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褚休提著燈籠朝后看,笑了下,抬腳走過去。
她還沒到吏部呢,上峰的下馬威就已經(jīng)下來了。
褚休站在車廂邊拱手,“多謝侯爺。”
然后熄了手里的燈籠上了馬車。
褚休住在長壽巷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光是看見忠義侯的軟轎都見過無數(shù)次,倒是極少見他坐馬車上朝。
今日怕是故意在等她。
褚休端坐在車廂里,垂著眼,態(tài)度畢恭畢敬讓人挑不出錯處。
跟長公主大氣明亮以及龔大學(xué)識實用舒適的馬車不同,忠義侯的馬車精致清香。
哪怕是夏季,車廂里都帶著茶的清氣。
褚休上次坐忠義侯馬車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只是那時心頭壓著事情沒四處留意,今日不動聲色環(huán)顧一圈,才發(fā)現(xiàn)車廂里作為裝飾用的香囊其實是裝了茶葉的茶包。
她回味一下嘴里茶葉蛋的味道,跟她那苦澀的陳茶相比,這掛著用來熏香的茶葉簡直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馬車車輪滾動,緩慢往前。
忠義侯這才開口,“今日就要到吏部去點卯了?”
褚休,“是。”
忠義侯雙手搭在膝蓋上,緩聲說,“吏部人際關(guān)系復(fù)雜,是六部里唯一一個時時跟人打交道的部門,所有的差事都圍著人來處理,跟翰林院可不同�!�
他道:“你們這些小年輕,年紀不大又剛進官場,經(jīng)驗太少履歷不足,實在不該這么早就來六部擔(dān)當重任,差事辦好了功績不是你們的,差事辦不好罪責(zé)卻由你們擔(dān)著,實在是費力又不討好�!�
褚休扯著袖筒擦拭手里的燈籠,“侯爺說得是,只是年少才有試錯的機會,要是在翰林院里熬到四五十歲再出來辦差,那時候犯了錯才是一輩子都沒機會翻身�!�
忠義侯側(cè)眸看他,笑了,只是笑意不達眼底,“當真是年少輕狂不知怕�!�
褚休拎著燈籠拱手,抬臉說話,“聽聞侯爺也是年少時跟皇上起勢,憑借一腔勇猛這才有了今日的侯位,侯爺是我等后輩的榜樣,您都不怕,我們自然不怕�!�
忠義侯定定的看著褚休。
他靠什么得來的這個侯位,蕭錦衣心里清清楚楚,褚休也知道的一干二凈。
她說這話在外人耳朵里聽起來像是恭維馬屁,可只有兩人知道這話里的諷刺意味多足。
當初要是沒有柳家,蕭錦衣哪里有機會認識現(xiàn)在的皇上,他連攀高枝的機會都沒有,又怎么會變成如今的高枝呢。
他倆之間關(guān)于于念跟金片的事情像是隔著一層透明的紗紙,彼此心知肚明卻沒刻意挑破。
褚休對上忠義侯,作為下屬對上峰,該有的恭敬有,該有的禮數(shù)也有,但不卑不亢,絲毫不懼他。
忠義侯有忠義侯的假仁假義,褚休有褚休的含沙射影。
忠義侯看出來了,垂眼一笑,手拍了下膝蓋上的衣袍,撣去紫色官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緩聲道:“褚休你是聰明孩子,有學(xué)識有本事,但官場如大路,找對了方向才能往前,不然容易進入死胡同。”
褚休假裝聽不懂,“侯爺指的是?”
