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她在暗中瞥了希衡一眼,不知希衡會否覺得她做得不夠好。
希衡則根本沒有理會竹喚青的小眼神,她在兩位謀臣間端水:“喚青之計乃奇計,只是不好實施。田先生心細如發(fā),是我手下謀臣之最�!�
守山人默默掏出一個小本本,在上面寫著:端水。
守山人一路陪著希衡走到今日,它是一塊好學的石頭,頗有大智若愚的味道。
它學得慢,就慢慢學,把希衡所做的點點滴滴都記下來,回去慢慢學。
守山人記筆記時,希衡稍微看了它一眼,眼里劃過一道暖意。
這些年,希衡和守山人的關(guān)系倒是越來越好了,其實如果不是希衡當初的修為太高,給自己下的封印太猛,此刻她一定已經(jīng)恢復記憶了。
竹喚青一直在關(guān)注希衡的一舉一動,不由問:“法師在看什么?”
希衡收回目光:“沒看什么,我只是在想解鈴還需系鈴人�!�
竹喚青和田名對視,異口同聲疑問:“解鈴還需系鈴人?”
希衡打開另一堆奏疏,遞給田名,讓他和竹喚青一起看。
希衡道:“這里是碧水城真正的守城將軍的一切信息�!�
竹喚青下意識反問:“碧水城的守城將軍不是郭源嗎?郭源是一名老將,最擅長的就是守城,他的風格十分穩(wěn)重,曾經(jīng)在兵力懸殊的情況下,固守城池半年,活生生趁著敵軍疲憊時,深夜開城門偷襲……”、
竹喚青說到一半,便發(fā)現(xiàn)了問題所在。
如果守城的將軍真是郭源的話,那么,怎么會有這樣的風聲放出來?而且絕不是用來迷惑人心的風聲,這些日子,城中也有些逃兵試圖怯戰(zhàn),全被那位守城將軍給斬了。
這位守城將軍將他們的人頭懸掛在城樓門上,任由起被烈日暴曬,暴雨澆打。
這種酷烈的刑罰之下,絕不是穩(wěn)健的心態(tài),而是恐懼,因為守城將軍的心慌了,所以他采用這些超絕狠辣的手段來掩蓋自己的恐懼。
但他又確實要死守此城。
竹喚青眼中全是迷惑:“難道郭源年紀大,已經(jīng)故去了,守城的是他的孩子?”
希衡道:“你看便是�!�
竹喚青連忙低頭看這個奏疏,只見奏疏的開頭一行便點出了現(xiàn)在真正的守城人的信息:諸葛清。
諸葛清,當今的十一皇子,他的生母是當今的吉妃娘娘,母家不顯。
原本吉妃娘娘也盛寵,諸葛清的日子也好過,可后來,隨著宮中新人越來越多,如花的鮮嫩面孔越來越年輕,吉妃娘娘也失了寵愛,甚至被皇帝認為不吉。
諸葛清也被皇帝認為會克父。
天武皇帝便把他打發(fā)到碧水城,本意是把他排除在權(quán)力的中心,沒想到諸葛清知恥而后勇,他到了碧水城,反而利用皇子的身份,一步一步謀劃,成為了碧水城實際的控制者。
如果這還是一個太平盛世的話,諸葛清靠著碧水城暗中積蓄自己的力量,那么,在奪嫡之爭中也會有一爭之力。
可惜這是亂世。
他還沒來得及奪嫡,希衡的剿皇軍就已經(jīng)殺入了城下,諸葛清很清楚,自己是皇子,所有人都可以投降,就他不可以投降。
因為別人投降尚且有一條活路,他投降就只有死路一條。
而且,他的母妃還在京城呢。
他為了他的母妃,也要血戰(zhàn)到底——碧水城和京城有很大的信息差,吉妃娘娘的死訊并沒有傳到諸葛清耳朵里,因為吉妃死后,吉妃的所有親信,也全都被天武皇帝殺了泄憤。
諸葛清便什么都不知道。
就連皇帝下旨來斥責他的那道旨意,都沒有提吉妃死亡的消息。
在天武皇帝看來,一個妃子死了值當什么?
諸葛清就這樣為了自己的母妃固守城池,寧死不屈。
田名看完諸葛清的生平,搖搖頭:“這倒是很棘手,一個皇子,恐怕真是寧愿戰(zhàn)死也不會投降�!�
因為他投降也是死,戰(zhàn)斗也是死,為了他的母妃,他一定會戰(zhàn)斗到最后一刻。
竹喚青也說:“難怪他這么瘋狂,之前我聽說過這位諸葛清的母親,因為他的母親吉妃和我的老家一樣,都在黃城,原本黃城中人很以出了一名妃子為榮,但是之前,黃城有許多官員莫名其妙被降職,我爹聽說過,似乎是因為妃子觸怒了天武皇帝�!�
后來的事情,竹喚青就不知道了。
她已經(jīng)到了希衡這兒來。
希衡沉思:“觸怒?天武皇帝重病纏身,一位無寵的妃子能怎么觸怒他?大約和奪嫡或者皇帝的生死有關(guān),而這兩項,無論吉妃觸的是哪一項,天武皇帝都不會放過她�!�
燭光搖晃,希衡冷然抬眸:“吉妃真的還活著嗎?”
