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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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啟二年夏天的瑞州在整個大梁烽煙四起的亂世里依舊一片平靜,這一年,朝廷和秦鳳遠在臨關(guān)打得焦灼。
期間秦鳳遠將活捉的葉不通次子于陣前梟首,更將俘虜?shù)拇罅簩⑹恳徊⒖託�,手段之狠毒,令人膽寒。他如此行徑,也引起了諸多人對此議論紛紛。斥責秦鳳遠身為大梁將帥,竟坑殺大梁士卒,此舉不但有違天和,更是兇殘至極。
秦鳳遠素有威名,經(jīng)此一著,更是讓梁人聞之色變。
臨關(guān)戰(zhàn)事不休,梁都發(fā)了詔令,從各州征人征糧。瑞州自也在其列。早在秦鳳遠打到臨關(guān)時,穆裴軒和方垣等人就曾商議過應對之策。
出人出糧是絕對不可能的。
臨關(guān)那就是一灘渾水,一個無底洞,誰知這場仗要打多久,更不要說瑞州豐州幾地這些年也不太平,休養(yǎng)生息尚且來不及,豈有余力顧及梁都。便是有余力,穆裴軒也不會幫梁都。穆裴軒和穆裴之不一樣,穆裴之時刻謹記忠君之念,步步退讓,穆裴軒卻天生反骨。此前尚有穆裴之約束,而今失了管束,就如同出籠的猛獸,緩緩踱著步子,逡巡自己的領(lǐng)地,不容有犯。
自北境云儲造反,梁都就忌憚邊軍,對穆家從來不仁,穆裴軒自知事起,就學會了謹言慎行幾個字。
可他不甘心。
穆家忠心耿耿,戍守邊境,從未有過造反之心,為什么要被帝王猜忌?
他爹因此而死,他哥這些年來處處小心,即便是打了勝仗,他們?yōu)榱肆憾嫉穆曌u,無法手刃仇敵,他還要遠赴梁都為質(zhì),活得如履薄冰,戰(zhàn)戰(zhàn)兢兢。
穆裴軒不明白,可他父親和穆裴之都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是臣子本分。
穆裴軒頭一回對梁都,對那位高坐帝位的武帝出言不遜時,他父親尚在,向來寵愛穆裴軒的老侯爺親自在穆裴軒背上抽了二十鞭子。這二十鞭子,讓穆裴軒學會了何為大局,何為隱忍。
舊事如潮,穆裴軒已經(jīng)不是懵懂小兒,他身后是安南王府,是段家,他不會輕舉妄動,可要他以德報怨,穆裴軒自認沒有這樣的胸襟。幾人一番商定,索性讓韓世卿管蔣楨哭訴——瑞州窮,苦,要人沒人要錢沒錢,境內(nèi)的流寇和叛賊余孽還在暗中蠢蠢欲動,瑞州沒有余力支援臨關(guān)。
韓世卿是個聰明人,自穆裴軒回到瑞州之后,就隱隱有唯他命是從的架勢。
他和于知州二人是惺惺相惜的至交好友,于知州一家被押解入京之后,他也被梁都寒了心。佞臣弄權(quán),國將不國,今日大梁已如將傾大廈,西山落日,無力回天了。
韓世卿拿著官印去尋蔣楨,見面就是滿臉愁容,道是瑞州府衙庫房空空,百姓艱難度日,這征兵征糧實在不知從何征起,求知州大人示下。
蔣楨眉心跳了跳,彌勒佛似的,笑著讓韓世卿入了座,道,他也沒法子,這是梁都的旨意,此事更是事關(guān)梁都社稷云云。
任他舌燦蓮花,韓世卿將官印一擺,雙手一攤,就是咬死了瑞州沒錢,也征不得百姓,豐州民變在前,他不敢冒險,萬一瑞州變成了下一個豐州,他百死難贖其罪。
韓世卿說,與其受百姓唾罵,他不如今日就致仕,也好落個被百姓戳脊梁骨的下場。