宮門口快到了,忠義侯輕敲車廂,馬車停下,車夫下來搬腳凳。
忠義侯看向褚休,“你要愿意,我侯府大門愿意為你敞開,屆時官場之上你盡可平步青云橫著走。”
“你要知道,六品的員外郎想爬四品比登天還難,可你若是成了縣馬,便是皇親國戚。你要喜歡,吏部尚書的位子都是你的�!�
只要褚休跟他聯(lián)手,他哪里還需要指望慶王那個蠢貨給他辦事。
褚休握緊手里燈籠木柄,垂眼拱手緩聲道:“謝侯爺抬愛,只是這枝頭太高,我怕是爬不上去�!�
忠義侯臉色積水般慢慢沉了下來。
他笑跟不笑簡直是兩張面孔,“既然如此,那就在吏部好好做事吧�!�
“是�!�
褚休彎腰出去,站在車廂下面,“多謝侯爺捎我一程。”
回答她的是馬車離去。
褚休重新點亮手里燈籠,抬袖的時候嗅到茶氣,連忙將手臂伸遠甩袖。
身邊馬車剛走一輛,轉(zhuǎn)頭又來了一輛。
褚休提高燈籠看,裴景掀開車簾低頭喊她,“褚休�!�
褚休眼里露出笑,“小景�!�
裴景彎腰鉆出車廂,蹲著將手里的食盒遞給她,“早飯�!�
褚休眼睛一亮,胳膊夾著燈柄,兩手拎過食盒,掀開蓋子看,“這也太豐盛了吧!”
褚休看裴景,“咱倆的?”
裴景,“你自己的,我還有一份�!�
長公主府里的廚子做的。
之前她們都在翰林院,加上李禮帶飯,裴景習(xí)慣了跟他們一起就沒從府里帶飯,如今大家分開,裴景就順帶著給褚休帶一份,“回頭食盒還我�!�
褚休手在衣袍上蹭了蹭,捏了個蝦餃塞嘴里,“好�!�
裴景沒下馬車,“我先走了�!�
裴景今日要先去禮部點卯,隨后去京城各大書院看看,見見書院山長,跟他們聊聊在書院里開辦一個女子學(xué)堂的事情。
等談好場地,再聘請夫子確定女子學(xué)堂教授的科目,最后再以長公主的名義給各個京官婦人們發(fā)帖子,邀請她們來賞荷,借機詢問官家女子可有意愿進學(xué)堂。
女子學(xué)堂并無前例,不可能像男子學(xué)堂那樣說開就開一切按著原先的條例執(zhí)行。
女子學(xué)堂屬于摸著石頭過河,慢慢往下趟水,得一步一步來。
更要先開一個學(xué)堂作為試點,等摸索齊全了,體系如男子學(xué)堂那般成熟,才能在整個大姜境內(nèi)推行下去。
既然地點選在了京城,皇上的意思是先挑官家女子試試,跟平民百姓家的女兒比起來,官家女子本身就知書達理識文斷字,大大縮短了女子學(xué)堂出成果的時間周期。
因為只有出了成果,才能壓下那些質(zhì)疑反對的聲音,同時能夠鼓勵更多的女子走進學(xué)堂。
唯有特例變成尋常,女子才能像男子一樣享有科考為官的機會。
這些忙完估計都快九月份了。
裴景匆匆遞給褚休一個食盒就離開,“跟念念說,我有時間再去看她�!�
褚休應(yīng),“知道了。”
褚休本以為自己最忙,誰承想裴景忙到火燒屁股。
她提著食盒跟燈籠到吏部點卯。
“褚休?”同僚記名抬眼看她。
褚休點頭。
同僚抬手找來官吏,“領(lǐng)他去找文選清吏司的主事�!�
“是�!�
吏部分四司,分別是文選清吏司、驗封司、稽勛司和考功司,每個司有一個主事一個郎中一個員外郎以及若干官吏。
郎中跟員外郎歸主事管,主事歸侍郎管,侍郎上頭是尚書。
吏部沒有尚書,吏部就掛在忠義侯名下,嚴格來說,蕭錦衣除了是忠義侯,還是吏部尚書。
褚休撇嘴,怪不得忠義侯護食護成這樣,感情是拿吏部當成他自己的了。
就忠義侯那個自私護食的性子,就算她投向忠義侯做他的女婿,他也不會舍得把吏部真交給她,最多“恩賜”她做個傀儡給她個虛名。
那時候才是真正的吃力不討好,這傻事她才不干呢。
褚休跟著官吏往前走。
她所在的文選清吏司主要負責(zé)考核文職官員的品級,開列、考授、揀選、升調(diào)、辦理月選等差事,實在算不上清閑。
主事姓姚,四十出頭,長臉細胡子,抬眼掃見褚休后,正要開口,余光朝下就瞥見褚休手里的食盒以及聞到褚休身上淡淡的茶氣。
姚主事的長臉立馬笑成了方臉,“小休是吧,來,這兩日先帶你熟悉一下吏部上下,隨后再給你安排差事�!�
褚休茫然,“不是說咱們司最忙嗎?”
