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兩人目光對上,一冷漠一熱情,直白對上圓滑,針尖麥芒般,面上還行,但這份虛假的友善撐不過三句話。
兩人如今關(guān)系何止一般,成為皇室前,武秀甚至還會叫忠義侯一聲兄長。
可自從兩人身份變化,一個成了大姜最尊貴的長公主殿下,一個成了忠君重義的忠義侯,兄妹關(guān)系越發(fā)疏遠。
加上朝堂政見時有不同,關(guān)系更加惡化。
被長公主將話點到了臉上,忠義侯俊俏面皮上的笑容都沒有半分變化,只愧疚的說,“我今日正是為這事來的。”
他嘆息,“早知道太子年幼行事莽撞又急著立功,我該勸皇上讓他多沉淀幾年,跟在長公主身后多多學(xué)習(xí),如此也不至于犯下今日之錯,被從太子貶為慶王�!�
春闈原先本該由武秀長公主負責(zé),是忠義侯舉薦太子,這才惹出舉子鬧榜一事,讓皇室威信受損。
要不是處理得當,天下學(xué)子誰還信任“科考”二字,往后考出來的官,誰還信他有真才實學(xué)。
武秀聽完這話,鳳眸掀起,笑了,“這屆科考侯爺沒去應(yīng)試真是可惜了,侯爺這嘴上言語的功夫,絲毫不比手里掄槍的功夫差,陰陽二字,侯爺深諳其道�!�
“姜朝犯蠢釀成大禍,皇兄貶他為慶王已經(jīng)足夠仁慈,聽侯爺?shù)囊馑�,他今日之錯是錯在搶我差事而非在國本大事上徇私舞弊,這般顛倒黑白的功夫,侯爺用的真好�!�
“要說侯爺大字不識只懂拳腳,我姜華第一個不信,十年前不信,今日更不信�!�
忠義侯正要說話,武秀已經(jīng)沒了耐心跟他周旋虛與,抬手一震朝服寬袖,袖筒帶風(fēng)發(fā)出戾聲,打斷忠義侯。
“不過希望侯爺清楚,”武秀看他,“這是大姜的江山,是我皇兄的江山,無人能左右他的決策跟想法,你我亦是。”
武秀雙手端在身前,面無表情,“還望侯爺與我,為人臣子,做好本職差事就是。”
她是皇上的親妹妹,一母同胞的血親,連她都把自己定義到臣子的位置上,忠義侯再厚的臉皮,也不敢說自己是皇上的兄弟。
忠義侯臉皮繃緊,眼睛垂下,“長公主說得對。”
御書房的門正好這時從里面打開,李公公甩著拂塵出來,態(tài)度恭敬,“皇上召兩位進去�!�
皇上年過半百,但他馬背上打的江山,哪怕頭發(fā)胡子花白,人依舊精神抖擻的像是能上馬再跟敵軍殺個七進七出,回來還有多余精力跟將士們圍著篝火喝烈酒。
一雙鷹眼,眼尾雖布滿皺紋,可眼神銳利有神。
戰(zhàn)場征伐的殺氣跟坐在寶座上沉淀出來的霸氣,在他身上融成天子的威嚴,眼神掃過便如利刃懸心,站在他面前的人沒有不提心吊膽繃緊心弦的。
不過今日這兩人不同。
皇上招手,“你倆坐下說話�!�
他讓武秀,“替我將那些折子挑著看看,要緊的放一邊,不要緊的扔簍子里,我跟你錦衣兄偷懶下盤棋。”
忠義侯立馬拱手行禮,直呼,“臣不敢�!�
他笑著,語氣無奈,“臣今日過來是來請罪的,要不是臣那日多嘴說太子年少該多些磨練,春闈也不至于交給他,惹出這樣的亂子,損我大姜皇室威信�!�
“只是進來前長公主就同臣說了,讓臣恪守本分,這下臣連請罪都不敢了,怕有替慶王開脫說情的嫌疑�!�
武秀聽見這話連個眼神都沒給,直接坐到皇上讓出來的龍椅上,提起朱筆毫不客氣的批閱奏折。
皇上已經(jīng)改坐在軟榻上,讓李公公將暖玉棋盤擺好,聞言看向武秀又瞪忠義侯,“她說話向來直接,你個當兄長的還能跟她較真不成?”