蔣楨心中梗住。他來了瑞州有些時日了,即便做的是甩手掌柜,可也知道瑞州遠不是韓世卿說得這般凄慘。瑞州沒錢?段家可還在呢,段家的商隊進進出出,當他瞎嗎?可蔣楨不敢提段臨舟,他還記得那日宴會,他有意將蔣映雪許給穆裴軒,穆裴軒直接拂袖而去,連著幾日都是冷臉。
在宴飲之后的第三天,一支冷箭射入了蔣楨書房,上頭有三封書信,都是他著人送往梁都林府的密函,如今被箭矢貫穿了,嵌在書房的柱子上,入木寸許。
蔣楨后背起了一身冷汗,脖頸都微微發(fā)涼。
要是讓穆裴軒知道,他打段家的主意,蔣楨莫名篤定,穆裴軒能讓他出不了瑞州。更不要說現(xiàn)在段臨舟是郡王妃,段家那就是穆裴軒的私庫,虎口奪食——蔣楨勢單力薄,人又在屋檐下,更不愿和穆裴軒撕破臉,只得作罷。
可瑞州送不上梁都要的人和糧,他日梁都怪罪,蔣楨身為瑞州知州,必是首當其沖。
林相也不會放過他。
蔣楨滿嘴發(fā)苦,他毫不懷疑,穆裴軒是有意為之,他是當真將穆裴軒得罪狠了。
蔣楨手中無實權(quán),知道他即便想征兵征糧,令也出不了蔣府,無可奈何,只得寫了一封折子往梁都,道盡瑞州面臨的“重重困境”。他才華平平,折子卻寫得好,一番藻飾之下,瑞州仿佛成了一座千瘡百孔的危城,流寇作亂,叛賊余孽賊心不死,無時無刻不在伺機而動,百姓吃糠咽菜,過得凄慘無比,當真是有心無力。
折子剛出蔣府,就先送到了穆裴軒和段臨舟手上,段臨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穆裴軒不咸不淡道,算他識相。
段臨舟說,看來蔣大人是被郡王嚇壞了。
穆裴軒瞥他一眼,心想,也不知嚇得蔣楨一宿未睡的冷箭是誰放的。可見段臨舟笑得不行的樣子,心中喜歡,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段臨舟的臉頰。
天氣熱起來,只要小心些,段臨舟不再如隆冬時一般易病,蒼白的臉頰都似浮現(xiàn)了一層薄薄的紅。段臨舟的身子冬天冷,夏天也是溫涼的,穆裴軒往外頭轉(zhuǎn)一圈就能出一身汗,段臨舟已經(jīng)干干凈凈的,如同溫玉一般,他夜里喜歡將段臨舟摟入懷中,捂一宿,天氣最熱時,段臨舟也會發(fā)汗,嫌熱,下意識地就要推穆裴軒。穆裴軒不愿意,結(jié)結(jié)實實地精壯身軀壓著段臨舟,肉貼肉地挨著,舒坦得讓人瞇起眼睛。
同年九月。
臨關(guān)被攻破,秦鳳遠率大軍踏過臨關(guān),兵臨梁都之下。
梁都驚慌不已,有意和秦鳳遠議和,秦鳳遠提出了條件,殺了林相,皇帝親下罪己詔,滿朝文武一道將端王的棺槨送出梁都。
林相當朝怒罵秦鳳遠豎子莽夫,不知天高地厚。
和談破裂。
不過幾日,梁都就傳出消息,林相死了。
他死在了宮中。
幼帝親自殺的林相,道是奸相誤國,細數(shù)了林相八大罪狀——謀害先帝,構(gòu)陷忠良,結(jié)黨營私禍亂朝綱云云,其罪罄竹難書,以昭天下�?杉幢闳绱耍ヌ祀U的梁都,僅僅依靠著早就被梁都的繁華養(yǎng)鈍了刀槍,侵蝕了斗志的京營將士根本無法和如狼似虎的邊軍相抗衡。
梁都失守已成定局。
九月十六是被載入梁史的一日,這一日,年僅十歲的梁寧帝下旨南遷,將大梁國都遷往玉州。
消息傳入瑞州時,瑞州正迎來第一場秋雨,一下雨,就有些寒意。
段臨舟揉了揉自己微涼的指尖,也忍不住抽了口氣,這可真是,可真是天翻地覆——大梁,竟就這么南遷了。雖說早就有所預料,可真到這一天,饒是冷靜如穆裴軒,都忍不住恍了恍神。
可旋即,穆裴軒就反應過來,他雙目灼灼地盯著段臨舟,說:“端王平反了……”他呼吸微微急促,說,“那就說明于大哥根本就沒有參與謀反,于家是被冤枉的,于家無罪!”
