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于家再差,對她來說卻是個可以回去的地方。
如今這一嫁,她以后就真的沒有家了。
于念腰背弓起,額頭幾乎抵在懷里的包袱上,露在外面的雙手手背被風(fēng)刮紅,早就冷的沒了知覺。
她麻木的坐在驢車上,兩耳空空,似乎身邊的嗩吶聲跟熱鬧的交談聲都跟她無關(guān),直到驢車停了下來。
褚家到了。
第6章
“褚休你行不行,再不出來天都亮了�!�
“新娘子到了新娘子到了。”
路邊小孩邊朝褚家跑邊捂著耳朵大聲往里喊。
突然在耳邊炸響的鞭炮聲震得于念微微哆嗦,驚得她惶惶抬頭想要四處張望。
紅蓋頭雖不是上等的綢緞布料,可也將視野遮的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于念眼睛睜開所望之處都是被掩在蓋頭下的紅,除了紅色,能看到的也只有蓋頭跟下巴蕩出縫隙時的那點(diǎn)光亮。
聲音瞬間回籠,嘈雜的聲響一股腦灌過來,于念頭腦空白越發(fā)緊張,抱著包袱的手指越收越緊,以至于周三姐從她懷里接過包袱的時候,扯了兩下都沒扯出來。
周三姐,“……”
周三姐站在人群里頂著無數(shù)視線,掩飾尷尬的清咳兩聲,笑盈盈跟于念說,“哪有新娘子拜堂抱著包袱的,放心,你先把包袱交給我,我給你放屋里保證丟不了。”
于念耳朵火辣辣的熱,這才松了手任由懷里抱了一路的包袱被周三姐抽走。
其實(shí)包袱里都是破舊衣服根本沒有什么貴重物件完全不怕丟,可就這些衣服卻是于念全部的家當(dāng)了。
包袱被人拎走,于念懷里瞬間空蕩蕩的,風(fēng)吹過來,冷的于念扯了扯袖筒,頓時顯得更不自在了。包袱在的時候她抱緊包袱還算有個支撐依靠,現(xiàn)在包袱抽走,于念只覺得懷中空空無依無靠。
“褚秀才還不快請新娘子下車�!�
村長唱禮,吆喝起來。
褚休看著腰背僵直坐在驢車上的于念,手像是新長出來的一樣,在新娘背后跟腿窩的位置虛空比劃,根本不知道從哪里下手。
她笑著,臉有些熱,抬頭求助的看向眼前有娶妻經(jīng)驗(yàn)的親大哥褚剛。
褚剛坑親妹子絲毫不心軟,率先起哄說,“抱起來抱起來,新娘第一次進(jìn)門哪有腳沾地的�!�
他當(dāng)年娶周氏的時候也就跟褚休這般年紀(jì),那時候腿腳利索,二話不說直接抱起周氏,一路上都不帶喘粗氣的。
明顯周氏也想起當(dāng)年場景,抱著懷里的楚楚看向褚剛,眼里露出笑。
褚剛從她懷里將楚楚接過來,另只手拉著周氏粗糙的手指握在掌心里。
褚休,“……”
她成親,這兩口子又握又笑的。
褚休沒眼看自家大哥大嫂,只得深呼吸,在“抱起來”的起哄聲中,拱手跟驢車上的于念作了一揖,輕聲說,“那我抱了。”
于念頓時更緊張了,捏在掌心里的袖筒差點(diǎn)揉爛,心臟都跟著懸了起來,微微搖頭示意不用。
她自己走也行。
于念又不是沒見過褚休,模樣明媚讓人挑不出半分錯處,但人卻秀秀氣氣的不像是村里一身力氣的莊稼漢,于念不覺得自己多重,但依舊懷疑褚休那點(diǎn)力氣能不能真把她抱起來。
到時候要是摔了,那么些人看著呢,她狼狽不說,褚休這個斯文人面上也不好看。
就在于念滿心抗拒想要拒絕的時候,背后突然搭上一條手臂。
于念本就僵硬挺直的肩背這會兒更是比木頭還僵,脊背瞬間挺起,呼吸都跟著顫了一下。
還沒等她回過神,褚休的另一條手臂已經(jīng)穿過她的腿窩,人就這么懸空了起來。
于念,“?”
于念,“!”
