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王旖抿唇,斜睨了眼。
有一身?著石青衣裙的婦人?硬著頭皮站出來,訕訕笑道:“夫人?想是惦記著四娘子?的傷,一時情急,亦是情有可原。今日原是喜事,公?主便看在小壽星們的份上,體量幾分吧�!�
有她挑頭,眾人?熟稔地?打起圓場,倒一團和氣?起來。
蕭窈眼中的嘲諷之意愈盛,看向階下站著的崔循。
寬袍廣袖,長身?玉立,微風拂過衣袂飄飄,好似遺世獨立的謫仙人?。神
色之中并無矯揉造作的深情,只抬眼看她,目光平靜而溫和。
像是在等著她一步步走下臺階,走向他。
仿佛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他總能從容解決,令她平穩(wěn)落地?,不至有任何折損。
眾人?也都?看出來他這是在等蕭窈,互相交換著眼神,只等兩人?離開后?,再好好琢磨一番。
可蕭窈并沒就此離開。
“夫人?說是誤會,我卻仍有一事不明�!笔採禾а劭聪蛲蹯剑@訝的目光,不疾不徐道,“方才夫人?領(lǐng)著些健婦、婢女氣?勢洶洶過來,硬生生將我攔在這里,意欲何為?”
“是想搜身??”
“還?是要?將我扣在貴府,當作犯人?審問呢?”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王旖這事辦得不妥,她自己豈會不明白?只是小妹傷成那副模樣,縱然?性命無虞,可她這樣一個愛美的女郎,破相與要?她的命又有什么區(qū)別?
小妹醒過來后?,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咬死了此事與蕭窈脫不開干系,抱著她的手臂求她為自己做主。
王旖心知肚明,若今日查不出所以?然?,任由蕭窈離開,將來就更?不能指望有何眉目。
只能當機立斷,逼蕭窈露出破綻。
成與不成,總得將此事先按在她身?上,以?待來日慢慢計較。
可蕭窈始終未曾松口,對答間?不見心虛,并未露出什么破綻。
這種不占理的事情本就是一鼓作氣?,再而衰。被崔循橫插一手后?,再被蕭窈質(zhì)疑,王旖也無法如?先前那般強硬,只得扯了扯唇角:“公?主說笑了�!�
“夫人?先前那般,也是同我開玩笑不成?”蕭窈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夫人?若真?想查明真?相,自當詢問那些隨侍在側(cè)的婢女。莫非她們有誰見著我對四娘子?拳腳相向?以?致夫人?不管不顧,恨不得將我拘起來嚴刑審問�!�
王旖沉默。
她自然?問過,可隨侍的婢女只說未曾覺察到任何異常,聽著慘叫聲時,四娘子?已經(jīng)血流不止。
“四娘子?受傷,夫人?心急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只是早前聽了許多,說夫人?如?何聰慧干練,操持庶務(wù)又是如?何信手拈來……”蕭窈有意頓了頓,忽而笑道,“今日一見,才知不過爾爾�!�
她這番話?,已是將王旖的臉面踩在地?上,不留半分情面。
王旖自小到大聽慣了奉承,從未有人?敢這般貶低她,原本蒼白的面色隱隱發(fā)青。她下意識看向周圍賓客,對上各式各樣打量視線后?,又因深感羞辱而微微漲紅。
哪怕因出身?而天然?站在一處,她們之間?就當真?親密無間?嗎?蕭窈并不這么認為。也不覺著以王氏姊妹這樣倨傲、目下無塵的性子?,能有多少真?心相待的知交好友。
想看她們笑話的人,難道會少嗎?
