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他們喝口涼水都塞牙縫,這是公正嗎?若說惡,那些購買鴉散之人,明知這會使得妻離子散,是條不歸路,他們卻一頭扎進來,他們怎么沒像自己那么慘?
這群人能接受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能接受自己周密的部署被識破,但是,獨獨不能接受命該如此,不能接受有永遠也無法反制的東西,在冥冥中掌控自己的命運。
他們便散盡一切財帛,糾集天下一切惡徒,苦思破天。
這個過程中,連朝廷以及一些宗門都知曉了,但廟堂之高的帝王,同樣不能接受有“天”
有“賞善罰惡”的存在。
他們是帝王,難道將來犯了一點惡,還要被拉下馬去?
就連一些普通人,縱然曾經(jīng)沒做過惡,可心中也有過惡念,他們不可抑制地想,難道有朝一日自己被逼做了惡事,也要被懲罰?
這太不好了。
于是,在這種情形下,所有人幾乎不約而同等著破天。
他們懼恨的就是天,是能掌控自己命運的東西,無論這東西是否良善。他們要的就是打碎命運。
起初,青天鑒是能應(yīng)付的。
它畢竟是這界中法則,掌控一切,可是,來反它的人實在太多了。
它鎮(zhèn)壓了一波,還會有另外一波,它撐過這五十年,還會有另外的五十年。
那些要掌握自己命運的人,可不管什么賞善罰惡,可不記得這海晏河清,無數(shù)刀槍劍戟朝天空刺去,被青天鑒擋下,可緊接著,又是數(shù)不清的刀槍劍雨。
人的意志,是偉大的,可以如銅墻鐵壁,也可以披荊斬棘。
青天鑒作為法則,用了許多力量賞善罰惡,面對這些攻勢,也難免受傷。
更可怕的是,這些人甚至找到曾經(jīng)青天鑒修建的廟宇,廟宇之內(nèi),是青天鑒的分身。
他們沖進去,燒砸打爛,將青天鑒的分身踹到地下,以火焚燒、以鐵捶打。
而這時的希衡,因為必須要壓制修為,她只能和謝瓊璧一起,以微薄的修為周旋在四國中間,鮮血和疲勞,簡直是常事。
這是風(fēng)雨飄搖的數(shù)個五十年。
直到最后一個五十年時,一切都結(jié)束了。
青天鑒最后一塊分身被找到,這些人沖進去,要徹底摧毀青天鑒。
希衡、謝瓊璧以及極少數(shù)人顧不上其余斗爭,前去護衛(wèi)青天鑒,但是,要“打破命運”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他們的力量匯聚在一起,如山如海,蜂擁而上。
他們踩破門檻,手持銳器,而青天鑒……
希衡抬眸,望著天空,天空已經(jīng)一片血色,不知是否是青天鑒的血。
其實到了這一步,青天鑒身為法則,還有反抗的余地,但它已經(jīng)不想反抗了。這些它曾經(jīng)賞善罰惡、要拼命護住的人,居然這樣殺它。
它的道心已滅,不想再活。
隨著地動山搖,謝瓊璧的肋骨已經(jīng)被踩碎,心臟肺腑都被碾壓移了位,最后一塊青天鑒的分身也隨之化為齏粉。
希衡眼睜睜看著青天鑒覆滅,青天鑒覆滅以后,界主會重新是希衡。
但希衡感受不到一點快樂,她眼前是人山人海,猙獰的面孔扭曲放大,謝瓊璧還剩下一口氣,他爬起來,滿手、滿身的鮮血。
隨著青天鑒覆滅,希衡的修為也漸漸無法壓制,慢慢回籠。
這里是天湛劍內(nèi)的界,希衡身為天湛劍劍主,在不讓出界主之權(quán)時,界內(nèi)的一切都由她管轄。
花亦為劍、月亦為劍,白云清風(fēng)、雪地梅花皆為她手中劍刃。
她的力量漸漸回籠,可是,那些人還沒有放過青天鑒。
他們搭成人梯,或乘法器,要飛上天去,找尋“命運”
終于,讓他們找到了,青天鑒身為法器,天圓地方,是有實體的,它的光澤已經(jīng)晦暗許多,不再有神力,可那些人仍然叫囂著,連最后這點體面都不給青天鑒留。
他們高呼著打破命運,高呼著要掌握命運、要尋求自由。
希衡一直知曉青天鑒會失敗。
人從混沌中來,分善惡兩面,人心就同時具備善和惡。
青天鑒賞善罰惡,它罰的惡,就是所有人,怎能不失�。�
但希衡眼前浮現(xiàn)出青天鑒從白云中伸出手,將她推著去看盛世人間,它喋喋不休在希衡耳邊聒噪,講它的盛世,講它的老有所依、幼有所養(yǎng)。
不該如此。
青天鑒可以失敗,但它的失敗不該是被分尸而亡,更不該是到了這種程度還不被放過。
此時,晦暗無光的青天鑒等著既定的命運,它的道心已碎,分身全毀,它等著死無葬身之地。
然而,就在此時,一柄劍橫在青天之中,白玉劍光、與雪等色。
應(yīng)是天仙狂醉,亂把白云揉碎,希衡在青天鑒之前,俯瞰云下的眾生萬相,鮮血盈天。
第137章
人道共悲
空中人梯堆疊,青天鑒殘骸在長風(fēng)中靜默。
人們的臉色已經(jīng)格外扭曲了,在戰(zhàn)爭中還能保持理智的是少數(shù)人,他們恨不得剝了青天鑒的骨、拆了青天鑒的血肉。
見到希衡,為首那名男人滿臉鮮血,眼眸中有懼意劃過,但很快,恐懼能滋生新的力量,他振臂高呼:“她也是和命運一伙兒的,殺了她!”