于念覺得自己要不是個啞巴,高低會尖叫驚呼一聲。
她被褚休往懷里顛了一下,驚嚇之余下意識伸手扭身,雙手攀著褚休的肩膀,等意識到自己的動作后,于念原本毫無血色的臉,瞬間紅熱起來。
她低著頭不敢見人,額頭幾乎抵在褚休的肩窩里,整個人縮在褚休懷中。
于念躲避的動作落在外人眼里,那就是新婚小兩口的親近。剛成親感情就這么好,簡直羨煞旁人啊。
起哄聲原本就不小,現(xiàn)在隨著于念往褚休懷里一躲,聲響更大了。
褚休耳朵紅紅的,眉眼彎彎笑著,雙手卻穩(wěn)穩(wěn)抱著懷里的于念。
于念不重,但褚休卻不敢大意。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裹布纏的太緊,以至于褚休覺得胸口心臟咚咚跳動猶如擂鼓,恨不得從耳膜里跳出來。這種期待緊張的感覺只有在桂榜揭開前,褚休才體驗(yàn)過一次。
古人誠不欺她,人生喜事無外乎金榜題名洞房花燭。
饒是面上裝得再斯文,心跳聲總是瞞不過自己。
跨了火盆路過院子進(jìn)入正堂,褚休才將于念慢慢放下來。
正對著門的桌子上擺了果盤糕點(diǎn)供著香爐,上面并肩擺在一起的是褚家二老的牌位。
三拜之后,褚休看向褚剛跟周氏,視線尤其落在周氏身上,朝周氏示意,讓她坐上去。
周氏眼一紅,聲音都有些哽咽,“這不適合吧,拜我像什么話�!�
她雖這么說著,人卻提起屁股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坐在了椅子上,順帶著伸手拉了褚剛一把,讓他坐另一邊。
褚休是周氏帶大的,與其說周氏是她嫂子,還不如說周氏是她另一個娘。
褚休側(cè)頭看于念,對方乖乖順順立在她旁邊,村長讓往哪兒拜她就往哪兒拜。
如今要拜周氏,褚休隔著袖筒握了下于念的手腕,于念頂著蓋頭抬臉望過來,蓋頭晃動是她抬頭的動作。
褚休輕聲同她說,“我們拜一下大嫂,她與我有養(yǎng)育之恩。”
于念聽懂后,輕輕點(diǎn)頭,隨著褚休的動作,再次背著門面朝屋里。
這話褚休其實(shí)可以不用特意跟她解釋,可褚休還是先跟她說了。于念低頭跪拜時蓋頭晃動,胸口心臟同蓋頭般,緩慢蕩起了漣漪。
黃昏余暉漫過庭院灑進(jìn)來,落在褚休跟于念的肩上。
紅色喜服像是被鍍了層橘黃色的金,說不出的溫暖柔和。
周氏低頭抹眼淚,嘴角的笑根本沒落下過。她收拾起情緒,朝褚休擺手,“快快快,該送進(jìn)洞房了�!�
“入洞房入洞房�!�
褚休見于念的肩背一直繃緊,端在身前的雙手更是緊攥成拳沒松開過,心里明白她緊張不安,笑著拒了旁人鬧洞房看新娘的請求。
“我又不會將人藏起來,以后有的是機(jī)會見你們嫂子弟妹�!瘪倚莞觳矎堥_攔在里屋門口,任由旁人勾著頭朝里看坐在紅帳紅被床邊的于念,死活就是不讓進(jìn)。
“瞧瞧,剛?cè)⒘讼眿D心就向著媳婦了�!�
“行行行看你成親給你面子,走咱們出去喝酒去�!�
“不讓見新娘子,但喝酒你總得陪兩杯吧?這天還沒黑透,褚休你個讀書人可干不出那事�!�
白日-宣-淫,不是文人作風(fēng)。
褚休怕他們污言穢語臟了于念耳朵,立馬將人往外推,“我陪我陪,你們先去我馬上就來。”
等把人趕走,褚休才松了口氣,扭身朝后看向于念。
于念拘謹(jǐn)?shù)淖诖策�,屁股都只敢挨個半邊,她怕旁人進(jìn)來鬧洞房,搭在腿根處的掌心里都出了層薄汗?jié)皲蹁醯摹?br />
直到褚休擋在門口,于念才愣怔著透過蓋頭縫隙偷偷去瞧前方的那抹紅色衣擺。它就在那里攔著,絲毫不退讓。
于念盯著那紅色衣擺看,忽然那衣擺動了動,離她越來越近,“?”