蕭窈毫不懷疑,方才這些話?用不了幾日就會漸漸傳開,為人?議論。
王旖若是那等心胸豁達,不在意旁人?如?何議論的人?,自不會有什么損傷�?伤@然?不是。
王氏姊妹這些年的日子?過得太過順遂。做慣了囂張跋扈之事,便極容易飄飄然?,總覺著人?人?都?會任她們拿捏,乖乖讓路。
可蕭窈沒打算讓。
話?說到這份上,已經(jīng)沒人?敢上前打圓場,及至見著聞訊趕來的桓維,暗暗松了口氣?。
桓維原本在前廳飲酒、招待賓客,聽了仆役回稟,行完一巡酒令后?起身?離席。
不曾想這么會兒?功夫,就鬧到這般地?步。
他先問候崔循,寒暄兩句后?,拾級而上。
桓維與崔循年紀相仿,略大?兩歲,因他長在荊州,故而不常往來。但他對崔氏這位長公?子?印象極好,深知其非泛泛之輩。
至于王旖……
桓維淡淡看她一眼,嘆了口氣?,向蕭窈行禮道:“拙荊沖撞殿下,多有失儀之處,還?望殿下海涵。”
蕭窈頭回見桓氏這位長公?子?,只見他身?形高大?,劍眉星目。便正如?晏游所言,并非那等繡花枕頭似的紈绔,一看便知應(yīng)是軍中歷練過的人?。
雖不知心中作何想法,但至少明面上,是挑不出半分錯的。
蕭窈微微頷首,亦嘆道:“見長公?子?這般,我才敢松口氣?,不至提心吊膽�!�
周遭有年輕的女郎神色一言難盡,隱隱想翻白眼。就蕭窈方才與王旖針鋒相對,乃至出言譏諷的架勢,實在叫人?看不出來“提心吊膽”到哪里了。
卻也有人?正色,收起了看熱鬧的心思。
桓維道:“招待不周,實是罪過�!�
蕭窈舒了口氣?,道聲“無妨”,施施然?下了石階。
及至走近,神色復(fù)雜地?瞥了崔循一眼,原本的伶牙俐齒此刻卻不知該說什么好。
畢竟無論說什么,也無法撇清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
落在旁人?眼中不過欲蓋彌彰。
崔循卻是神色自若,待蕭窈行經(jīng)身?前,自然?而然?地?跟上她的腳步。
走出一段路后?,見他仍跟在身?側(cè),蕭窈磨了磨牙,終于還?是沒忍住質(zhì)問:“少卿今日之舉何意?”
崔循道:“自是為你解圍�!�
這話?說得坦然?,有那么一瞬,蕭窈覺著自己若是不懇切道謝,簡直像是狼心狗肺。
可她實在說不出口。
甚至隱隱有些不滿道:“你縱不來,難道王旖真?能拿我如?何不成?”
連她都?能看出來王旖不過虛張聲勢,崔循難道會看不出來嗎?
崔循又道:“我只是想,不應(yīng)令你受委屈。”
蕭窈啞然?,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在心中反復(fù)拉扯著,難以?自洽,最后?左右為難地?跺了跺腳,欲拂袖離去。
崔循卻忽而問道:“與我牽扯一處,當真?令你這般為難嗎?”
此時若是有賓客在側(cè),怕是又要?訝異,崔循竟會將自己的姿態(tài)放低至此,實是罕見。
蕭窈皺了皺眉,沉默片刻后?輕聲道:“我只是覺著,你像是在脅迫我�!�
待今日之事傳開,王旖顏面掃地?的同時,人?人?也會議論崔循如?何為她作證,必然?還?會有諸多揣測。
重光帝也會再找她過去問話?。
蕭窈心氣?不順,是知曉如?此一來,自己的親事依然?別無選擇,勢在必行。除非她溜之大?吉,過幾日就收拾行李去陽羨投奔長公?主!
她今日來桓家,原是沖著王氏姊妹,哪知陰差陽錯至此,倒像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正僵持間?,卻只聽有人?喚了聲“琢玉”。
蕭窈循聲看去,只見那是個峨冠博帶的士人?,看起來三四十歲的年紀,姿容俊朗,細看相貌仿佛與崔循有幾分相似。
她愣了愣,崔循卻已然?從容稱呼了聲“叔父”。
蕭窈隨即意識到,這是崔氏駐守京口那位子?弟,叫做崔欒,輩分上來算正是崔循的三叔父。
崔欒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平和,又帶著些許不摻惡意的好奇:“這位想來就是公?主了�!�
蕭窈點點頭,指尖捻著衣袖,有些不知所措。
她總不能當著崔氏長輩的面同崔循爭論,稍一遲疑,果斷道:“二位想來有話?要?說,我就不在此叨擾了�!�
崔欒客氣?道:“公?主慢走�!�
待蕭窈身?影遠去,這才看向一旁沉默不語的侄子?,既無奈,又有些好笑:“你阿翁信上將人?說得如?同‘紅顏禍水’,怎么我方才聽了兩句,倒像是琢玉你對人?家女郎不依不饒?”