田名和竹喚青目光大閃,顯然,諸葛清死守城池,為的就是自己的母妃。
如果說他的母妃被天武皇帝所殺,那么,諸葛清的一切堅持,都會化為泡影。
希衡當機立斷:“去,帶幾個黃城和京城的人來,問他們可曾知道一些什么。”
如今希衡的軍中有各地來的人,這么多人,總能打聽一些蛛絲馬跡。
守山人縮在帳篷邊緣,倒是知道些什么,他知道不只吉妃死了,天武皇帝也死了,只是現(xiàn)在消息沒有傳到碧水城,玉昭霽那邊還在壓這個消息。
守山人倒是想給希衡說,但是后天噬靈樹飄來給它說消息時,再三叮囑守山人不能泄露消息。
還讓它發(fā)誓,說如果它違誓,就從石頭變成木頭,被別人一打就碎。
對于守山人這樣的石靈來說,一打就碎是太惡毒的誓言了,所以它不敢往外說。
很快,竹喚青就將挑了一些人帶過來。
這些人有從京城逃難來的,也有從黃城逃難來的,都加入了希衡的軍中。
在亂世里,能夠給自己找到一條活路的,原本就不是真正的普通人,這些人還真知道點什么。
一名從京城來的大眼士兵說:“我干爹給我說過,宮里的人命都不值錢,哪怕是妃位之尊,哪怕有了孩子,也都是皇帝的奴仆,和太監(jiān)差不了多少……額,我干爹確實是個太監(jiān),但大家別瞧不上他�!�
這位士兵似乎生怕大家瞧不起太監(jiān),畢竟很多人一提起太監(jiān)就罵閹狗。
大眼士兵說:“我干爹人很好,要不是他提醒我京城亂了起來,我也不會逃出來。”
希衡點頭:“我們不會瞧不起他,你干爹跟著你一起離開了京城?他現(xiàn)在在哪兒?”
大眼士兵撓了撓頭:“我干爹現(xiàn)在在蕭郡,他年紀大了,干不得重活,我讓他待在蕭郡,我打仗去養(yǎng)他,也要多謝法師推行的可以厚待家屬的政策,否則,我和我干爹現(xiàn)在還不知道怎么辦呢�!�
希衡說:“你們?yōu)槲页錾胨�,此乃我分�?nèi)之事�!�
帳內(nèi)的人對于這名大眼士兵很看好,壓根不會瞧不起他,都認為他有情有義有擔當。
田名也撫須道:“你總說你干爹,你親爹呢?”
大眼士兵難受道:“我親爹早就死了�!�
這下,眾人便都不好往下問了,田名安慰了他一句,希衡則接著問:“你剛才說有孩子的妃子也不過是皇帝的奴仆,當時,你干爹是不是知道什么?他還朝你說過其他事情嗎?”
大眼士兵撓頭:“我干爹說知道得越多就越危險,所以不告訴我�!�
希衡點頭,又問其余從黃城來的這些士兵,這些士兵也知道一些隱隱約約的東西。
將他們的證詞連接在一起,希衡不難猜出,那位從黃城中走出的妃子,確實是死了,就連整個黃城都受到了牽連。
可是,為什么天武皇帝沒有遷怒諸葛清呢??
天武皇帝老了又病重,按照他的性格,不是更會借此借口,打壓自己的兒子嗎?為什么只是下了一道斥責的圣旨。
種種謎團,纏繞在希衡心底。
希衡屏退這些士兵,甚至連陳五都被她摒退了,帳內(nèi)只有她、田名以及竹喚青。
希衡忽然問:“你們覺得剛才開口那名小兵如何?”
竹喚青心里一陣不舒服,覺得希衡怎么這樣關(guān)注一個小兵?她心中醋意大發(fā),竹喚青道:“一個普通的、有些油嘴滑舌的小兵而已�!�
田名倒是不贊同:“我倒是覺得他至純至孝,是個不錯的人才�!�
竹喚青聲音更冷:“最可怕的就在這點里,田先生你見過千帆,怎么會輕易為一個人動容,他初來乍到,就博了你的青眼,本來就是一件反常的事情�!�
田名人到中年,最欣賞這樣孝順的孩子了。
田名剛要反駁,希衡抬手:“二位,不必吵了�!�
希衡看向田名:“其實,此事我倒是和喚青持同樣的看法。”
田名不解,希衡將自己的疑惑一說。
竹喚青是因為厭惡那位小兵得了希衡的注意,才討厭他,希衡則不同。
希衡是覺得天武皇帝可能出了問題,就像吉妃,吉妃明明死了,卻沒有傳出死亡的消息,穩(wěn)住了諸葛清,那么,天武皇帝是不是也死了,或者說失去了掌權(quán)的能力?