于念一愣,這才反應(yīng)過來是褚休朝她走過來了。
她剛才一直偷看,現(xiàn)在有些心虛,頭立馬低下來,視線規(guī)規(guī)矩矩的落在自己腿面上。
褚休低頭看于念,自己的新娘就乖順溫和的坐在床邊,害羞拘謹(jǐn)?shù)牟桓铱醋约骸?br />
褚休垂在身側(cè)的手指搓了搓衣袖,喉嚨有些緊,干巴巴的說,“我去陪他們喝兩碗就回來�!�
于念點(diǎn)頭,示意自己聽到了。
褚休站在于念面前,遲遲挪不動腳。
她還沒掀開蓋頭看看于念呢。
傻子才會撂下媳婦出去喝酒。
“褚休你行不行,再不出來天都亮了�!�
褚休,“……來了�!�
當(dāng)著于念的面,她怎么能承認(rèn)自己不行!
褚休清咳一聲,彎腰扯起于念的手腕,將自己藏著的一塊飴糖塞進(jìn)于念掌心里,“那你等我回來�!�
褚休說完自己率先熱了臉,連忙松開于念大步朝外走。
于念昂臉又低頭,透過蓋頭看自己手心里的糖。
跟分發(fā)出去的喜糖比起來,這塊飴糖明顯味道更好。
于念抿了下唇瓣,慢慢紅了雙耳朵。
喜房里安靜下來,于念聽著四周動靜,見聲音都在院子里,才低頭剝了糖放進(jìn)嘴中。
糖化開,蔗糖的甜香自舌尖蔓延,充斥在口腔中。
于念想,等褚休回來后,大抵能嘗到一位甜甜的新娘。
第7章
“要喝點(diǎn)水嗎?”
于念嘴里正化著糖,突然聽到有聲響靠近里屋,嚇得她挺直腰背嚴(yán)陣以待,卷著糖塊的舌頭都不敢亂動。
“小嬸嬸�!蹦搪暷虤獾穆曇粼囂街斑^來。
于念眨巴兩下眼睛,順著聲響的方向看過去。
楚楚捏著指尖,見自家小嬸嬸跟受驚的兔子一樣坐直了,瞬間站在門口不敢往前再走,只輕聲喊,“小嬸嬸�!�
楚楚扭頭朝后看,努力組織語言,“小叔叔說你害怕,讓楚楚來陪你,看著門不讓外人進(jìn)來擾你�!�
于念心里一暖,嘴上沒辦法回答她,只得微微偏了偏腦袋,手指悄悄挑起蓋頭一角,抬眼朝前看過去。
門口五歲的小姑娘穿著紅色的喜慶棉襖,粉紅的臉蛋漂亮的像是市面上最好看水潤的桃,腦袋上還扎著兩個圓揪,一左一右系了紅綢帶,很是討喜。
見于念看過來,楚楚瞬間眉開眼笑,再次大膽的朝床邊走過去。
楚楚靠近床邊后想動作自然的往后撅屁股坐在床上,可屁股往床邊靠了幾次都沒能上去,只得放棄。
看于念瞧過來,原本假裝沒事人一樣的楚楚頓時有些臊,小手拍著床板一本正經(jīng)的說,“楚楚的床,有踩著的凳子,楚楚能自己坐上去。小叔叔的床太高了,楚楚年紀(jì)小,坐不上去�!�
于念頭回見這么可愛乖巧的小姑娘,眼里露出笑意,拍拍床邊,朝楚楚伸出手。
楚楚自覺地張開胳膊,由著小嬸嬸將她抱起來坐在床上。
坐下后,楚楚煞有其事的舒了口長氣,小大人嘆氣一般。
“小嬸嬸你真好看,比楚楚見過的新娘子都好看�!卑察o一會兒后,楚楚自覺找話題聊天,捏著手指頭,蕩起兩只短腿,好奇的看于念。
小叔叔讓她照顧小嬸嬸。楚楚不知道什么叫照顧,大概就是陪小嬸嬸說話吧。
她話最多了,肯定能把小嬸嬸陪好。
楚楚說這話的時候,外頭天色漸黑,屋里除了點(diǎn)了龍鳳呈祥的喜燭之外,為了照明,還點(diǎn)了好幾盞油燈。
滿室光亮照在于念臉上,更顯白玉柔光,溫和好看。
于念笑著,伸手摸摸楚楚的臉蛋。
楚楚卻是睜圓眼睛,“小嬸嬸的手好涼啊。”
楚楚掀開自己棉襖露出穿著厚里衣的肚子,大方的示意于念,“放這里捂捂。”
