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只是,劍君你并不像我這樣激進,你認為善惡皆可存,你認可天道,而我不認,我不管世間善惡有多么難以分辨,也不管天道有多么復雜,我只知道它有鞭長莫及之處,那么,我愿意做這彌補它的鞭!”
“哪怕我的青天鑒有缺陷,可是,它可以慢慢改,如果邁不出去那一步,那就永遠也沒有變好的機會�!�
禮陽痛苦地仰頭,他這輩子都不喜歡穿錦衣華服,哪怕如今煉器大成,在魔族欲界可以享受美衣華服,他也不愿意。
他總記得當初的他多么落魄,一個老邁的散修,煉出的法器遭人嘲笑,連走在路上都害怕被大宗修士欺辱,也怕被別的散修搶奪。
禮陽每次在孤獨的夜里,總想著,他明明沒有傷害別人,為何別人總是傷害他?
若世間無惡人就好了。
他一直記得這個愿景,直到如今,仍然穿著最樸素的衣服,世間之惡一日不除,他一日不享榮華。
希衡在他對面,神色冷淡卻同樣痛苦。
她只是看著靜淡如冷玉,實則心中的痛楚半分不比禮陽要少。
她只是早就習慣、也早就知曉,情緒外露太多,只會變成投向自己的刀。希衡殺過許多作惡妖魔,她手下染血無數(shù),但是,禮陽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惡人。
“所以,希修告訴你,引起我對正道的執(zhí)念,如此,我就能認同你使用青天鑒?”希衡問。
“是。”禮陽咬著舌尖,他近乎是在自我懲罰,無論他有多少理由,可是背棄她,是不爭的事實。
“但劍君需要知曉,我從未想過傷害劍君,希修心腸毒辣,等青天鑒張開,青天鑒懲戒的第一人便是他,我也知曉,對修習者來說,引起執(zhí)念是一件極可怕之事,但我愿將懸倒生死壺贈予劍君,愿它護你無憂�!�
禮陽聲聲懇切。
他的確是背叛了希衡,卻又的確未想過傷害希衡,連希修都已經(jīng)入了他的誅殺名單。
可惜,事到如今,希衡還是沒有認同他的理想。
“禮陽,你要知道,要掌懲戒大權(quán)的那人,心中不能有偏好喜惡,你還未使用青天鑒,就已經(jīng)判了希修的罪,這是大忌�!�
堅持,是希衡的優(yōu)點,可對于她對立面的人來說,也會讓人感覺她鐵石心腸、油鹽不進。
禮陽深吸一口氣,他終究拗不過希衡,而是求救似的看向玉昭霽:“殿下覺得呢?”
“哦?”玉昭霽本來聽著二人論道,左耳進右耳出,并未有太多在意,沒想到禮陽倒是單單點了他出來。
他眼眸微微上挑,從希衡身上略過后,再睇望向禮陽:“你忘卻了,孤是魔�!�
他口吻冷淡,半點不關(guān)心所謂的天下蒼生:“你們談論正道,孤則是魔道,孤在此,只為一人,至于別的,孤不會給任何意見�!�
禮陽和希衡討論的正道,和玉昭霽的確十萬八千里不相干。
他唯獨感興趣的是青天鑒是否會對魔族產(chǎn)生影響,可觀此狀況看,青天鑒恐怕難以真正出世,他更不用有所掛念。
禮陽面對他的冷漠,更為心驚,恍惚了一下才想起此事不事關(guān)希衡的生死,他自然是這樣的態(tài)度。
禮陽道:“可殿下,你難道忘卻了昔日之禍?”