姚主事嗐了一聲,“也不在這一時半會兒的�!�
他給官吏使了個眼色,自己親自領(lǐng)著褚休朝外走,“我給你介紹介紹咱們司�!�
褚休受寵若驚,微微挑眉。
姚主事伸手接過褚休手里的燈籠跟食盒,食盒恭敬放下,他親自挑著燈籠引著褚休朝外走。
褚休余光朝食盒上瞥。
長公主府上的食盒有明顯的身份印記,姜華的華字刻的龍飛鳳舞,想裝作不認識都難。
尤其是她身上沾染了忠義侯車廂里的茶氣,熟悉忠義侯的人皺皺鼻子就能聞出來。
褚休約莫著懂了姚主事這諂媚的態(tài)度。
別說,還真別說,領(lǐng)頭上峰給自己帶路,說話溫聲細語低頭小心,是讓人身心舒暢啊。
她只是借了忠義侯的茶氣就有這待遇,褚休簡直不敢想裴景在禮部又是在長公主手下辦差,得舒服成什么樣。
第107章
“喂我�!�
“侯爺,
褚休到吏部了,姚主事讓下官來問問您,應(yīng)該給他安排什么樣的差事比較好?”
官吏等忠義侯散朝,
迎上前低聲詢問。
忠義侯扭頭往身后的大殿看了眼,整理袖筒收回目光溫聲說,
“既然是皇上派來吏部歷練的,那就安排到要職上�!�
忠義侯手放下,“依我看,就讓褚休負責(zé)官吏的升調(diào)核查吧�!�
官吏驚詫抬頭望向忠義侯,
“可侯爺,這差事向來是姚主事負責(zé)的。”
而姚主事又以忠義侯馬首是瞻,
算是他們自己的人,
官員升調(diào)核查的時候官員是升是調(diào)他們有很大的話語權(quán),
要是安排給一個新來的外人,可能沒那么聽話,
而且其中的好處說不定也會被褚休撈去。
忠義侯雙手搭在身后,
眼尾余光掃了眼身旁的官吏,
淡聲道:“按我說得去做就是�!�
官吏,“……是。”
官吏快步離開,
忠義侯緩步朝前走。
這差事今年還非就褚休不可。
長公主跟褚休定要以為自己會在吏部難為他,給他安排些雜亂繁多且無關(guān)緊要的散碎差事,
讓褚休游離在吏部要職之外,那真是小看他了。
褚休是皇上安排來吏部歷練的,他要是這么做豈不是擺明了想跟皇上作對?更證明了他想攏著吏部的權(quán)連皇上派來的人都不放權(quán)。
既然褚休人已經(jīng)來了吏部,那他偏要反其道而行,
不僅不為難褚休,還要重用褚休,
讓旁人以為褚休跟他關(guān)系極好,這樣沒辦法在他這里走門路的人自然會迂回的去找褚休。
豹子也怕虱子咬,當虱子多了,總能讓褚休出錯。
至于油水方面——
忠義侯木著臉,下顎緊繃,今年的油水為了安撫慶王全都許給他了,自己什么都沒有。
他總不能半分好處都沒拿的情況下還讓自己手下的人給慶王收拾爛攤子吧?
還不如把官員升調(diào)審核的權(quán)力交給褚休,慶王私下收了人家的好處,政績遞到吏部,至于能過還是不能過,全看褚休的意思。
到時候要是出了什么事,那也是褚休跟慶王的事情,與他何干?
