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她已然記不清里面寫了什么,只隱約記得仿佛是些細(xì)碎平常的喜事,不知道那個柜子還在不在了。
“你若不答,本座待會兒便殺光他們,省得來日再遭天譴,死得更慘�!庇I久不出聲,繆邪有些生氣了。
盈闕捧起一抔雪,捏出個穹形。
她邊挖雪捏合,邊說道:“凡人是如野草,生生不息,然一草一木皆世界,獨一無二。”
繆邪嘖道:“西陵得救乎?神魔復(fù)生乎?奈何奈何?”
西陵慘遭滅種之禍,不得好死,神魔冤冤相報,至死未休。
盈闕聽得懂她在譏笑什么,并不予理會。
“先前本座還可當(dāng)你是因身為昆侖之主,自負(fù)一份責(zé)任,到如今你再無望成為昆侖帝君,自己尚處臨死之際,還勘不破命數(shù)嗎?”
“命數(shù)何以勘破?命數(shù)惟有天知�!�
口中的、眼前的,皆不算,在盈闕看來,惟有自己擇定道路,走完每一步,才是命,是天定,也是自處。性命未休,一息尚存,路便不算走完。”
“誰說的,命數(shù)就是能一眼看到頭。”繆邪喃喃幾句,忽而又嚴(yán)厲起來,“你修行淺薄,執(zhí)迷生死,愚不可及!本座怎么會有你這樣的后輩,哼!”
盈闕等了會兒,未再聽見說話,便知繆邪被她氣跑了。
她靜靜地捏著雪,以堅冰為梁柱,轉(zhuǎn)眼又捏出一間房子。
待到空桑將死里逃生的凡界生靈,帶進(jìn)昆侖山門時,入目便是一座小城鎮(zhèn)。
房屋、小鋪擠擠挨挨地錯落在山腳,甚至還有四通八達(dá)的街巷,各式彩燈掛在街頭巷尾。
一道長長的城垣,將鎮(zhèn)子與蜿蜒的弱水河隔開。
空桑疑心是自己走錯了山門……
可剛剛門外那兩尊門神,不就是花玦和阿盈么?怎么會走錯呢!
那些如在夢中的凡人,也攥著破爛衣角怯問道:“仙長……這、這圣山寶境,怎會有此等人間景象吶?”
他們見這白須黃襖仙長忽而側(cè)耳,仿佛凝神靜聽什么。
仙長連連點頭,像是在回應(yīng)誰。
少頃過后,仙長向雪山深處拜了拜,道了一句“是”,便轉(zhuǎn)頭看向他們。
仙長神情和藹,說道:“此乃昆侖,爾等若無處可去,盡可留居山下�!�
未待眾人感恩戴德,空桑語聲轉(zhuǎn)而嚴(yán)肅道:“不問前身善惡,各位皆可入此城中,惟有二事須謹(jǐn)記,其一,入城須當(dāng)捐棄前塵,其二,城中不許作惡,便如虎狼兇獸,亦不可肆意殺戮,切記切記!”
空桑溫和地盯著一頭受傷的猛虎,它也馴服地伏臥于地。
見此,眾人愈發(fā)恭敬,不敢疑議,紛擁入城。
惟有一個執(zhí)劍女子,逆流走至空桑面前。
原圍在她四周幾個同樣執(zhí)劍的人,躊躇幾番,停下隨波逐流的入城腳步,亦是跟隨上前。
那女子拱手作揖,懇求道:“凡女青殿卿,求見昆侖主人!”
空桑撫須的手微動,便教這青殿卿拜不下來。
空桑搖頭拒絕:“她不見外人。”
那幾個跟隨之人似乎是此女的師弟們,只見他們悄聲喊著師姐,拽了拽她衣角。
青殿卿不退,繼續(xù)說道:“嘗聽聞九州西境有樂土,得神眷,可是一夕生變,連下三月黑雪,在下奉師門令前往查探,卻見那里只剩遍野墟墳。凡間傳說,昆侖有神,司掌世間冰雪,未知昆侖主人可知此慘禍?”