“殺了她!”響聲震天動地。
希衡不語,心中對天湛劍之界的想法已經(jīng)發(fā)生了偏移。
此方界內(nèi),真要存在這樣的世界?
天空中的血色更加濃郁,血色之外,還多了一層黑壓壓的陰翳,陰翳中似有可怖的紫雷,隨時等著降下,劈散這方天地。
希衡是這方天地真正的界主,她的意志就是界的意志,一旦她對這方天地是否應(yīng)該存在產(chǎn)生懷疑,就會使得紫雷齊聚,隨時都會降下。
那群人眼見天地生怒,心中更加懼怕自己死去,他們不顧一切朝希衡、青天鑒沖來——
空氣在這時裂開,化作無數(shù)柄長劍,它們環(huán)繞在希衡周圍,隨著她的意念而動。
空氣裂開時,他們無法呼吸,起初只是窒息到竭力張開嘴巴,想要攥取更多新鮮的空氣,但不等他們在求生面前展露出更丑惡的一面時,那些透明森寒的長劍,動了。
花瓣褪去無害的輕紅,成為劍影。白云裂成片片飛絮,化作劍光。
整片天地都成了劍的天地。
修至希衡這地步,她手中無天湛劍,卻能讓萬事萬物都化作她的劍。
長劍穿過這群人的胸膛、喉嚨,所有人的鮮血都混做了一處,這下,是真正的天下同悲。
青天鑒殘骸微微顫動,希衡回眸而望,她感應(yīng)到青天鑒似乎有什么話要說。
青天鑒這時的聲音中,遠沒了以往的意氣風(fēng)發(fā),它道:“劍君、劍君,我知曉了�!�
“知曉什么?”希衡問,它從這人性的丑惡、背叛中,知曉了什么?知曉了瘡痍、知曉了痛苦,以致于道心破碎。
青天鑒,一個連天道都忌憚的神物圣器,卻甘愿自毀。
青天鑒聲音茫茫:“我已知曉天道為何長存?因為天道無情�!�
天道無情,以萬物為芻狗,它的存在就是讓世間繼續(xù)運轉(zhuǎn),免得無序招致毀滅。
所以,善與惡?天道是不會在意的。
善者,有以功德飛升者,也有因善而招致災(zāi)禍、尸骨無存者。惡者,有踩著千萬人鮮血證道飛升者,也有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者。
天道根本不會在意善者惡者最后的結(jié)局是什么,天道以因果制衡人間秩序,這就夠了。
所謂的賞善罰惡,所謂的天下大同,所謂的老有所依、幼有所養(yǎng),那只是少數(shù)人心中的理想、大愿。
青天鑒聲音微弱:“我所行者,乃是人道�!�
天道無情,人道卻有情,只是,在這天下間,有情一定要比無情招致的禍殃要更多一些。
無情者,明哲保身,不在意親情、友情、愛情,哪怕至親遭遇災(zāi)禍,無情者也不會插手,這樣無情者自然少災(zāi)劫。
而有情者的災(zāi)劫,還用說嗎?青天鑒是很好的例子,希衡也是很好的例子。
青天鑒道:“劍君一生所踐行者,也是人道。劍君遭遇之禍如蕭瑜風(fēng),當(dāng)初劍君明知他是個麻煩,仍然救下他,就是對天下有情�!�
它這時才知道,希衡為什么一開始就不贊同它,但她卻愿意被它所困,看它在界內(nèi)施為。
她深知天道和人道的不同,天道是無情,是順其自然,人道是明知世間之惡不斷絕,卻還要發(fā)揚善、還要以劍清除世間胡作非為的妖魔。
青天鑒對希衡說抱歉,為它困了希衡這么多年。
希衡則言:“你不必道歉,從一開始,我讓你成為此界法則,就猜到你會如此,那是我自愿的。”
她內(nèi)心深處,有沒有一個角落,是期盼著青天鑒成功的呢?