昔日之禍,指的是希衡之死。
禮陽認為,玉昭霽不想要希衡死,那就也該想要希衡生出執(zhí)念來才是,希衡劍術(shù)無雙,她唯一的、最大的弱點就是過于心善,甚至連死了也不奪舍他人復生。
可一旦她有了執(zhí)念,為了這執(zhí)念,她就想活,世上也無人能真正殺了她。
希衡在心中深思禮陽和玉昭霽指的昔日之禍是什么,玉昭霽卻已經(jīng)含了笑,他笑起來時,周身的冷色都要化作柔和春風,讓人忘卻了他的危險。
但春風細雨中,卻是不化的堅冰。
玉昭霽冰冷道:“孤以為,孤這個魔和她隔著正魔之別,會有許多隔閡,可如今看來,你比孤更不懂她�!�
希衡的確遭逢過大禍。
但是,遭難后要改變的,從來不該是自己的道、甚至于要催生出執(zhí)念來才算強大。遭難后真正要變的,是在意曾經(jīng)沒在意的地方,揚長補短,而不是連自己的長處也要革去。
希衡復活以來,一直便分得很清楚。
她沒有因為仇恨,無差別仇視玄清宗。沒有因為憤怒,便只將錯誤推給別人,沒有因為心善而死,便想著心惡求活。
若人一死,便全方位否定曾經(jīng)的自己,變作另外一種性格的人,這算重生還是消亡?
玉昭霽正是看透了希衡這一點,才沒有因知曉了她的死,就瘋狂到不顧她的想法。
他冷冷警告禮陽:“別一錯再錯,或者,孤說得直白一些,孤并非你的助力,別打錯了主意。”
他們的合作早就終止了。
禮陽卻格外執(zhí)拗:“是我誤會了,原來殿下并沒將昔日之事放在心里,待以后重蹈覆轍時,殿下就知曉……”
光弧流轉(zhuǎn),混沌火蓮自空中綻放,火蓮蓮瓣高速旋轉(zhuǎn),見血即可封喉。
這混沌火蓮儼然朝著禮陽而去,玉昭霽最厭的便是希衡之死,禮陽那“重蹈覆轍”四字一出口,他雖不至于殺了禮陽,但也在頃刻間動了怒意。
禮陽避無可避,只能閉目承受,俄而,一道水意自空降落,水火相撞,在空中形成七彩的虹。
希衡無意和玉昭霽爭鋒,抓住禮陽后頸的衣服往旁邊退去。
玉昭霽看她一眼,倒也并未再追加攻勢。
他只道:“他背叛你,你不殺他,是要用他?”
希衡不答,禮陽咽下心中惶恐,卻止不住眼淚,涕泗橫流:“劍君,你還救我?”
“我不知要如何報答劍君恩義。”禮陽垂首,已經(jīng)覺得自己不配,“我仍能為劍君修補天湛劍,不需劍君融殺道于劍身……”
他的確想希衡心有執(zhí)念,可如果做不到這一點,他同樣會為她修補長劍。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希衡于他有知己之義,更有提攜之恩,他從未想過害她。
禮陽的熱淚淌了滿臉,希衡不著痕跡看向玉昭霽,玉昭霽則清凌凌回望她,滿臉坦蕩。
希衡皺眉。
希衡知曉玉昭霽的心腸,他剛才特意說一句“他背叛你,你不殺他……”就是在給禮陽用攻心之計。
在希修和希衡之間,禮陽本就偏向于希衡。
這時玉昭霽對他動手,他明明背叛了希衡,還被希衡所救,心中自然而然就會被感化,徹底拋棄希修。
玉昭霽這樣做,無非是要禮陽繼續(xù)為希衡修補天湛劍。
他是浸淫權(quán)術(shù)的太子,做事已經(jīng)習慣利用,可希衡不那么認為,一句攻心之言在當下的確會促使禮陽替她修補天湛劍,還會對她感激涕零,但是,這并不是禮陽和她之間的根本矛盾。
也根本不是解決道統(tǒng)之別的矛盾。
按照玉昭霽的法子,修補完天湛劍后,禮陽和她仍然會走到對立面。
當然,玉昭霽并不在意這一點,這位殿下想的大約是事成后殺了禮陽,或者干脆囚禁他。
但,道和魔的想法是不同的。
希衡想從根源上徹底解決問題。
她清聲:“禮陽,你不必為我救你而多么感激,玉昭霽本就沒想殺你。”
玉昭霽臉色有瞬間變幻,希衡……又破壞他的計劃,他之所以橫插一手,還不是為她解決天湛劍之憂?