因為按照天武皇帝的性格,他一定會懲治諸葛清,但是天武皇帝沒有,這就是一個異常的信號。
希衡能猜到,實際掌權(quán)的人或許已經(jīng)不是天武皇帝了。
不是天武皇帝的話,那很有可能就成了玉昭霽,因為他一直在和希衡通信,而且心情還很不錯。
同時,玉昭霽其實一直認為白云法師是最值得注意的叛軍,他和希衡之間,感情歸感情,立場歸立場,如果說現(xiàn)在掌權(quán)的人是玉昭霽,那么,他就會做出不宣揚吉妃之死,穩(wěn)住諸葛清,掣肘希衡的事情來。
希衡只是有所猜測,但不知她已經(jīng)將真相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田名和竹喚青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如果將這件事用比喻的手法來形容,那就是他們在下棋,但是,也許連對手都沒看清楚。
和他們一起下棋的人,早就從天武皇帝變成了其余人?
田名沉吟:“法師的意思是,這個人的目的是掣肘我們,那名小兵,也許就是他故意派來,打入我們內(nèi)部的人?”
竹喚青這時也道:“仔細想來,那個小兵說的話本就很值得深思,他的確說了一些真話,但是那些真話,我們找其余人問也能知道,我們再問他更深的消息時,他就說干爹沒有告訴他,現(xiàn)在想想,那個干爹給他的一些信息,不也是為了取信于我們嗎?”
田名仔細思索:“的確有這個可能性,但是,按照他自己的說法也說得通�!�
希衡說:“去仔細查查他就行了�!�
這個大眼小兵如果真是細作,希衡就可以反利用這個細作了。
竹喚青自動請纓去查此事,田名倒是唉聲嘆氣:“法師,是我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田名現(xiàn)在深覺太險了,看來這個大眼小兵重情重義、至純至孝的人設對應的就是他,如果他真的很喜歡他,一路提拔他,那可就危險了。
希衡仍然道:“田先生不必自責,先生乃是大才,這等小巧之計,一時疏忽也很正常�!�
田名和竹喚青剛好互補。
希衡等在帳內(nèi),等著竹喚青回來,她也想看看,玉昭霽——諸葛玉到底要怎樣對她?
之前玉昭霽來過幾次信,說他們目的一致,讓希衡和他一起合作,他不想和她成為敵人了,和她成為敵人的日子,實在是很苦。
現(xiàn)在看來,果然那時他就是在游說她,游說不成,他就想用其他的方法,讓她和他合作。
這個人真是,既有熱烈的情愛,又有冰冷的肅殺。
第488章
交鋒二
竹喚青做事很賣力。
竹喚青比起田名來說,欠缺了許多,比如她的生活經(jīng)驗太少、閱歷也很少,對于官場、對于政治都缺乏敏銳的把控,只有一種近乎天真的俠客般的感覺。
但她的優(yōu)點也很鮮明,竹喚青做事快、風風火火,常常天馬行空多出奇計,如果說田名是穩(wěn)健的謀士,竹喚青就是狡黠的策士。
竹喚青到軍中去轉(zhuǎn)悠了一圈兒,和一些人士兵拉了家常,幾句話的功夫,關(guān)于那位大眼小兵的身份,就已經(jīng)全落在竹喚青的腦海里了。
竹喚青回希衡帳中去,她胸有成竹地稟報:“法師,那位小兵的確有問題�!�
希衡問:“哦?”
竹喚青說:“我不過去軍中走那么一圈兒,居然大多士兵都知道那個小兵有一個當太監(jiān)的干爹。照理說,他生怕別人因為他干爹的身份嫌棄他的干爹,自該好好隱瞞此事才對,怎么會刻意宣揚呢?屬下特意問過,是他自己說的干爹是太監(jiān),還是他們不小心看到的?軍中人皆說這小兵心無城府,大大咧咧,自己將自己的背景捅了個底兒掉。”
竹喚青說到這里時,唇角漫起一絲冷冷的笑意。
“他能從京城一路來到蕭郡,又投入軍中,怎么可能是真大大咧咧?”