空中的血色淡了,說明青天鑒要徹底消亡了。
青天鑒的殘骸拼了最后一口力氣,兵解自身,融入天湛劍之中。
青天鑒是神物圣器,賞善罰惡,乃是人道至高寶物,它的道,和希衡的道相互契合,完美融在一起。
同時,希衡誅殺天湛劍之界內(nèi)這么多人,她以殺證正道,可真正的殺道是絕不會只殺惡人的,現(xiàn)在希衡在因緣際會之下,殺了這么多狂熱、缺乏理智、逼死“命運”的人,反而真正使得殘酷的殺道變得圓滿。
殘酷的殺道凌駕萬道之上,無道不殺。
此后,她的劍將真正可斬萬道。
同時,青天鑒再以賞善罰惡的正氣融入此間,以免希衡被這股殺氣所帶累,走火入魔。
這是青天鑒最后能為希衡做的一件事了,它束縛了她這么多年,卻也在這么多年間只有她一個可傾訴的好友,它壓制了希衡的力量,她卻仍然以自己的方式在這界內(nèi)護經(jīng)卷、揚清名。
青天鑒無力再面對這人間,無力面對這一切,但是,它雖死,卻不想人道斷絕,而想要薪火相傳、永遠不滅。
隨著青天鑒獻祭自身和殺道圓滿,天湛劍之界內(nèi)一清一濁之氣相斗,一道耀眼金光再從外界落入此間,匯聚在希衡身上。
人道金光不滅,蘊藏于她體內(nèi)。
和天道相對的人道一詞,雖是由青天鑒口中說出,但真正最先踐行的是希衡,青天鑒遭遇背叛后,自毀身亡,希衡遭遇背叛刺殺后,卻仍然踐行此道。
所以,人道的金光落在了希衡身上。
世間有萬道,可是劍道、殺道等都已有前人走過,由前人領(lǐng)悟,再由后人發(fā)揚光大,只有人道,是開天辟地以來,第一次有人開拓、踐行。
金霞漫天,直沖云霄,這一刻,天下所有修道者,都冥冥感應(yīng)到世間萬道又多了一道。
而且,這新的一道可不是什么小道,而是幾乎能和天道并駕齊驅(qū)之道。
天下修道者駭然,一些老怪更是當(dāng)場入定、勾連天地,要看看這是什么新道,看看自己能不能領(lǐng)悟出些什么。
此時的玄清宗,云渺峰。
云渺峰內(nèi),宜云真君正在盤腿打坐,她的寢房有一面等人高的黃花鏡。
宜云真君閉著眼,也就不知在黃花銅鏡中,自己的面容已經(jīng)有了些許變化。
一半仍然清秀可人,是她的容貌,可另一半面容,溫潤如水之中,卻是屬于男子的棱角。
若她睜眼,必然能看出,這是天亓真君的臉。
天亓真君待在宜云真君體內(nèi),他睜開眼,感應(yīng)天地之間的異動。
連老怪都說不出名字、不知曉是什么的人道,天亓真君卻在瞬息之間知道了名字:“人道?”
他垂下眸,呢喃輕語:“開拓人道,身具人道金光,希衡,真是越來越難殺了。”
本在入定的宜云真君被他的聲音吵醒,卻沒聽得太清楚,只隱約聽到“希衡,真是越來越難殺了”幾字。
她疑惑:“你之前不是說,她去了妖族王廷必定遭劫嗎?”
