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蕭窈停住腳步:“母親今晨問我,可是與你起了爭執(zhí)?她近來身體稍有起色,還是不要?令她擔憂為好�!�
聽罷她的?來意,崔循神情?寡淡道:“我會同母親解釋清楚�!�
說是解釋,實則也只能是編個借口敷衍過去。
這些年無論遇著怎樣的?麻煩,崔循從不會向母親提及,更?何況與蕭窈之間的?事情?是筆糊涂賬,原也說不清楚。
說話間,仆役已經(jīng)送了碗碟食箸進來。
蕭窈稍一猶豫,還是秉持著“來都來了”的?心態(tài)落了座。
崔循受禮儀教導,講究的?是“食不言、寢不語”,用飯時大都不置一詞。蕭窈則不同,總要?斷斷續(xù)續(xù)說些閑話,才能更?好下飯。
從前大都是蕭窈負責講自己今日經(jīng)歷,或是趣事,或是抱怨些麻煩。崔循則負責聽,偶爾應和一句。
而今相對而坐,蕭窈專心致志地低頭吃飯,房中便再無人聲。
最后?還是崔循沒話找話道:“今日是去了何處?”
他雖不曾問過蕭窈的?行蹤,但?傍晚歸來,聽著四下寂靜無聲,便知?她八成是出門未歸。而今再一看衣著裝扮,便能斷定。
“學宮�!笔採合乱庾R脫口而出,咬了咬唇,慢吞吞道,“我約了班師姐煮茶敘舊,又陪她下了盤棋……輸?shù)?很慘�!�
崔循眼中有些許笑意掠過。
只是還沒來得及開口,蕭窈已話鋒陡轉(zhuǎn):“晚些時候,還去見了管越溪。”
那點微薄的?笑意便不見了,如湖面轉(zhuǎn)瞬即逝的?漣漪。
蕭窈覺察到崔循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卻并未因此閉嘴不言,認真道:“年末任職考教時,我欲令管越溪入朝為官�!�
謝昭曾有意無意同她暗示過,崔循對管越溪心懷芥蒂,甚至有意彈壓,不肯容他出仕。
蕭窈那時多有顧忌,不便直接問到崔循這里,只得暫且擱置。
而今有意扶持管越溪,自然得先來問個清楚。
若再被?崔循擺一道,攪黃安排,兩人之間本就岌岌可危的?關(guān)系雪上加霜,恐怕就不止是吵架了。
“你若想要?扶持寒門子弟,我并無異議,可管越溪不成,”崔循淡淡道,“換個人選吧。”
蕭窈的?心沉了下去
。
“為何?”她對此百思?不得其解,胡思?亂想一番,厚顏問道:“總不會是因為我對他青眼有加,因而不滿?”
這話問出來,蕭窈自己都覺著是在胡言亂語。
崔循卻道:“你這樣想,也沒什?么?不妥�!�
“少糊弄我�!�
崔循從前常拿這句話訓她,蕭窈學了一句,卻只覺這話從自己口中說出來實在沒什?么?氣質(zhì)。
便瞪了他一眼,又問道:“若我非要?如此不可呢?”
崔循垂了眼睫,掩去眸中情?緒:“那你恐怕會白?費功夫。”
時至今日,蕭窈力所能及的?事情?遠比初到建鄴時寬泛,前車之鑒擺在那里,任誰也不敢如王瀅昔日那般待她。
可她卻又的?確拗不過崔循。
只要?崔循鐵了心不肯松口,她便是再怎么?費盡心思?,也徒勞無功。
在來此之前,蕭窈曾反復告誡過自己,不要?再同崔循爭吵�?裳巯聦χ麘B(tài)度,還能不動氣的?,恐怕只有圣人了。
她冷笑了聲,抽出袖中那枝小心翼翼收攏的?梅花,摔在崔循身前。
紅梅落于素衣之上,艷麗灼目。
崔循愣了一瞬,隨即抬眼看向蕭窈。
蕭窈已拂袖離去。
折這枝梅花時,她其實有緩和關(guān)系的?打算。
陸氏苦口婆心同她說的?那些話,并沒悉數(shù)化?作?耳旁風,多多少少總是聽進去幾句;至于宿衛(wèi)軍一事,看在崔循從前幫了她許多的?份上,咬咬牙也就揭過去了。
可崔循并沒給她這個機會。
蕭窈頭也不回,大步流星出了門。
柏月一見她這模樣便知?不妙,心中哀嘆了聲,隨仆役們進去撤食案時,小心翼翼打量自家主子。
崔循坐于窗邊,把玩著一枝纖細紅梅。
燭火為夜風驚動,映出半張猶如精雕細琢的?面容,眼眸晦明不定。
被?長公子掃了一眼后?,柏月匆忙低了頭,正欲隨眾人退下,卻不防他竟冷不丁問了句:“想說什?么??”