第052章
崔循屬意別家女郎,
頗為主?動,甚至不依不饒。
這樣的事情若非親眼所見,任是誰來說,
崔欒都不會信,
還會覺著對方興許是昏了頭。
當?初風荷宴后,
崔翁聽了長?孫堪稱大逆不道的表態(tài),晚間就給常駐京口的崔欒寫了信。
因那時尚未徹底冷靜,
信上?所寫的內(nèi)容并不客觀,
帶著顯而易見的情緒。他老人家難以接受崔循如此行事,
提及蕭窈時,
幾?乎要將其描述成不懷好意、蓄意圖謀的“妖女”。
崔欒看過?一笑置之,
但?心中多少還是認同的。
畢竟平心而論,
這種親事對崔氏著實談不上?有何助益,
于公主?而言,
卻是覓得靠山,余生順遂無憂。
縱有朝一日重光帝不在,
皇位更易,她依然可以高枕無憂。
直至方才有意無意聽了幾?句,才意識到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怕是并不如自家所揣測那般。
對此崔循并不避諱,只?頷首道:“是我糾纏于她�!�
至于兩人之間因何而起,早些時候,
蕭窈又是如何變著花樣戲弄自己,
他半句都沒提。
崔欒失笑,搖頭道:“總不會你已經(jīng)向家中攤牌,
欲提親,
可公主?還沒應(yīng)下吧?”
崔循神?色寡淡地垂了眼:“她總會答應(yīng)的。”
蕭窈曾說過?他總是心口不一,確實如此。
所以哪怕先前曾說過?讓蕭窈慢慢考慮,
這些時日他所做的種種,卻還是在逐漸堵死她的路,令她別無選擇。
今日之事后,在旁人口中,他的名字將會與蕭窈一起被屢屢提及�?v謝昭仍有意迎娶公主?,謝翁勢必會有顧慮,不會貿(mào)然提親。
若是從前,崔循不屑于這樣的手段。
可那夜蕭窈應(yīng)允了親事,踩過?底線,他未曾給自己留退路,自然也不會容她改口。
這些隱秘的心思崔循未曾提及,可崔欒還是覺出些許不對,端詳著他的神?色:“你若真?心喜愛公主?,便該依從她的意思,徐徐待之才是。”
崔循沉默片刻,低聲道:“她年紀輕,心性不定?。”
崔欒從中聽出些患得患失的意味,知道這是已然徹底陷進去了,“嘶”了聲,難以想象若是崔翁得知公主?不愿嫁入自家,是會高興,還是憤憤不平?