段臨舟一怔,臉上也露出了幾分笑。
于家舉家都被判了流放,至今已有數(shù)月,期間許方意聽聞豐州叛亂時曾來過一封信道平安。
如今端王平反,于家無罪,于家人自然就能離開流放之地。
穆裴軒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也忍不住笑了出來,他捏著信箋,在書房內(nèi)轉(zhuǎn)了幾圈,說:“不管怎么樣,于二哥他們要離開,還是需要去請一道圣旨……”
段臨舟看著他喜不自勝的模樣,也笑了笑,他實在很喜歡穆裴軒的真性情。
二人在書房內(nèi)商量著事,王府外,卻來了一行人,為首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天乾,他遞上了拜帖,對門房道:“梁都牧府牧柯,求見郡王,有勞通傳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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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家是杏林世家,家學淵源,族中子弟世代為京內(nèi)太醫(yī)署的醫(yī)官。
段臨舟曾聽聞穆裴軒說起過這位牧家的二公子,牧柯天資聰穎,自幼博覽群書,醫(yī)術(shù)卓絕,對他很是推崇,沒想到此刻本該在梁都的人竟會出現(xiàn)在瑞州。
他和穆裴軒對視一眼,穆裴軒面上露出喜色,道:“牧柯——我去見他。”
二人是一起親自將牧家人迎進的府,這是段臨舟第一次見牧柯。牧柯很年輕,不過二十來歲,身材高挑,生了雙風流蘊藉的桃花眼,笑盈盈的,風塵仆仆也掩不住天乾卓爾不群的氣度。
與其說是大夫,牧柯更像個世家貴公子。
牧柯說:“冒昧登門,叨擾了。”
穆裴軒瞧他一眼,道:“你何時這般客氣了?”
二人相視一笑,牧柯嘆了口氣,無奈道:“小郡王,我們這回可是來投奔你的。”
穆裴軒說:“歡迎之至�!�
牧柯目光落在段臨舟身上,中庸面色透著病態(tài)的蒼白,一看就是久病之人,他笑道:“這位便是郡王妃吧,久仰大名�!�
段臨舟莞爾,頷首道:“牧公子�!�
幾人說著,一道往王府內(nèi)走去,此番和牧柯同行的,還有幾個牧氏子弟,又有三輛馬車,車內(nèi)載的盡都是牧家這些年珍藏的醫(yī)書。
牧柯道:“秦鳳遠在臨關(guān)和葉不通將軍僵持了數(shù)月,梁都內(nèi)亂成了一團,有人主張南遷,有人誓死不愿遷都,你也知道,我爹出入宮闈,聽了些風聲,他覺得葉不通守不住臨關(guān),正好你給我來了信,我爹便讓我來了瑞州。”
穆裴軒說:“牧太醫(yī)還留在了梁都?”
牧柯輕嘆道:“我爹有官職在身,豈能輕易離開?他也不愿意走,他放不下太醫(yī)署,也放不下小皇帝�!�
“如今小皇帝南遷,我爹身為醫(yī)官,應當一道去了玉州�!�
穆裴軒說:“你也無需太過擔心,牧太醫(yī)是太醫(yī)院院正,即便是信王,也不會為難太醫(yī)�!�
牧柯笑了笑,說:“我爹也是這般勸我的,他說就是那窮兇極惡的匪盜,也不殺大夫,讓我別擔心他�!�
穆裴軒道:“你先在瑞州安頓下來,我會著人去玉州打探消息�!�
牧柯笑道:“多謝�!�
“你我何必言謝,”穆裴軒搖搖頭,他說,“當日在梁都,若非你,只怕我已經(jīng)著了別人的道了。”
穆裴軒看了眼身旁的段臨舟,開口道:“牧柯,我在信中曾和你提過——”
牧柯看向段臨舟,斟酌片刻,說:“我翻遍了宮內(nèi)和牧家歷代先祖行醫(yī)留下的手札,的確找到了關(guān)于‘見黃泉’一毒的記載�!彼搜砸怀觯屡彳幯劬σ涣�,坐直了身,直勾勾地盯著牧柯,牧柯緩緩道:“此毒之所以被稱之為奇毒,正是因為它極難煉制,世所罕見�!�
“五十年前,我牧氏有一個子弟,四處游歷時,曾在南域醫(yī)治過一個中了‘見黃泉’的病人,”牧柯說,“他是邑沙部落的首領(lǐng)熊卯�!�
穆裴軒驚咦一聲,“熊卯?”