忠義侯垂眼,聲音溫和,“那自然不能。”
“不能就對了,我就她一個妹子你也知道,這世上血親,唯我跟她二人,慶王算什么,”皇上擺手,“兒子多得是,以前不缺現(xiàn)在更不缺,你為他求個什么情,他有了表現(xiàn)的機會但沒接住,差事辦不好就該罰�!�
皇上伸手指對面,“坐下下棋。”
忠義侯挽袖筒,哭笑不得,“好,那臣就陪皇上走兩把棋�!�
皇上執(zhí)黑子,下棋也不耽誤閑聊,“你這兩年練武松懈了啊,身體眼見著不行,這才多大點的春雨還能把你淋病嘍�!�
皇上撩起眼皮看對面,“文試眼見著要結(jié)束了,后頭五月份開始的武試你可不能偷懶,該盯著還是得盯著�!�
忠義侯推辭,“臣手里還有別的差事,這事不如讓長公主去管。”
“我也不是沒想過,只是武秀也老大不小了,我尋思著趁這屆殿試,給她挑個駙馬呢。”
皇上悄悄往龍案后面看,見他妹子垂眼沒說話,心里頓時覺得穩(wěn)了,這才繼續(xù)說:
“駙馬一定她就有得忙了,而且文試之后也不是沒事干,二甲跟三甲的考核也得她跟禮部那邊看著,武試的話她分不出精力來�!�
皇上看忠義侯,“你跟吏部管著小孩拐賣的事情,我知道讓你放下是難為你,等到時候殿試名單出來,我挑個聰明的給你打下手,這樣你就能把心思分出來一部分給武試。”
分出吏部的權(quán)力,但是給了監(jiān)考武試的特權(quán),如果在這差事放在春闈徇私舞弊之前,那絕對算好差事。
畢竟經(jīng)自己手提拔上來的武官,心里多少會記掛著他的恩情,往后不管差事做到多大,只要他開口,對方都會幫個一二。
奈何文試的例子在前,現(xiàn)在誰敢招攬考生?
是廢太子的前車之鑒不夠明顯,還是頂著皇權(quán)比命硬、非要明知故犯?
忠義侯一時摸不準皇上到底是怎么想的,是因為慶王的事情心里遷怒他了,這才明升暗貶分走他手里關(guān)于六部的權(quán),還是他多想了,實際上皇上就是看重他才讓他去。
“那臣聽皇上安排,”忠義侯眼睛放在棋盤上,嘆息著,“還望今年關(guān)于小女走丟一事能有個進展。”
提到這個,皇上眸光柔和下來,“你跟柳妹子就這么一個女兒,她丟了多少年柳妹子就去了多少年,我心里想起這事也難受�!�
皇上拍拍軟榻,“我這屁股下面坐著的江山,有一半是多虧了柳家當年傾盡家財支持,不然光有人頭沒有兵馬,自然也沒有今日�!�
柳氏是忠義侯的第二任妻子。
他第一任發(fā)妻早早病逝,虧得忠義侯有一身力氣容貌也不差,被富商柳家招為贅婿,后來起事的時候,柳家用全部家財支持他們,這才撐過前期。
可惜江山將定,柳氏好日子還沒來得及享受,她那心肝肉女兒就丟了。
孩子走丟后柳氏身子一日差過一日,沒有半年就去了。
忠義侯哀悼亡妻,發(fā)誓要此生不娶!
可惜當時朝廷需要他,作為皇上兄弟又是掌權(quán)的武將,加上年輕俊俏,前朝文臣中最有話語權(quán)的魏國公看中了他重情重義,便把自己死了丈夫帶著女兒住在家里的嫡女許給他。
這樁婚事由不得忠義侯跟溫娘子做主,兩人的結(jié)合是前朝跟今朝的融合,是兩朝臣子并為一家的象征。
好在夫妻二人這些年也算琴瑟和鳴。
皇上提起這事,就覺得心里多少對忠義侯有所虧欠,畢竟是他讓忠義侯死了妻子后另娶她人,所以這些年忠義侯守著吏部要管孩童走失一事他全力支持。
皇上再次跟忠義侯許諾,“等小念兒找回來,我要讓她當我大姜最尊貴的縣主,要給她蓋最好的府邸。”
這跟他對忠義侯的虧欠無關(guān),這是他欠柳家的恩情。
忠義侯眼睛濕潤,紅了眼眶,眼見著就要擱下棋子跪地謝恩。
皇上嗔他,“自家兄弟不講這些虛的,你女兒跟我女兒有什么區(qū)別�!�
兩人走了一盤棋,結(jié)果顯然易見,忠義侯輸?shù)囊凰俊?br />
“臣就是個莽夫,帶兵打仗還行,這些風(fēng)雅類的實在不會,”忠義侯苦哈哈的,“臣也知道臣是臭棋簍子,是您非要跟臣玩�!�
皇上笑起來,“我又沒怪你,你自己還急了。要我說啊,你也該學(xué)學(xué)這些,如今沒有戰(zhàn)事,你也稍微附庸風(fēng)雅一二,哪能長著張俊俏儒生的臉,實際上連個字都不會寫�!�
忠義侯攤手,“臣實在不通筆墨,看見那筆都頭疼,提槍我會,提筆實在不會啊。”
皇上,“也不算壞事,慶王這次就是太懂筆墨上的事情了,這才讓門下學(xué)子用某個字的字跡當暗號讓批閱官幫著舞弊。”
忠義侯一頓,“這要怎么舞弊?”
