�
電梯門忽然緩緩打開了。
隋月聲坐在輪椅上,
靜靜看著他。膝蓋上放著幾個塑料袋子,
里面裝著剛剛買的菜。他看見孟舟山,
猶豫出聲問道:“你不進來嗎?”
他指尖一直按著開門鍵,然后輕聲補了兩個字:“叔叔……”
這兩個字似乎帶著些許別的意味,
說不清道不明。
孟舟山聞言一頓,然后走入電梯:“謝謝。”
他在思考少年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的。
“沒關(guān)系�!�
隋月聲按下了關(guān)門鍵。他注意到孟舟山懷里抱著一盆花,
只是還沒發(fā)芽,看不出品種,
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孟舟山見他一直盯著自己手里的花盆看,
不由得也跟著低頭看了一眼:“剛才在路邊看見有人賣,
就買了一盆�!�
隋月聲嗯了一聲:“我知道,十塊錢一盆�!�
那個攤主總是四處收集別人不要的花盆,
然后往里面填一把路邊花壇的土,塞幾顆瓜子就拿出來賣了。成本也許連幾毛都不要。
附近的居民都知道,誰買誰傻子。
孟舟山還挺喜歡這盆花:“這是向日葵�!�
“她騙你的,”隋月聲說,“里面塞的是熟瓜子,發(fā)不了芽�!�
孟舟山怔了一瞬,他下意識看向隋月聲,卻只能看見少年清秀的側(cè)臉,瘦尖的下巴。無端陷入了靜默中。
隋月聲卻忽然笑了笑:“我騙你的……”
不知是不是因為電梯燈光昏黃的原因,他眼中倒映著燈光,多了幾分微弱的光亮:“好好養(yǎng)著吧,會開花的�!�
電梯已經(jīng)到了,雙門緩緩打開,露出那條幽長而又破敗的走廊。孟舟山扶了扶鼻梁上的金邊眼鏡,然后把花盆遞給隋月聲,走到后面把他推出了電梯間:“小孩,騙人可不是好習慣�!�
他聲音低沉,身上淺淡的古龍水味道很好聞,與墻角腐朽的霉味形成鮮明對比。
隋月聲聞言抿了抿唇,莫名看出幾分局促。直到他們在走廊路口要一左一右的分開時,才伸手捧起那盆花遞給孟舟山:“你的花……”
因為坐在輪椅上的原因,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有些許吃力。不太合身的衣服袖子因為過于寬大而往下滑落,露出兩條
傷痕累累的胳膊。
孟舟山聯(lián)想到他的家庭環(huán)境,好似猜到了什么,目光微微一頓,然后在少年面前傾身蹲下,與他視線平齊,笑著道:“我不太會養(yǎng)花,這盆送給你吧。”
孟舟山說:“我會在這里住很久,你如果把它養(yǎng)開花了,我可以滿足你一個愿望……任何愿望都可以�!�
他像是在哄小孩,又像是在腐朽潮濕的爛泥里埋下了一顆代表希望的花種。在往后漫長且黑暗的時光里,鑿破四面封閉的高墻,用以泄進一絲天光。
隋月聲沒說話,維持著那個姿勢沒有動,恍惚間與他們前世最后一次見面的場景相重疊。
孟舟山語罷站直身形,指了指自己的那扇門:“我就住那里,如果沒事的話,你可以隨時過來做客�!�
隋月聲聞言睫毛顫了顫,終于緩緩收回自己捧著花盆的手。他低頭,無意識摸了摸自己的殘腿,等再抬頭時,孟舟山已經(jīng)離開了。
“……”
走廊一片寂靜。
隋月聲把花盆小心翼翼擱在膝蓋上,推著輪椅回家了。經(jīng)過樓梯口時,往上看了一眼,不知發(fā)現(xiàn)什么,慢慢頓住了動作。
樓梯拐角一片漆黑,角落靜靜靠著一根臟舊的紅色拖把。布條細長,在影影綽綽的光線中有些像女人的頭發(fā)。
隋月聲端詳片刻,忽然笑了笑。他收回視線,滾動輪椅回到了家中。
格局窄小的客廳沙發(fā)上躺著一名醉醺醺的男人,他指尖夾著一根燃燒過半的劣質(zhì)香煙,灰白的煙灰掉了一地,嗆且刺鼻。老舊的電視播放著新一季球賽,信號斷斷續(xù)續(xù),刺啦作響。
另還有一名體態(tài)癡肥的少年躺在床上玩游戲,唇色透著不正常的烏紫。
隋月聲推著輪椅進屋,叫了沙發(fā)上的男人一聲:“舅舅�!�
陳平川視線一直盯著電視,看也未看他一眼,聞言不耐皺眉道:“你買菜怎么買這么久,隔壁都吃完飯了,趕緊做飯去�!�
隋月聲嗯了一聲,推著輪椅到了狹窄的廚房過道。他彎腰把膝蓋上那盆花小心翼翼擱在墻角,然后開始洗菜做飯。幸而灶臺低矮,不至使他太過費勁。
沒過多久,一名瘦矮的中年女子推門從外間進來了。她長長的頭發(fā)用一個塑料夾挽起,眼窩深陷,顴骨高高,看起來極為刻薄。她抖了抖手上的零錢布包,里面的硬幣嘩啦作響,叉腰咒罵道:“我真不該去胡老頭家的棋牌室,他背地里出老千,害老娘輸了十幾塊。”
陳平川看見她就煩:“打牌打牌,你天天就知道打牌!有那閑工夫出去找份工作行不行?!你兒子馬上就動手術(shù)了,錢還沒湊夠呢!”