牧柯說:“你聽過他?”
穆裴軒點了點頭,安南侯府世代戍守邊南,對南境各部族都有或多或少的了解。邑沙部落在五十年前是能與阿勒爾部族相抗衡的,其首領(lǐng)熊卯驍勇善戰(zhàn),又深得人心,帶領(lǐng)族人將邑沙部落不斷壯大,隱隱有越過阿勒爾部族之勢。穆裴軒就曾聽他父親提起過,彼時他父親尚且年幼,府中掌兵的是他祖父。
穆裴軒記得他父親曾說,他祖父原想暗中扶植邑沙部落,打破南境各部族一族獨大的局面,讓其兩虎相爭,可誰都沒想到,熊卯竟死了。熊卯一死,阿勒爾部族趁勢而上,這么多年來,邑沙部族在阿勒爾部族的打壓下一遷再遷,險些滅族。
穆裴軒想到此,臉色微變,道:“你是說,熊卯是中‘見黃泉’而死?”
牧柯苦笑一聲,道:“正是�!�
“在我那位族爺爺?shù)挠涊d中,他醫(yī)治熊卯時,熊卯已經(jīng)中毒一年有余,這毒陰毒至極,他在邑沙部族盤桓了半年,熊卯最后還是——”
牧柯吐出四個字,“不治身亡�!�
這四個字一出,穆裴軒臉色都白了白,段臨舟雖早有所料,神情還是微滯,旋即不動聲色地碰了碰穆裴軒的手背。穆裴軒抬起眼睛,看著段臨舟,段臨舟對他笑了下,穆裴軒心中一痛,看著牧柯,道:“你也解不了這個毒?”
牧柯沒有錯過二人相貼的手,看著穆裴軒眼中的神情,猶豫片刻,道:“我只能說,盡力一試�!�
他說:“我需得給郡王妃看診,探過后方能有所論斷�!�
“對了,之前給郡王妃看病的哪位大夫?”
段臨舟說:“回春堂的紀老大夫,明日他便會來府中替我把脈�!�
牧柯點了點頭,道:“我觀郡王妃面色,這位紀老大夫當真了不得,無怪我爹常說,民間大夫的醫(yī)術(shù)未必就比不得太醫(yī)院的太醫(yī),我倒是真想知道,紀老大夫是如何替郡王妃控制住這兇狠霸道的‘見黃泉’一毒。”
他說到此處,神情有些神往,露出幾分對杏林一道的癡迷。
段臨舟莞爾,道:“明日紀老大夫來時,我請人來請牧公子。”
牧柯應道:“好啊�!�
他笑道:“郡王妃叫我牧柯吧,牧公子牧公子,牧二也成,聽著怪生疏�!�
段臨舟笑道:“牧兄也別一口一個郡王妃了,”他抬手端起茶杯朝牧柯虛虛一敬,“段臨舟�!�
牧柯也舉了茶杯,笑道:“段老板爽快,”他瞧了穆裴軒一眼,似笑非笑道,“難怪小郡王連連寫信催我來瑞州。”
穆裴軒心中仍惦記著段臨舟的病情,食不知味地喝了口茶,聞言看了看牧柯,反而光明正大地握住了段臨舟的手。
牧柯:“……”
段臨舟笑出了聲。
翌日,紀老大夫來替段臨舟診脈,段臨舟替他引見了牧柯。
紀老大夫并沒有分明是他為段臨舟治病,段臨舟卻另尋大夫的不悅,他心胸豁達,年輕時也曾游覽四方,梁都也是去過的,對牧家大名有所耳聞。乍見牧柯,二人就“見黃泉”一毒聊了片刻,頓覺大為投緣,很有幾分相見恨晚之感。
紀老大夫醫(yī)術(shù)高,經(jīng)驗頗豐,牧柯博覽群書,出身大家卻不拘泥,二人一拍即合。