皇上嫌棄的說,“對比字跡就知道了,比如你蕭錦衣的‘衣’字,我讓門下那兩百多個學(xué)生都寫一遍,全用一樣的字跡,這樣批閱官看見這個字就知道是太子手下的人,自然會多給分�!�
“虧得有個叫褚休的,提出建議讓武秀把所有考卷都謄抄一遍再批閱,杜絕了對比字跡的可能�!�
皇上低頭撿棋子,余光瞧見對面的人臉色不對,疑惑的看過去,“怎么了?”
忠義侯嘴角微動,笑笑,“臣就是感慨文人在文字上的法子真多啊,還好臣不識字更不會寫字�!�
皇上笑他不思進取,“對了,你跟溫大娘子的女兒溫筱筱今年也該十六了吧,到了該議親的年齡,魏國公就這么一個外甥女寶貝著呢,前幾天還說要我給她在這屆三甲里挑個好的�!�
皇上小孩護食的勁兒上來了,“老頭想的真好,我要是有好的,肯定先緊著我家親妹子挑,等她挑完了再說�!�
忠義侯笑著,“筱筱是該議親了,今年如果真有合適的,我可要跟皇上爭一爭。”
他是武將,可皇上說得對,如今沒有戰(zhàn)事武將不值一文,太平盛世下是文人的天下。奈何魏國公老了啊,他代表的也是老一輩的臣子了,哪里比得上朝堂上的新血液。
這屆的三甲,是該留意著。
皇上才不讓他。
兩人斗嘴,似乎時光又回到了年少時。
下完三盤棋,皇上放忠義侯回去,再回頭發(fā)現(xiàn)武秀那邊的折子都看完了。
皇上撿起手里的棋子,笑著昂臉看她,“我剛才的話你都聽見了?”
武秀,“沒有,折子批的太專注,什么都沒聽見�!�
皇上,“……”
皇上慢悠悠的說,“我跟忠義侯說,姜朝釀成大禍,朝野內(nèi)外議論的都是這事,朝政上想要一件事情快速平息就得用另一件更有爭議的事情將它蓋住�!�
武秀坐下,幫忙撿白子,“皇兄的意思是?”
皇上笑呵呵的,目光順著武秀的手落到她英氣冷峻的臉上,“你之前提議的女子學(xué)堂,我想著先在京中書院示范著看看,觀望一下結(jié)果,看它有沒有必要推行下去�!�
女子入學(xué)可是大事,因為前所未有,麻煩跟困難自然也多。
得先用一個書院試試,如果不妥,立馬中止,如果可行,再慢慢往下推。
皇上看武秀,“這事可以交給你的駙馬去管,你們夫妻一體,他做事你也放心,你的想法跟決策他也能直接執(zhí)行,是最好的人選�!�
“所以,”皇上將手里攥到溫?zé)岬钠遄臃诺轿湫阏菩睦�,“誰來做這個駙馬,你得好好選�!�
太有私心的不行,太有野心的也不行,太軟弱怯懦頂不住壓力的更不行。
畢竟是個新差事,要是守不住本心扛不住爭議的話,事情辦砸很容易變成第二個廢太子,到時候也會連累身為長公主并且主張女子入學(xué)的武秀。
武秀握住手里的黑棋,垂著眸,眼底浮出一張白凈文氣又倔強堅持的臉,“……好。”
“對了,”皇上想起什么,“你不是許諾那個褚休,如果他是會元就賞他黃金五十兩嗎?”
武秀,“黃金已經(jīng)備好,還未差人送去�!�
皇上大手一揮,“那我再給你添個五十兩,湊個一百兩送去吧。既是賞他那副‘少年意氣朝氣蓬勃’的字,也是賞他‘不明哲保身敢說不公’的狂,給他點金銀,將來他留在京城可能用得到�!�
武秀假裝聽不懂后面那句,只說,“還有個貢士身體不適依舊強撐著站出來,精神可敬,我想賞她點東西�!�
皇上好奇,“賞什么?”