空桑負(fù)手背后,耐心地說道:“我們昆侖之主不司冰雪�!�
這也不算說謊,此務(wù)本就由天宮青女司掌。
那話不過是青殿卿的胡亂猜想,只為引出昆侖主人,然而聽空桑這樣說,難道當(dāng)真再無希望么?
青殿卿藏在袖中攥緊的拳驟然松開,心中一片灰敗。
半張殘紙從她手里飄出。
下一刻那紙卻被風(fēng)牽引著,飛向空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跟隨著半張殘紙,落在卷起它的一角蒼白色霧袖上。
他們忡惙不安地望著那道被雪光映得看不清明的身影,惴惴發(fā)問道:“尊駕是……”
空桑見盈闕拿著那半張寫滿字、染血斑駁的紙發(fā)愣,不免感懷,背過身去,悄悄嘆了口氣。
“這是我的�!庇I撫過紙上皺痕,上面一筆一畫,都是她親手所書。
由此一句,青殿卿立時便猜出盈闕身份。
她揣度著說道:“積雪消融后,那片土地上,遍地都是這些殘紙碎文。”
盈闕腦中一恍,是了,陽荔是拿走她寫的清心訣,分發(fā)給了西陵百姓。
他們死前,大約還攥著這些紙,欲求庇佑吧。
青殿卿領(lǐng)著她的師弟們,伏首叩拜,聲聲泣血:“人間大難,生靈涂炭,我等修道弟子愿瀝血敬祈神明,救蒼生脫離苦海!”
他們久不聞神明答言,終于抬頭看向神明。
浮云蔽日,雪光已黯。
那位白衣神明俯望的眼神,與所有廟宇里泥塑的慈悲目光都不同,他們看不懂。
他們聽到,她以最淡漠的聲音說:“三界浩劫,豈獨人間。”
青殿卿收起卑微的祈求姿態(tài),慢慢挺直腰背,看向前方。
這個孤高的神女靜默地站在那里,身后的連綿雪山宛若無邊裙擺,托著她超脫苦海,出離七情,泯滅六欲。
第147章
往者已逝,大道獨行,世間再無故人。
空桑前往迷厄斷山接引,
回首時,也見滿目瘡痍的凡間,實在于心不忍,適才他見盈闕肯露面,
只當(dāng)她是心軟了。
此時見這幾個孩子滿面哀戚,
心若死灰,
空桑亦是忍不住求情:“地仙遣退倉促,毫無防備,
以致如今凡間之狀,
有如地獄,
不如便讓小仙攜諸山神下界去料理一二,待此番劫數(shù)渡過,
再整頓六道秩序也不遲吶�!�
盈闕緩緩搖頭,低聲道:“再無下回了。”
空桑不解其意,還欲再說,
后頭卻插來一句話打斷了他。
“天地秩序的改換更迭,乃天帝之權(quán)。”
不知花玦是何時進(jìn)來的,但約莫是跟在凡人之后才進(jìn)得山門。
他繼續(xù)道:“眼下天帝失責(zé),魔君禍亂,
三界陷入混戰(zhàn),
要救凡間蒼生從此離于神魔刀俎,這便是唯一的時機。若再派神族下界,妖魔難服,
屆時,
凡間只會成為下一個神魔戰(zhàn)場。”
盈闕斂目無聲,
靜靜摩挲殘紙。
一過來,阿盈眼神便落在盈闕身上,
卻克制著沒有上前。
這時眾人循花玦之聲都看過來,自然見到她與盈闕一般的容貌,阿盈不耐煩地卷起一堆雪,阻隔斷他們的目光。
風(fēng)雪漸漸停歇。
“師姐,那是誰?他說的……”
他們的竊竊私語在這里顯得分外清晰,阿盈嗤笑一聲,不知笑的是他們,還是花玦。
盈闕甫一看來,阿盈便收了聲,背過身去。
空桑四下看了一圈,無可奈何地指指城門,對青殿卿等嘆道:“命也!你們?nèi)氤橇T�!�
先頭進(jìn)去的凡人們躲在里邊,向外張望。
一路來,這幾個正道修者幫扶他們不少,也算熟稔。
他們雖聽不懂花玦的話,但至少能明白這幾個神仙是不會答應(yīng)普渡人間的,便紛紛招手勸青殿卿等進(jìn)去。
幾個師弟心生動搖,躊躇不知所措,只等大師姐拿個主意。
“師姐,仙君所言,實乃師父他們思量未及之處,我等如何是好?”