他巴不得兩人鬧出大矛盾,到時候鬧到御前,皇上就會知道褚休到底年少讓他提前進吏部并非明智之舉。
至于慶王,不過是他手里的棋子罷了,能用就用,實在不成氣候,那只能棄了。
他現(xiàn)在只希望用慶王跟官吏升調(diào)的事情纏死褚休。
至于長公主那邊。
“錦衣�!蔽簢峙难矍叭思绨�。
忠義侯回頭看,笑著拱手,“父親�!�
魏國公笑呵呵,“女子學(xué)堂的事情已經(jīng)定了,筱筱那邊怎么說?”
忠義侯跟他并肩而行,提起女兒聲音都溫柔不少,“自然是興奮的很,昨天就拉著我跟她娘說要第一個進學(xué)堂。只是我擔(dān)心就算是官家女子,貿(mào)然開設(shè)學(xué)堂敢進去的人都不多�!�
魏國公點頭,“是這個理,估摸著都要觀望一二,看看風(fēng)向如何,任誰也不舍得拿自己家姑娘的名聲去賭的。”
這里頭不止是名聲的事情,還有黨|派立場。
明眼人都知道女子學(xué)堂是長公主的意思,要是態(tài)度過于積極,很容易被誤會成長公主的黨羽,要是態(tài)度不積極,得罪了駙馬事小,得罪了長公主事大。
“所以啊,這事得有個愿意領(lǐng)頭的站出來才行,”忠義侯說道:“我讓筱筱做頭去聯(lián)絡(luò)其他官家女子,姑娘家跟姑娘家總有交流的法子,到時候大家一起進學(xué)堂,任誰也挑不出錯�!�
魏國公就是這個意思,“沒人比咱家筱筱更合適了�!�
溫筱筱是他國公府的嫡親外孫女,更是忠義侯府的大姑娘,論身份,滿京城比她還要矜貴的不多。要是她帶頭站出來,其他官家女子就會少很多顧慮。
魏國公欣慰的看向忠義侯,“你是真的疼筱筱,這才看開了�!�
不然這會兒不僅不會支持溫筱筱入學(xué)堂,反倒要勸著她閨閣待嫁。
忠義侯低頭溫聲說,“自然,我身邊可就筱筱這么一個閨女,總要為她打算�!�
“只是,”忠義侯苦笑著,“這事還要勞煩父親跟長公主那邊打個招呼,畢竟我跟武秀關(guān)系一直不好,要是我去說,她該以為我有其他心思了。”
魏國公笑,“行,趕明個沐休,我?guī)泱闳ヒ娨婇L公主跟駙馬,說說讓筱筱給官家女子入學(xué)牽頭的事情�!�
這可是好事,雙方肯定都愿意。
臨近七月底,午后申時左右,魏國公才帶著溫筱筱登上長公主府的門。
他上門做客也不帶厚禮,就帶了些自家婆娘種的瓜果蔬菜。那竹籃里的青瓜鮮艷翠綠上頭還帶著水珠,一看就是來之前澆過水才摘下來的。
溫筱筱雙手提著籃子站在外祖父身后略顯局促,低頭瞧見青瓜上的水珠,扯著袖筒輕輕擦拭,小聲說,“早知道我從府里拎些禮物過來了�!�
魏國公一身常服,聞言扭頭看她,“我這禮物哪里不好了?”
溫筱筱指著青瓜下面帶著泥的西瓜,梗著脖子反問,“這哪里好了,咱們登的可是長公主的門,又不是我二舅的門,東西怎么能帶的那么隨便�!�
“我跟你二舅要是分家了,我登你二舅的門不僅不用帶東西,走的時候他還得給我拿東西,”魏國公伸手點她腦袋,“人情禮節(jié)你學(xué)的還是太少了,有時候不是禮物越貴重才越好。”
能吃的上他家青瓜的人,都是親近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