武秀笑,打算逗小孩,“熟地黃。”
皇上,“……少賣弄你那點破醫(yī)術(shù)�!�
武秀不吭聲,只讓人準備好黃金跟熟地黃,讓人給褚休裴景送去。
她不能親自去,賞點東西她要是親自去,意義就不一樣了。殿試在即,該見的人總能見到,沒必要提前招惹非議。
至于東西,這是她那天在京兆尹府當著所有人的面親口許諾的,如今不過兌現(xiàn)諾言罷了。
而且褚休就算拿了黃金也不會招人妒恨,那日的情形大家都看著呢,是她挑起大梁舌戰(zhàn)京兆尹府,為考生爭出一片天地,才有這個公正的榜單跟日后清正的科考。
武秀身邊的春風(fēng)去送的黃金,他是馬車走的快,竟跟先出宮的忠義侯遇上。
春風(fēng)假裝沒看見前面的轎子,馬車直接呼嘯著擦著轎邊過去。
忠義侯,“……”
什么樣的主子養(yǎng)出什么樣的狗。
武秀對他不滿,不止因為這些年朝堂上兩人不對付,還有一個原因,是武秀覺得十年前是他故意扔了女兒病死柳氏,只為攀附權(quán)貴迎娶魏國公的女兒。
這事兩人心里都清楚,只是礙于臉面跟彼此沒有鐵證,沒說出口罷了。
轎子從后門抬進去,忠義侯落下轎窗簾子,“那個褚休住在長壽巷?”
聽倒是聽說過,但這樣的小年輕還不至于讓忠義侯特意關(guān)注他把他放眼里。
前幾日春榜這么一鬧,褚休名聲大起來,忠義侯才想起他住在自家府邸后面。
“倒是個好苗子,可惜早早成親娶妻了�!敝伊x侯皺眉,剩下的幾個年輕人里面,似乎就裴景還能入眼。
若是他能得一甲,倒是可以為筱筱爭一爭。
“侯爺,”下人上前,低聲說,“人牙子那邊有消息了�!�
忠義侯臉色微變,抬腳去了書房。
春風(fēng)到裴家小院的時候,正值晌午。
聽到有貴人過來,才洗漱完曬干頭發(fā)的三人立馬整理衣服將頭發(fā)挽起來。
來的是春風(fēng)不是李公公,三人只需行禮問候就行。
春風(fēng)笑盈盈的,細著嗓音跟褚休說,“我家殿下賞你五十兩,皇上得知此事多賞你五十兩,總共一百兩黃金,會元過來點點可是這個數(shù)�!�
褚休眼睛睜圓,站在滿是黃金的托盤前面,滿眼金黃,“發(fā)財了�!�
于念站在旁邊,同樣的姿勢,眸光發(fā)直,附和著點頭,“發(fā),財了�!�
春風(fēng)見她說話有意思,多看了她兩眼。是個模樣好看像荷花一樣粉潤清新的姑娘,想來是褚會元的娘子。
春風(fēng)左看右看,越看越覺得兩人男才女貌天生一對,回去得說給殿下聽聽。
“恭喜褚兄啊�!迸峋耙灿X得褚休發(fā)財了!
這么些黃金,在京中盤個院子都夠用!
春風(fēng)望向滿臉羨慕的裴景,“貢士別羨慕,你也有呢!”
裴景反手指自己,驚喜的輕聲問,“我也有?”
她臉臊的熱起來,連連拱手,“我也沒出什么力,更沒獻什么策,怎么皇上連我一起賞了�!�
這讓她怎么好意思。
春風(fēng)搖頭,“不是皇上賞的,是殿下賞的�!�
春風(fēng)抬手,身后仆從端著同款托盤上來,上面蓋著紅布。
裴景緩慢上前,在春風(fēng)的示意下,狐疑的掀開布蓋,露出滿盤熟地黃,藥味撲鼻而來,“……”
裴景,“?”
裴景沒懂,看看褚休的黃金,再看看自己的熟地黃,一時不知道該擺什么表情。
春風(fēng)替武秀傳話,“殿下說讓貢士細細品這熟地黃,若是品出滋味,日后該如何走心里也就有數(shù)了�!�
春風(fēng)送完東西說完話就離開。
院子里一時間又只剩下三人。
于念摸雞崽似的,挨個小心翼翼摸黃金,摸完怕手臟,又扯著袖筒把摸過的地方擦一遍,眉眼彎彎側(cè)頭看褚休,“金子。”
褚休笑著捏她臉蛋,“你比金子還討喜�!�
她稀罕的可不止金子,還有看見金子眼睛亮亮的于念。
她就知道她媳婦喜歡這個!
褚休沒忙著把金元寶收起來,而是看向裴景那盤熟地黃。
裴景疑惑茫然,手指撥藥材,“這要怎么品?”
藥的話,應(yīng)該是要煮出來再品吧?
她看褚休,“熟地黃要怎么品?”
褚休看熟地黃,又看裴景,遲疑著問,“小景,你知道熟地黃的藥效嗎?”
裴景緩緩搖頭,“我對藥材作用知之甚少�!�
“熟地黃有補血滋陰,益精填髓的功效,”褚休伸手搭在裴景肩上,嘆息著輕輕拍,“最重要的是,它平常用于血虛萎黃,月事不調(diào)。”
褚休期待的看著裴景,“這說明什么?”
于念看過來,吐口說,“景,虛,要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