看來他們登昆侖斷山,是奉師門之命欲來求援的。
青殿卿開口問道:“人間供奉神明,神明卻要拋棄人間嗎?”
這話關(guān)系可太大了,空桑忙解釋道:“神族掌管人間陰陽時序,命數(shù)劫運等等萬種事務(wù),絕無拋棄一說�!�
青殿卿得此承諾,點了點頭說道:“空桑仙長引我等一路行來,在下也見神界戰(zhàn)事慘烈,神魔之力,摧山攪海,確非凡界可以承受。說來,邪魔外道橫行無忌,為禍蒼生,實則乃我玄門子弟懈怠失責(zé)之過。神力難匹,魔族難當(dāng),但凡間窮兇極惡之徒終為人力耳,是人間一直以來太過依賴神族,以致安逸忘危,不思發(fā)奮,終招致今日之禍。那座斷山雖阻神明庇佑,但也未嘗不是人間一線生機�!�
花玦不由納罕,暗嘆這姑娘心性堅韌,悟性非凡。
青殿卿復(fù)已振作,朝盈闕花玦與空桑屈身作揖,道:“多謝幾位仙長愿意收留這些無處可去的凡界生靈,在下便與諸位師弟返回人間,誅邪衛(wèi)道�!�
“師姐!”
一直跟隨在青殿卿身后的年輕弟子突然出聲。
青殿卿扭頭看去,是與她同出一脈的小師弟裴自,一向沉默寡言,卻也最勤奮刻苦,而她身為大師姐,平日里承擔(dān)俗務(wù)頗多,修為反而不及裴自。
裴自說道:“師姐,我不愿回去。”
青殿卿聞言頗感吃驚,但她對師弟們一慣愛護(hù),便也只是沉靜地詢問:“為何?”
裴自將一直握在手里的劍,掛回腰間,垂眸答道:“修者所求,無非求道登仙,今入仙境,何必回頭�!�
裴自修道天賦極高,自幼便是玄門表率,是以他一句話,便讓原本猶疑不決的其他人紛紛相從。
“是呀師姐,我們本就是逃出來的,再回去也無濟于事……不如留下,等我們在這里練好本事,再下山為師門報仇雪恨!”
看著站在對面的師弟們,或躲閃,或憤懣的眼神,青殿卿只能將手中劍握得更緊,半晌不發(fā)一言。
裴自聽著他們的聲聲附和,眼底露出嘲弄。
“師姐,”他盯著青殿卿說道,“睜眼看看吧,師門收留的流亡百姓,搶走了受傷弟子救命的丹藥,師父救的那些愚民,只因敵人三言兩語,而將他推出法陣送死。就連你親手教養(yǎng)大的師弟,我們在生死面前,也背叛了你,這便是你要救的,人!”
這是小師弟第一次在她面前說這么多話,在他一句句話中,青殿卿的憤怒反而漸漸平靜下來。
她說道:“人之一字,左右兩筆,絕非惟善,更非惟惡。師父是救了那些難民,但我,你們,戰(zhàn)死的師弟師妹們哪個不是師父所救?”
她的語氣并不嚴(yán)厲,甚至如同過去授課時一樣平常普通,但她說起這些,眼中已凝起淚水。
她頓了頓,待咽下哭腔,才繼續(xù)說道:“你們殊途而去,我不責(zé)怪,師門教養(yǎng)你們本就親如子女,并非兵卒。你們無知時,師父引你們?nèi)氲�,而今你們歷事已多,不再是懵懂少年,都有了自己要走的路,我不能阻攔,惟有一個要求,莫走歧路�!�
裴自雙手在袖中緊握,壓下一片難言的心緒,語無波瀾地問道:“師姐為何,執(zhí)意要自尋死路?”