天亓真君動了動脖子,舒緩一下自己常年不動的疲乏感,他以指抵住額心:“是啊,劫�!�
原本,希修的設(shè)計、禮陽的背叛、青天鑒的神力和魔族欲界的特殊性,的確能給希衡帶來不小的劫,讓她痛苦不堪、心生執(zhí)念。
可是……
天亓真君心中失望,眉眼倒是越發(fā)溫潤含笑:“劫,渡不過去便是身死道消,可渡過去了,就是更上一層樓�!�
就如同他要殺希衡,借助宜云真君的手來挑撥希衡的幾名弟子和希衡的關(guān)系,便是以師徒情劫來殺希衡。
但是,希衡也渡過去了。
這世間一切針鋒相對、一切暗害都是一劫,天亓真君要殺希衡就必須給希衡制造劫,可是,他也無法左右希衡是否渡劫成功。
看來眼下,只有著眼于那件事……
天亓真君閉眼,繼續(xù)恢復(fù)修為。
天湛劍之界內(nèi)。金光、血色綿延成一片,大地染成一片血紅,那些扭曲的人影早就消失。
希衡想著怎么處理這界內(nèi)剩下的人,天湛劍之界本是她休息的所在,她自然不愿界內(nèi)有這么多人,可是,這方世界已經(jīng)形成,讓她干脆殺死剩下的所有無辜者,她也并不愿意。
最終,希衡打算將此界送去三千時空之中,讓他們在那里繁衍生息。
至于她自己?她再在天湛劍內(nèi)造出一個界,也是翻掌之易。
希衡慢慢剝離此界,這時,她注意到樹下有一個人,謝瓊璧五臟肺腑皆碎,命不久矣。
他的妹妹謝丹云,死在幾百年前,謝丹云保護經(jīng)卷而亡,今日的謝瓊璧也保護青天鑒而亡。他們是皇子皇女,不慕榮華慕仙緣,最終,都成了向道之路上的一座豐碑。
希衡在剝離此界之前,仍然是此方世界的界主。
她走到謝瓊璧面前,鞋履踩著紅濕的地面,她打算復(fù)活謝瓊璧。
此界進入三千時空后,難免動蕩,謝瓊璧無論是修為還是心性,都可以暫時護住此界渡過動蕩期。
她手一抬,界內(nèi)的清氣聚集在她指尖,清氣聚為清光,要飛至謝瓊璧身邊。
然而,她的裙角忽然被一只帶血的手緊緊拽住。
謝瓊璧氣息奄奄,費力道:“希、希衡……不要,我不要�!�
希衡垂眸:“我是在救你�!�
“我知道,但我、但我不想活�!敝x瓊璧苦澀抬眸,他的五臟里都要痛死了,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可死亡,反而能夠讓他敢面對自己。
“希衡,你、其實我知道,你和我們不一樣�!敝x瓊璧沒力氣了,他的手轟然墜地,離了那片衣角。
謝瓊璧平躺在地上,嘴角不斷冒血,眼下都是死亡的烏青,他卻一直含著笑。
他看著天空,看著樹影,好像看到了和希衡初見的日子。
他和妹妹、和好友們煉丹清談,林中走出了一名雪衣女子,陽光落在她發(fā)間。
她眼中有一種看盡世事的冷漠淡然,好像游離在這方天地之外,她看著他們,目光友好、卻又不帶任何親近。
謝瓊璧終于出聲,忍不住叫她和他們一起。
“我,其實那時,不是我第一次、見你。”謝瓊璧說,“我的叔父成王,終身未娶,書房內(nèi)有一副畫像,愛得像是寶貝,我幼年時不小心闖入,打翻了畫卷、畫卷中的人是你�!�
成王不知是何時見到的希衡,驚鴻一瞥,可希衡從不與凡人結(jié)緣。
謝瓊璧看見了畫卷,他那時就在想,怎么這么多年過去了,叔父已經(jīng)青絲變白發(fā),她仍然沒變呢?
那時,謝瓊璧就知曉,希衡和他、和他妹妹謝丹云都是不一樣的。
她不屬于這方天地,如同天外飛仙、世外之客。
謝瓊璧目光漸漸渙散:“我曾聽過一個故事,叫做莊周夢蝶。莊周夢到自己成了蝴蝶,在這里嬉戲玩耍,非�?鞓罚伤挥X醒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癱臥在床的莊周。他不知是莊周做夢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做夢變成了莊周。”
“就像你對我來說……你是我做夢夢到的天外飛仙呢?還是天外飛仙做夢夢到了我這個俗人?這方天地、對你來說,算什么呢?”
“是算清夢一場,還是算彈指一揮?可我,可我……我不想再深究,我不想我的余生永遠困在莊周夢蝶里,讓我死在這里,希衡�!�
他死在這里,那他就是認識了完整的希衡。
謝瓊璧堅持不活,他的手垂下,帶著滿足的笑意結(jié)束了這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