柏月只得硬著頭皮道:“您這又是何苦?”
明明心中喜歡得緊,可遞了臺階,卻又不肯下……
哪有這樣行事的?道理?
崔循手上失了力氣,梅枝應聲而折。
柏月顫了下,正欲請罪,聽得一句“退下”,忙不迭地離了書房。
崔循看著掌心零落的?花瓣,后?知?后?覺品出蕭窈的?本意,只是欣喜尚未冒頭,先被?紛至沓來的?憂慮所淹沒。
欺瞞著,蕭窈會生氣離去;可若是和盤托出,情?況比之現(xiàn)在只壞不好。
他了解蕭窈。
所以無論哪種設想之中,水落石出之際,蕭窈都不會站在他這邊。
“管越溪……”
崔循眼中有厲色劃過,指間的?紅梅,也在不知?不覺中碾碎。
第091章
誰都能看得出來,
在這場與王家的拉鋸中,重光帝可以說是大獲全勝。但他并不如?眾人所料想中的那般,意氣風發(fā)?,
躊躇滿志。
自入冬后,
重光帝身體一日差似一日。
連帶著蕭窈往宮中去得也越來越頻繁。
陪重光帝說說話,
聊些?從前的舊事,偶爾遇著重光帝為政務費神,
也能提上幾句建議分憂。
這日午后,
葛榮才從祈年殿出來,
得了小內(nèi)侍的回稟,
步履匆匆繞去后殿。
蕭窈正坐在廊下的小凳上,
手?中執(zhí)著蒲扇,
面前則是熬藥的風爐。
葛榮連忙上前勸道:“這點微末小事,
哪里用得著您親自動手??”
“阿父不是才歇下嗎?”蕭窈并未起身,
垂眼看著小爐中的炭火,“左右沒旁的事情,
便只當是打發(fā)?時間了�!�
葛榮便道:“您移步暖閣,喝些?茶、用些?點心?,豈不更?好?”
蕭窈支著額,良久無語。
葛榮知她性子執(zhí)拗,便也沒喋喋不休規(guī)勸,
垂手?侍立在側(cè)。
“葛叔�!�
蕭窈忽而喚了這個少時的稱呼。葛榮身形一震,
正欲提醒她不合禮數(shù),對上她微微泛紅的眼后,
卻?又怎么都說不出口。
到如?今這境地,
無論重光帝說再多回“無妨”,又或是旁人幫著欺瞞,
也都沒多大用處了。
于親人而言,油盡燈枯之相是看得出來的。
葛榮暗暗揣度過,公主興許早就隱隱有預感?,若不然先前何?必那般著急著,想要置王家于死地?
無非是怕天長日久,圣上未必能撐到那時罷了。
蕭窈抱膝而坐,身形纖瘦,衣擺上不知何?時沾了碳灰,透著與身份毫不相稱的狼狽。
葛榮看著她這模樣?,恍惚間倒像是回到武陵,常見她玩得花臉貓似的回家來。只是那時總是笑得眉眼彎彎,仿佛再沒什么麻煩事能令她生?出愁緒,而今卻?截然不同。
“阿父可還有什么惦念著,放心?不下的事?”她聲?音放得很輕,像是唯恐驚動什么似的。
葛榮道:“圣上所盼望的,自是您能順遂無憂�!�
蕭窈眼睫微顫,又望著爐火出起神來。
待到重光帝睡醒,蕭窈這才起身,帶著熬好的湯藥前往寢殿。
重光帝心?中既為見到女?兒而高興,與此同時,卻?又深感?無奈。
喝了半碗藥后,嘆道:“我這里并不缺伺候的人,哪里用得著你日日來此?如?今天氣日益冷了,還是少折騰些?……”
“我不怕冷�!笔採航財嗔酥毓獾鄣哪钸叮鹧b賭氣道,“您若是再這樣?催我回去,明日我就搬回宮中,仍舊住朝暉殿去。屆時離祈年殿這樣?近,便怎么來就怎么來�!�
“你啊……”重光帝被她噎得哭笑不得,“年紀漸長,性子卻?還是老樣?子。”
蕭窈道:“誰讓阿娘生?了我這個樣?子,從來如?此,這輩子恐怕都改不了的�!�
“你阿娘再溫柔不過,不擅與人爭辯,更?不會強詞奪理。你倒好,任是什么事都有說不完的歪理,倒還怪到她身上去了�!敝毓獾坌^,意識到她這是有意哄自己高興,心?下嘆了口氣。
“你與琢玉,近來可還好?”