王素英聲音尖銳:“是我的兒子,不是你的兒子嗎?!陳平川,你但凡是個男人就不會混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一個月就那么點工資,你養(yǎng)活乞丐去吧!”
床上躺著玩游戲的少年聞言忽然哭出了聲:“媽,我是不是要死了?”
王素英立刻上前把他抱進了懷里,又拍又哄:“瞎說什么,阿康是媽的心頭肉
,你不活媽也不活了,媽多辛苦才把你生下來呀,手術(shù)費肯定會有的……”
提起手術(shù)費陳平川就更煩躁了:“有?哪兒來的有?我房子都賣了幾套,根本就是個無底洞,你想讓我掙手術(shù)費,做什么白日夢!”
他說這話時,全然意識不到那些房子都是隋家的遺產(chǎn)。
隋月聲埋頭做飯,那些嘈雜難聽的吵罵聲似乎從未聽進去,最后這場鬧劇以王素英挨了一巴掌作為結(jié)局。
她不敢和陳平川打,走到灶臺邊狠狠掐了隋月聲兩下:“天生討債的!腿殘了不能走路,連做飯也這么慢,養(yǎng)你干什么!”
女人指甲尖尖,隔著薄薄的衣服一掐,皮肉都破了。
隋月聲一聲不吭。
吃飯的時候,王素英給兒子阿康添了一大碗飯,撥弄著桌上的兩盤菜。沙粒里挑珍珠似的翻找著那些零星的瘦肉沫子,然后全部夾到了兒子碗里。
陳平川怒而摔筷子:“王素英,你要是不想過了就離婚!摳摳搜搜就買這么點肉,喂乞丐呢!”
后面一句話是罵隋月聲的。
隋月聲碗里干干凈凈,只有一小勺白飯。他被罵習慣了,既不夾菜,也不喝水,埋頭吃完了零星的飯。
彼時孟舟山回到家,隨便煮了點意大利面墊肚子,然后坐在書桌前開始撰寫自己的記敘稿。金色的鋼筆在白凈的紙上輕滑而過,留下道道墨痕:
孟舟山寫至此處,筆尖慢慢停頓。他慢半拍意識到,這些文字的記敘口吻被別人看到很容易引起誤會,猶豫一瞬,然后用筆涂黑,扔進了垃圾桶。
系統(tǒng)落在桌角:
孟舟山習慣性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靜靜注視著系統(tǒng),帶著幾分探究與打量:“和之前有什么區(qū)別嗎?”
系統(tǒng):
不知道是不是經(jīng)歷得太多,系統(tǒng)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很淡定了。它鉆石般的身軀在燈光下璀璨奪目,只是不知為何缺了一小塊。
孟舟山不由得多看了一眼:“你是不是缺了一塊?”
系統(tǒng)害羞,變成了一顆粉鉆:
說至此處,它忽然想起來自己好像忘記告訴孟舟山一件事了。都怪對方死得太早,自己都沒來得及說,但是現(xiàn)在說好像也來不及了。
自己該怎么開口?
你好,
我的上一任宿主想讓你幫忙還一下錢?