于念哪能真把手塞進(jìn)去,搖著頭,伸手將楚楚的棉襖扯下來,掌心在棉襖外頭的小肚子上撫了兩下,抿唇搖頭滿臉不贊同。
“楚楚不怕凍肚子�!背τ�。
她笑起來,模樣有幾分像褚休。
于念頓時有些后悔糖吃的太快了,應(yīng)該留下來,這會兒就能拿給楚楚吃。
“楚楚。”周氏找過來,站在里屋門口就能看見小人精坐在喜床上,正拉著新娘子的手貼在她的臉蛋上,笑的找不到北。
周氏,“……”
“可把你美壞了,你小叔叔還沒摸上新娘子的手呢,倒是讓你先摸上了。”周氏嗔了楚楚一句,見于念沒說什么,才抬腳進(jìn)屋。
“娘,”楚楚驕傲的挺起胸脯,“楚楚陪小嬸嬸呢,楚楚用臉給小嬸嬸捂手�!�
周氏過來,于念慌忙收回貼在楚楚臉上的手,作勢要將撩起來的蓋頭拉下來。
“沒事沒事,咱家不講究那些,”周氏擺手,跟她解釋,“晚上這頓飯是用來招待今日幫忙辦席面的朋友,褚休作為新郎得陪著謝親,不過她有分寸,肯定不會多喝,估摸著待會兒就回來了�!�
周氏走近,伸手握了握于念的手,“是涼,肯定是天冷沒吃飯凍的。怪我忙糊涂了,忘記先給你盛碗熱湯�!�
“你等著,家里還有雞湯,我去給你下碗面條臥個雞蛋。”周氏火急火燎又出去,走之前還跟楚楚說,“讓小嬸嬸抱著你捂捂手�!�
楚楚立馬捧著肚子說,“小嬸嬸怕我涼。”
周氏笑著搖頭,跟于念道:“你坐著等一會兒,我去去就來。”
于念拘謹(jǐn)忐忑的坐在床邊,本就坐的不踏實(shí),這會兒更是如坐針氈。
不管是掀開棉襖給她捂手的楚楚,還是要給她下雞湯面條的周氏,以及剛才嘴上嚷著要鬧洞房但卻沒硬闖的村里人,她們所散發(fā)出的善意于念都能感受到。
褚休待她溫柔,楚楚懂事,周氏隨和,這些好,都讓于念坐立難安。
她要是能說話,是個沒有缺陷的新娘子,可能會心安理得接受這一切,但這門目前看來幾乎完美的親事,卻是她欺瞞下的結(jié)果。
于念剛才還想著,等待會兒褚休醉酒回來后,二話不說先用美色迷著他把房圓了,其余的等生米煮成熟飯后再說,到時候褚休再想休妻退婚都不成。
可如今……
于念嘴里的糖化到最后,原本那么甜的滋味,吃到最終,舌根處竟帶著苦。
于念垂下長睫,手捏在一起,心跟拋進(jìn)水里一樣七上八下滾動。
楚楚不知道小嬸嬸為什么突然耷拉著腦袋,她想了想,伸手在小嬸嬸的手臂上摸了摸,以示安撫。
但于念心里心事太重,半點(diǎn)都扯不出輕松的笑。
就在楚楚為難犯愁苦著臉的時候,一抬頭,瞬間笑了起來。
“小叔叔!”楚楚立馬精神起來,聲音脆甜。
于念聽見動靜一怔,下意識抬臉朝前看過去。
褚休長身玉立眼眸清亮出現(xiàn)在門口,哪怕在簡陋屋舍里,她都像顆耀眼的明珠散發(fā)著溫和光亮,連帶著將屋子都襯得不俗。
對方越好看,于念越愧疚,心底的自卑壓得她肩膀發(fā)沉,慢慢低下眼抬不起頭。
她覺得她卑劣的像是污水溝里的爛魚臭蝦,而褚休則是靈泉凈水,光是靠近,都是肖想。
“楚楚�!瘪倚莩惺�,手是朝著楚楚伸的,眼睛卻沒離開過坐在床邊的于念。
未施粉黛一身紅衣的于念比初見時還要讓人驚艷,漂亮的如同雪白荷花暈染了粉紅,鮮艷欲滴惹人憐惜。
只是才看一眼,對方就先把頭低了下去。
她越害羞,褚休的心就越浮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