“你這些年清心寡欲,不近女色。旁的郎君情竇初開,與心儀的女郎暗送秋波時,你只?忙著案牘勞形,于此道全?然并無半點經(jīng)驗,一時想岔倒也是情理?之中……”崔欒斟酌著措辭,勸道,“但?若想討得女郎歡心,還是不應(yīng)太過?古板�!�
在此事上?,崔欒確實頗有經(jīng)驗。
他昔年對自家夫人朱氏一見鐘情時,朱氏已然心有所屬,是他千方百計、勤勤懇懇討得歡心,最后才抱得美人歸。
此后更是琴瑟和鳴,十余年依舊恩愛如初。
崔欒有自知之明,昔年長?兄甩手走人,崔翁有意培養(yǎng)崔循為接班人,他并未有過?半分異議,反倒樂見其成。
他深知自己并非是能撐起一姓一族的棟梁之才,后來聽從崔循的安排駐于京口,有妻子相伴,日子過?得閑適自在。
只?是看崔循整日忙碌操勞,孑然一身,又多少會有些虧欠。
正?因此,在看出崔循情根深種后,他并沒如崔翁所期待的那般勸說,反倒恨不得將自己的經(jīng)驗傾囊相授。
兩人結(jié)伴同行,一樣的容色出眾、俊逸脫俗。
落在不知情的外人眼中,只?當?叔侄二人是在敘舊,又或是談玄論道這樣的風雅事,任誰也想不到是在聊這些。
離了桓家后,崔欒停住腳步,坦然道:“你嬸娘身體不適,想吃清水街那家老字號的山楂糕點,我須得買些回去,就不與你同行了。”
這種事情吩咐仆役去做也是一樣,但?朱氏的吩咐,崔欒從來親力親為。
崔循從前不以為然,總覺著是空耗時間,到如今已然見怪不怪,平靜道:“叔父自去就是�!�
崔欒瞥他一眼,無奈地搖了搖頭。
將離開之際又叮囑道:“你阿翁那里?,我自會幫著勸說,你也該多想想,如何令公主?心甘情愿應(yīng)允才好�!�
崔循對此并不意外,只?道:“多謝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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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窈并未回自己的朝暉殿,下了馬車,徑自去往祈年殿面圣。
殿外候著的內(nèi)侍恭敬行禮,低聲提醒道:“晏領(lǐng)軍正?在殿內(nèi)回話�!�
蕭窈點點頭,腳步未停,熟稔地進了內(nèi)殿。
隔著那架十二扇的黑漆檀木屏風,重光帝的聲音不大真?切,卻依舊能令人感覺到其中的凝重。
“……朕欲收沒王氏那些多出來的奴客,填充軍戶�!�
蕭窈停住腳步。
“昔年百姓流離失所,死在南渡途中者不計其數(shù),縱得渡江,依然一飯難求,不少人為求生計是能依附士族為奴、為佃客、為部曲。”重光帝緩聲道,“他們須得向主?家交租,受其差使,卻無需向朝廷繳納賦稅、服徭役。”
晏游道:“臣聽聞宣帝昔年曾為此下旨,明文規(guī)定?各家可收容多少免于賦稅的仆役。只可惜令雖下,卻未曾落到實處,其中王氏尤甚�!�
重光帝冷笑:“若非屢屢陽奉陰違,王家潑天富貴由?何而來?”
“只?是此事上?,各家怕是都算不得干凈,無非是貪多貪少的差別,若強行收沒,恐怕會引得怨聲載道。”晏游微微停頓,斟酌道,“縱使只?罰王氏,也難保不會人人自�!�
蕭窈一聽便知,辦成此事的難度不遜于學?宮之事,甚至難上?不少。
學?宮雖允準寒門子弟入學?受教?,可人數(shù)到底有限,究竟能否入朝為官也得過?崔循那道坎,并非幾?年間就能有大成效的事情。
彼時雖有人激烈抗議,卻也有人對此并不在意,無可無不可。
可收沒奴客之事就不同了。此事所帶來的影響立竿見影,是切切實實奪取他們手中的利益,便是再怎么短視的人也能看出這點,又豈能輕易如愿?
“朕需要一個合適的契機。也應(yīng)安撫好各家,予以寬赦,以免他們與王家抱成一團……”重光帝早就考慮過?晏游提出的這些問題,沉吟良久,嘆道,“此事亦得徐徐圖之�!�
他能用的人太少,哪怕登基后這兩年已經(jīng)竭力收攏,仍難免處處掣肘。
晏游深知重光帝一貫瞻前顧后的行事風格,見他似是鐵了心要促成此事,難免有些驚訝。
重光帝深深看了他一眼,了然道:“阿游是不是在想,朕為何一反常態(tài)?”
晏游正?色道:“無論因何緣由?,臣皆愿為陛下馬前卒�!�
“是王家欺人太甚。”重光帝自顧自道,“當?初朕因窈窈壞了王氏壽宴,便罰她去跪伽藍殿,已是多有忍讓,他家卻不肯見好就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