真正大大咧咧心無城府的人,怕是早就死在半路了。
能夠在亂世走了這么長一段距離的人,別的不說,謹慎是一定的。
何況,白云法師的起義軍本就和金麓王朝針尖對麥芒,他干爹曾是宮中的太監(jiān),他哪怕是個正常人,也該瞞好此消息才是,他刻意大著嘴巴宣揚,簡直就像是刻意在說他自己重情重義,也是刻意在告訴希衡,他的干爹知道宮內(nèi)的一些消息。
這個人的種種行徑,就像是在告訴希衡:快來重用我啊。
田名有種被玩弄的憤怒,他憤然道:“真是豈有此理,法師,不若咱們現(xiàn)在就把他抓起來,嚴刑拷打,讓他吐出他背后到底是誰?”
田名不敢想,如若這次他真的中招,一路提攜那個大眼小兵,會給他們造成多大的損失。
燭火映照下,希衡眼中若有幽微的光芒。
她起身,動作瀟然:“先派人盯著他即可,看還沒有和他接頭的人。無論是各個軍中,還是各個城中,都不缺細作,尤其是我們近來擴張速度很快,更有利于這些細作改變形貌,混入我們內(nèi)部,正好,我們現(xiàn)在可以根據(jù)他,順藤摸瓜,再找到一些人�!�
田名和竹喚青深以為然。
田名道:“法師高見�!�
有這樣一位明主,是他們的幸運。
希衡道:“比起那位小兵,我更在意眼前的碧水城,碧水城我是非拿不可,怎么將吉妃已死的消息,傳到諸葛清耳中,我們又有何證據(jù)呢?”
……
夜風呼嘯,夜空中無星無月,下了整整一夜的雨。
今夜,帳中的燭光一直亮了半夜。
翌日,昨夜下了一夜雨,今日陽光晴好。
碧水城中,則大多軍民都是一臉菜色,他們正值缺乏糧食的季節(jié),被圍困在城中,碧水城一直是礦藏豐富的城市,富裕,軍備力量強大,但是少產(chǎn)糧,糧食就是碧水城最大的弱點。
諸葛清坐在城主府上首,兩旁分別坐著一些武將和謀臣,其中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將軍氣勢格外厚重,令人刮目相看。
這位老將軍就是郭源。
兩名小將押解著一位主簿模樣的人進來,那位主簿被押著跪在下方,這群將軍謀臣似乎認識他,紛紛側(cè)目。
諸葛清抿直了嘴角:“藍主簿,為何會是你?”
他重重發(fā)問:“本皇子想過叛賊是任何人,獨獨沒有想過你,你是最開始跟著本皇子來碧水城的人,本皇子待你不薄啊。”
藍主簿面有羞慚:“殿下,臣自知有罪,你殺了臣吧�!�
諸葛清走下來,站在藍主簿的面前:“殺你之前,本皇子想問為什么?為什么背叛我?”
藍主簿仰起臉來:“殿下,您要死戰(zhàn)到底,臣愿意捐軀為殿下奉獻,可是臣的母親……臣身為人子,又怎么能眼睜睜看著母親活活餓死呢?殿下,城中已經(jīng)餓死許多老人了,他們都是誰的父親母親,誰的祖父,本該享天倫之樂的時候啊殿下。”
諸葛清臉頰抽動幾下,像是在壓抑著什么。
他深深吸一口氣,盡量穩(wěn)住呼吸:“天倫之樂?本皇子問你,若碧水城失守,國將不國,何談家為?屆時,這些人將站在哪個王朝的土地上享天倫之樂?”
藍主簿的眼中像盛著什么,但他不敢說出來。
他想說,無論在哪個王朝,都不會不接納下層的百姓,因為上層的王公貴族還要靠著這些人養(yǎng)呢。
何況,哪個王朝來,會做得比金麓王朝差呢?
這話,藍主簿不敢說,哪怕他曾經(jīng)是諸葛清的心腹,但是,諸葛清這樣的皇子,所思所想、所在的立場和他仍然是不同的。
藍主簿最后只是嘆息一聲:“螳臂當車,除了制造無謂的犧牲,又有何用?”
……
諸葛清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殺意,從腰間拔出長劍,一劍揮下,藍主簿的頭顱滾落在地,鮮血濺了一屋。
一屋的將軍和謀士都是見過大場面的人,面對此景,也穩(wěn)了穩(wěn)心神才不至于失態(tài)。
諸葛清手背上都灑滿了血,他將劍咣當一聲扔在地上:“諸位看清楚了,這就是叛徒的下場,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為君分憂,我等生受金麓王朝的俸祿,自該為之死戰(zhàn)�!�
他的聲音壓低下去:“何況,各位將軍的家眷都在京城……諸位,唯有死戰(zhàn)�!�
將軍們知道只有這個選擇,全都抱拳行禮,表達忠心:“我等誓死追隨殿下,血戰(zhàn)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