紀老大夫替段臨舟調(diào)整了幾味藥方,又叮囑了幾句夏秋交接,小心風寒云云,因著這毒,段臨舟身子差,逢著季節(jié)交換,稍不注意就能病一場。他一病,就給了“見黃泉”可乘之機。
穆裴軒和流光都聽得認真。
紀老大夫不曾藏私,將藥方給了牧柯,牧柯一看,不由地睜大眼睛,有些豁然開朗,又有幾分不解。
當天牧柯就跟著紀老大夫去了回春堂,連晚上也不曾回來。
穆裴軒對段臨舟道:“牧柯是個醫(yī)癡,不必擔心他�!�
“別看牧柯生得一副風流相,”二人擠在被窩里,穆裴軒輕車熟路地夾著他溫涼的腳丫子,說,“在他眼里,天乾,坤澤都一般無二。他替人看診時,常忘了天乾坤澤之別,若非有牧家兜著,他又當真醫(yī)術(shù)了得,都不知被揍過多少回了�!�
段臨舟將腳塞在穆裴軒腿肚子里,青年氣血旺,身體熱烘烘的,如同一個宜人的火爐。
段臨舟說:“在梁都險些著了道是怎么回事?”
他還記著昨日的話,穆裴軒忍不住捏了捏段臨舟的手指,低聲道:“那時才到梁都不久,我身邊的一個親侍被人買通了,給我下了藥,有意壞我聲名�!�
穆裴軒道:“是牧柯幫了我�!�
段臨舟勾了勾他的掌心,說:“多謝牧大夫�!�
穆裴軒笑了,輕聲道:“臨舟,你別怕,牧柯并未斷定毒不能解,就說明說不定能解,有他,還有紀大夫,一定會有辦法的�!�
段臨舟偏過頭,看著穆裴軒,他想,穆裴軒對他說別怕,分明怕的是他。
段臨舟心中柔軟,竟也生出了那么一線希望,如同沼澤里橫生出一點綠意,破開重重泥沼,在他心里招搖。段臨舟忍不住湊過去吻了吻穆裴軒的嘴唇,低聲道:“我不怕。”
穆裴軒笑著親他,耳鬢廝磨間,含糊道:“我陪著你�!�
段臨舟說:“你陪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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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臨舟身上的毒棘手,牧柯和紀老大夫一時都未想出解決之法,穆裴軒雖然心中失望著急,卻也知道要是“見黃泉”一毒這般好解,當年熊卯就不會死,紀老大夫也不會耗時三年依舊只能通過針灸和藥物堪堪控制段臨舟體內(nèi)的“見黃泉”。
穆裴軒別無他法,只能耐著性子等待,一邊著人前往南域,查探“見黃泉”的消息。
段臨舟看著穆裴軒按捺住焦慮,一面安慰他,心中微微發(fā)酸,這幾年里,他也好,段氏底下諸如柳三九,陸重等人無不竭盡心力為他求訪大夫,以搏一線生機。
段臨舟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看過多少大夫了,由最初的抱有希望,到慢慢地絕望,期間煎熬折磨,連段臨舟自己都不愿再回想�?梢粗屡彳幵僮咭辉�,要他親眼看著穆裴軒一點一點絕望,只消這么一想,段臨舟就禁不住噩夢連連,心如刀絞。
段臨舟心里甚至隱隱生出一個念頭,他是不是錯了?