蕭窈正慢慢攪弄著碗中的湯藥,聞言,湯匙撞在了瓷碗上,在這靜默的寢殿之中顯得格外突兀。
她眨了眨眼,裝傻充愣:“阿父為何?這樣?問?”
陸氏知曉她與崔循爭執(zhí)倒也算情理之中,畢竟同居一府,可重光帝每日居于宮中,從何?得知?
“你這些?時日總有些?不高興,前兩日琢玉求見,卻?又要找借口避開……”重光帝嘆道,“阿父是年紀大了,但還沒老眼昏花到連自己女?兒如?何?都毫無所覺�!�
蕭窈眼見賴不過去,只得以一種不甚在意的口吻道:“也不算什么要緊的,只不過因小事拌了幾句嘴,過幾日就好�!�
重光帝將信將疑:“當真?”
“自然�!笔採盒Φ溃爸皇俏蚁攵嗔缼兹�,看他哄我罷了�!�
待到將一碗藥喝完,重光帝沉吟片刻,開口道:“這些?時日思來想去,宿衛(wèi)軍交于陸氏手?中也好�!�
蕭窈起身的動作一頓:“為何??”
若重光帝早有此意,大可不必拖延這些?時日,由謝昭站出來較量,一開始順勢應了崔循就是。
見重光帝欲言又止,蕭窈心?中倏地浮現(xiàn)一種揣測,臉上一直維系的笑意僵住,一時竟顯得蒼白?。
在重光帝看來,她與崔循之間的齟齬是因宿衛(wèi)軍而起。
他時日無多,這皇位終有一日要落在旁人手?中。所以也不欲再論什么牽制,哪怕崔氏一家獨大,到底是她的夫家。
總好過兩人這樣?不尷不尬拖下去,真生?了隔閡。
這不是一個合格的帝王該做的抉擇,而是身為父親的私心?。
蕭窈的面色白了又紅,掩在袖下的手?緊緊攥起,勉強笑道:“沒有這樣?的道理。若我與他之間需得如此才能維系,也太沒趣了�!�
她再說不出什么俏皮話,也沒如?往常那般在祈年殿多留,只得尋了個借口告退。
才出祈年殿沒多久,倒是迎面遇著一人。
蕭窈走得急,險些?直愣愣地撞上,還是經(jīng)身后的青禾提醒一句,這才及時停住腳步。
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謝昭,道了聲?:“對
不住�!�
謝昭后退半步,見禮后,又稍顯疑惑地開口道:“公主行色匆匆,可是有何?要事?”
蕭窈扯了扯唇角:“算不得什么要事�!�
“若是有什么煩心?事,臣亦愿為公主分憂。”謝昭從容道。
謝家這一年來暗流涌動,蕭窈偶有耳聞,知道謝昭面上不聲?不響,實則從未落過下風。
她想了想,緩緩道:“我欲令管越溪入朝為官�!�
謝昭對此并不意外,思忖片刻,了然道:“琢玉依舊不許?”
蕭窈頷首:“是�!�
于情于理,這種私事不該向謝昭提起的。
畢竟論及親疏遠近,謝昭最多不過是她的“師兄”,可崔循卻?是與她朝夕相處,再親近不過的夫婿。
只是在這件事上,崔循的態(tài)度實在太過蹊蹺,問不出個所以然。
而謝昭比她更?早意識到此事。
以蕭窈現(xiàn)在對他的了解,謝昭不可能只問她一句便就此撂開,這么久下來,興許會查到些?自己并不知道的內(nèi)情。
“你從前曾問過我,崔循對管越溪有何?成見?”蕭窈端詳他,“如?今換我來問你,也是這句�!�
謝昭沉默片刻,卻?搖頭道:“公主還是歸家問琢玉為好。”
見蕭窈皺眉,便又解釋:“此事若由我來說,未免有以疏間親的嫌疑。”
這話聽起來像是懇切回絕,又像是欲迎還拒。
蕭窈沒心?思細細分辨,便瞪了他一眼:“你當真不說?那我便走了。”
謝昭眼皮一跳,無奈嘆了口氣:“公主還真是……”
他如?今打交道的都是些?慣會打機鋒、言辭間兜圈子的人,一時倒忘了,蕭窈從不慣著旁人如?此。
不耐煩了,便要撂開手?。
到底是有求于人,蕭窈蹭了蹭鼻尖,態(tài)度也放得軟和些?:“沒什么‘以疏間親’的,事情原委擺開,該是什么便是什么�!�
謝昭微微頷首,想了想,問道:“公主可知管越溪的身世?”
“我只知他是寒門出身……”蕭窈頓了頓,倒是想起一事,“從前見他字寫得好,曾問過一句,聽他提過少時曾得一姓士族好心?收留,得以習字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