青殿卿對上裴自的目光,說道:“天地不自生,故能長生。小師弟,你聰慧善思,世人多不能及,你要獨行其道,我無話可說,但人世一路,你我同行而來,殊途而去,終不能同歸。”
“大道途中,所有看似捷徑,無一不是更為艱難之路。望諸君好自為之,得證大道。”她對師弟們,最后朗聲告誡。
說完,青殿卿決然轉(zhuǎn)身,向空桑請求:“還煩仙長送在下回去。”
“等等�!庇I向青殿卿點頭,“來。”
青殿卿不明所以,卻也走上前去。
盈闕說道:“我有一顆不死藥,換你帶來的舊物�!�
青殿卿一愣,眼中涌動無限希冀,顫聲問道:“可是能救回已死之人?”
盈闕聽他們方才說話,便猜到她想救的興許是師門之人,但……
“魂魄一散,回天乏術(shù)。”阿盈走來冷笑一聲,“你都走多久了?要救的人怕是都爛了,還是留著救自己為好。給別人至多不過救一個,不如用以保存自身,日后還能多救兩個�!�
見滿場皆寂,空桑便打圓場道:“小仙姬此言差矣,若救一有道者,則利萬民也!”
“若救個千載難逢的好人也算了,若救的又是些狼心狗肺之徒,豈不是蠢到家了?”阿盈意有所指,但只怕罵的還不夠明白,又添一句,“唔,忘了,已經(jīng)到家了�!�
“……”盈闕默然,只是向青殿卿抬起手,輕輕點了一頭。
青殿卿仰頭看著盈闕分明沒什么情緒,卻仿佛能包容萬物的眼,不自覺向她攤開手掌。
一片金光向盈闕掌間凝聚,很快,一顆金光流溢的珠子落在青殿卿手中。
青殿卿正欲收回手,但見霧袖被風(fēng)撩起,一片暗青焦痕顯露在盈闕腕上,與她臉上的一樣。
只在一息間,焦痕上青光忽而隱現(xiàn),仿若殘燼上,未滅的星星火光。
青殿卿頓覺手掌有如被烈焰灼燒,這團(tuán)看不見的烈焰似乎要燎遍她的全身,疼痛難當(dāng)。
這時,盈闕的手落下,毫無遲疑地握住她的手。
這股灼燒之痛只維持了瞬息,便被盈闕手心的冰冷化解,快得像是錯覺,一點痕跡也未留下。
盈闕向她無聲地比了個噓的口型。
于是青殿卿什么也沒有問。
她跟著空桑,頭也不回,一襲破衫仗劍而去。
幾個修道弟子也便走進(jìn)城中,惟有裴自向青殿卿離去的背影,屈身行禮,久久不動。
“來。”盈闕走向阿盈,“小狐貍�!�
阿盈垂眸看著盈闕向自己伸來的手,沒有像以前那樣牽上去,嘲諷地哼道:“我去看陸吾。”
又哼了一聲,抬腳便走。
盈闕沒有攔,舉步跟去。
“阿……等等�!被ǐi喊道。
盈闕頓了一下,依舊不欲停留。
“盈闕!”花玦揚聲又喊,“你給了東望山交代,卻不肯跟我說一句嗎?”
盈闕被這一句問得蹙起眉頭,背向花玦,怊悵若失地嘆了口氣。
她腳下改了方向,往另一面走去。
花玦這才扭頭顧上這邊仍屈身不起的青年。
然而青殿卿早已飛過千重山,不見蹤影。
花玦在旁側(cè)欲扶裴自的手臂,他卻不起。
花玦問道:“既然不忍,為何不同去,護(hù)隨身側(cè)?成仙這般重要?”
裴自終于起身,看向山門,熟悉的背影早已不見,再也不見,徒留滿地足跡尚未被雪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