鑒于《危樓》這本相當于回憶錄作品的特殊性,孟舟山某種意義上其實并不算穿書,而是重生。系統(tǒng)掰著手指頭數(shù)了數(shù),最后還是決定等自己快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再告訴孟舟山一聲,反正都一樣。
孟舟山并不知曉系統(tǒng)內(nèi)心在想些什么。他翻了一頁紙,用鋼筆在上面寫下了一句旁人看不懂的話:
如果孟舟山?jīng)]記錯,這棟危樓里的第一起命案發(fā)生在26日晚上九點。死者是住在七樓的一名好色老頭。他最喜歡穿著衣不蔽體的背心短褲,在街上四處游蕩尋覓,偷窺年輕女孩。
他死后三天尸體才被發(fā)現(xiàn),兇案現(xiàn)場的墻上被人畫下了一個銜尾蛇圖案。這也是連環(huán)兇殺案的第一個開端。
孟舟山低頭看了眼手表,今天才23號,還有三天。
嚴越昭是負責這片轄區(qū)的刑警。孟舟山拿起手機,原本想給對方打個電話提醒一句,但又沒辦法解釋自己怎么會知道兇殺案的事,最后只能發(fā)了一條短信過去:
嚴越昭很快回信:
這個時候的嚴越昭因為工作忙碌,顧不上家庭,半年前就跟老婆離婚了。一個糙漢帶著七歲的兒子,又當?shù)之攱�,堪稱焦頭爛額。
孟舟山倒也沒真的指望他會過來。
一整個下午,孟舟山都坐在書桌前復盤當年發(fā)生的兇殺案。死者年齡不一,性別不同,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都住在這棟危樓,且惡習難改。
他在紙上畫下了一個銜尾蛇圖案,不由得陷入了沉思。這種圖案在宗教神話中極為常見,被喻為是不死和完美的代名詞。象征著循環(huán)往復,以及生命輪回。
但銜尾蛇不能移動,因為它只能在同一個位置上存在,永遠不停環(huán)狀旋轉(zhuǎn)。
孟舟山想起了那張由襲擊者遞給自己的傳單,上面印著一句話:
我吞食罪惡,我獲得永生。
我生而完美,我往復無限。
聽起來像是某種用來給人洗腦灌輸?shù)乃枷搿?br />
孟舟山摘下眼鏡,疲憊的按了按鼻梁。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目光不經(jīng)意一掃,忽然看見窗戶玻璃上方有一團黑影閃過,動作不由得一頓。
孟舟山重新戴上眼鏡,走到窗邊拉開了簾子,抬頭往上看去,然而沒有任何異常。他視力不好,于是只能把剛才的黑影歸結(jié)為自己眼花。
這棟樓里安靜時非常安靜,吵鬧時卻又非常吵鬧。孟舟山收拾完稿子,正準備休息,忽然聽見外間走廊響起一陣隱隱約約的吵鬧聲,夾雜著玻璃器皿砸地的聲音。
他開門走出去一看,卻見一名面容刻薄的婦女哭紅著眼睛從走廊另一頭跑出來,懷里緊緊攬著一名體態(tài)癡肥的男孩。她一邊用力按電梯,一邊回頭大聲哭罵:“陳平川!你個沒用的東西!喝醉了就知道撒酒瘋!別想老娘會繼續(xù)跟你過日子!”
“
砰——!”
是酒瓶砸裂在墻上的聲音,玻璃四濺。走廊盡頭響起了陳平川醉酒的怒罵,整棟樓都能聽見:“都給老子滾!”
隨即是房門砰一聲被重重關(guān)上的聲音。
男孩從媽媽懷里抬起頭:“媽,我們住哪兒�。俊�
王素英抱緊他:“阿康乖,媽帶你去樓下棋牌室坐一會兒,等你爸酒醒了就好了。”
孟舟山徑直略過這對母子,大步朝著走廊盡頭走去,結(jié)果就見隋月聲一個人待在外面,被陳平川關(guān)在了門外。寒氣逼人的夜晚,他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色短袖。
孟舟山見狀走上前,在他面前緩緩傾身蹲下,低聲問道:“和家里人吵架了嗎?”
他只能用這么一個不傷對方自尊的理由。
隋月聲沒想到他會過來,愣了一瞬。隨即無聲搖頭,他低頭緩緩攥緊膝蓋上的布料,因為力道過大,指節(jié)都有些泛青:“沒有……”
因為衣領寬大,孟舟山看見了他肩膀上幾道明晃晃的指甲掐痕,還有胳膊上被酒瓶砸出的淤青,頓了頓道:“外面冷,要不去我家坐坐?”
他說完,忽然覺得這種話很像怪叔叔在誘拐無知小孩,容易被誤認為是變態(tài)。正準備出聲解釋,隋月聲卻小心翼翼開口了:“可以嗎……?”
他皮膚過于蒼白,于是就顯得那雙眼眸愈發(fā)漆黑。此時里面卻閃著兩道微弱的光,就像寒風凜冽中的火苗,風一吹就滅,藏著只有自己知道的希冀。
孟舟山一頓,隨即笑了笑:“當然可以�!�
他站起身,走到隋月聲身后,推著輪椅朝自己家中走去。經(jīng)過樓梯口的時候,忽然注意到臺階角落放著的一個紅色拖把,心中莫名感到一陣怪異。
隋月聲似有所覺的抬頭看向他,墨色的發(fā)絲襯得皮膚白凈,看起來很是乖巧:“叔叔,怎么了?”
孟舟山回神,搖了搖頭:“沒事�!�
他把隋月聲推到自己家門口,然后用鑰匙開門,把少年推進去,反手輕輕關(guān)上了門。
孟舟山的生活很講究,哪怕搬來這個破舊的地方,也依舊把房間裝飾得雅致干凈。和陳平川臟亂的家中比起來,就像天堂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