他明知自己是將死之人,還要累得穆裴軒再歷一遭生離死別,這于穆裴軒而言,實在是太過殘忍。
段臨舟心中能藏事,又年長了穆裴軒許多,他將心中種種憂慮不安都藏得嚴嚴實實的,穆裴軒一時間竟也不曾察覺。
幼帝一遷都,滿朝大半官員已經(jīng)跟隨而去,京軍將士未戰(zhàn)已先失了戰(zhàn)意。群龍無主,安老國公以古稀之年披甲上陣,登上梁都城樓率京軍抵御秦鳳遠的西北大軍�?闪憾家粺o天險,二失人和,不過負隅頑抗。
十月中旬,秦鳳遠率西北軍直入梁都,梁都告破。
京中安國公姜氏一族殉國。
玉州信王已經(jīng)將幼帝迎回了玉州府城玉安,并以天子的名義發(fā)出天子詔令,號召各地駐軍伐秦。秦鳳遠入京之后,不過數(shù)日,午門前就斬了上千人,鮮血將堅實的石板都染紅了,令人見之膽寒。
穆裴軒聽說安國公一家殉國時恍了恍神,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氣,安老國公和他父親交情頗深,他昔日在京時就頗得他照拂。穆裴軒曾以為他會跟著一起南遷,可聽聞他留下,仔細一想,又是意料之中。
安國公正直剛毅,最是寧折不屈,南遷一事說得好聽是南遷,可事實上不過是倉惶難南逃罷了。安老國公是三朝元老,大梁股肱,而今卻落個這樣的下場,當真是讓人唏噓。段臨舟和秦鳳遠的寥寥幾面也多是生意上的往來,對他所知不多,可卻也不曾想過,秦鳳遠會如此嗜殺。他初入京師,正是該安撫人心的時候,如此行事,更容易引得人心惶惶,徒生諸多事端。
這實在很反常。
他們談起秦鳳遠一事時,并未避著牧柯,牧柯聞言欲言又止,穆裴軒看向牧柯,方見牧柯遲疑道:“我聽聞,秦鳳遠是病了。”
二人都吃了一驚,看著牧柯。
牧柯說:“早年在外行醫(yī)時我曾結(jié)交了一個朋友,他如今在秦鳳遠帳下做軍醫(yī),三個月前曾來信傳與我,問及天乾信香失控一事�!�
天乾和坤澤出生時就帶有信香,也可憑借后頸腺體辨認身份,不同于天乾,坤澤身上帶有形狀各異的烙印,世人稱之為“情痣”,年歲越長,坤澤身上的“情痣”就愈淡,直到完全消失,坤澤就會進入信期,抑或說是情期。是時,大都人會在坤澤的“情痣”消失之前,為坤澤定親成婚,否則,一旦坤澤進入情期,要么和天乾交合,要么用藥來度過情期。
抑制情期的藥昂貴,尋常百姓大都無法負擔,便會選擇成親一道。
天乾在沒有坤澤信香的影響下通常不會有情期,所以天乾大都不易受情期束縛。
可天乾信香霸道,往往需要坤澤的信香安撫,這也是為什么天乾會選擇坤澤作為自己的伴侶。天乾坤澤,互相吸引,彼此需要,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遠勝于中庸。
天乾的信香失控于天乾而言,是一件極危險的事情。一旦信香失控,當世無論哪個國家,信香失控的天乾都會被當?shù)馗幂p則羈押,重則就地格殺。因為天乾失控的信香會干擾其他天乾和坤澤,而且,天乾無法得到安撫,自身也會變得暴戾,期間種種痛苦,更是輕易不可想象。
穆裴軒是天乾,早在知事起就了解過此事,乍一聽聞,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直勾勾地盯著牧柯,說:“你的意思是……秦鳳遠的信香,失控了?”
牧柯說:“我也只是有所猜測�!�
穆裴軒眉心皺起,道:“怎會如此……”
牧柯將銀針悉數(shù)收了起來,說:“天乾自出生起就占盡優(yōu)勢,前人道月滿則虧,通常信香愈是純粹的天乾也愈是出色,可這樣的人,往往更易受到信香影響。能讓信香失控的條件有很多,如受到坤澤信香誘導,或者受到了大的刺激,我曾見過一個天乾,是個江湖人,被人下了藥,以致于信香失控,成了失心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