真是好心當成驢肝肺,玉昭霽臉色不虞,但到底沒說什么。
從一開始玉昭霽就知道,希衡有自己的想法,他心悅的是劍君希衡,她和他勢均力敵,針鋒相對,而不是他要做什么就只會聽從他意見的美人。
聽希衡這么說,禮陽的眼里卻沒有一點救命之恩被化解的如釋重負。
他只是苦澀,昔日的好友,現(xiàn)在已經(jīng)連這點瓜葛都不想和他牽扯了。
禮陽拜道:“劍他心中已有淡淡后悔,卻越不過心中對理想的追逐。
青天鑒、海晏河清、賞善罰惡……
希衡這時卻已經(jīng)道:“但我想同你做一個交易,禮陽。”她召回天湛劍,劍身如冰雪,在烈日下不見一點暖光。
“交易?劍君,你讓我做什么,我都不會推辭,你為什么要用上交易這個詞?”
禮陽幾乎要泣血,后悔幾乎要從心中跳出來。
“別急著拒絕,禮陽,聽我說完。”許是因為她此時的自稱又成了和煦的“我”
而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本君,禮陽倒是能耐著性子聽完她的話。
希衡走到火爐跟前,明亮的火光把她周身都映襯出不同往日的暖光。
禮陽的一生都離不開煉器,希衡要想解決道統(tǒng)紛爭,也必須在煉器上著手。
她面淡無波:“如今,你知道我需要恢復天湛劍,我知道你想讓我心有執(zhí)念,同意你使用青天鑒,那么,我們何不以此作為交易?”
她手掌中無聲覆起一層水色光芒,身體前傾,微微垂眸,一手按在火爐之上也不被燙傷。
火爐之中,一團火精從火爐中飛出,凝聚了地火和欲界之火,灼熱無比,是希衡提煉出的高品階火焰。
這團火精飛入她掌心,在此憩息。
希衡道:“你替我修補天湛劍,我的劍中有界,你再將青天鑒投入此界之中。如此,青天鑒可在此界中賞善罰惡,我將親歷界中,替你轉(zhuǎn)述其中的悲苦離合,如此,你就能知曉青天鑒是否應該被啟動、使用�!�
“若它適合被使用,無論我是否心有所執(zhí),都會贊同你�!�
“可是,青天鑒是險些能和天道媲美之物,放入劍君之界中,一定會引起軒然大波,屆時若有不測……”禮陽大駭,他害怕希衡回不來。
青天鑒類似天道法則,到了希衡的界中,如果希衡把法則的權(quán)利讓給青天鑒賞善罰惡,也就代表,青天鑒能成為法則,能決定希衡的生死、去留。
這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
不只禮陽,連玉昭霽也召出焚寂魔刀,打算阻止希衡。
希衡則道:“不必擔心,天湛劍內(nèi)的界主是我,哪怕我讓出法則之權(quán),我也不會死�!�
“禮陽,我們之間的分歧從幾十年前就存在,卻一直沒有真正論道,今日便是機會�!�
她將投身入界,親歷青天鑒,以天湛劍之界為餌,來見識這個令天道都惶恐的寶物。
身為修士,青天鑒這樣獨一無二的寶物,誰不想見識?
當然,禮陽背叛希衡在前,她也不會完全忘卻這一點。
她道:“同時,青天鑒入我之界,若你再動手腳,它將與你再無緣�!毕:饪梢砸越绶庥∷屗僖矡o法來到外界。
這樣,雙方都有了可以牽制對方的籌碼。
第133章
照面即死
玉昭霽一直面無表情聽完他們講話。
待講完,他手中的焚寂魔刀才脫手而出,立在火爐面前,強橫的混沌火將整個火爐都劃分在他的領(lǐng)域范圍內(nèi)。
他臉色冷然,連風也知曉避著他走,從袖邊滾過,不敢更近一步。
希衡這才想起,玉昭霽之前說起過,在魔族欲界之行中,他一定要和她一路,這不是問詢,而是堅持。
希衡頗覺棘手,她這幾日思考的東西有些多了,禮陽和玉昭霽二人瞞著的事更是在她心里悄然占了一方角落,如今她有些頭痛。
可玉昭霽只是替她按了按太陽穴,他的手有些冰涼,精通人體穴道,手指碾磨太陽穴時力道適中,更加舒適。
在希衡說話前,他又立即停下手,不著痕跡拉開二人的距離。
玉昭霽好像在暗中鯨吞和希衡間隔著的距離,逐步蠶食。他一步步讓她習慣他,一步步讓二人之間的距離變得更窄、更親密。
他道:“若是頭疼,我的行宮里有不少人可以緩解,但是希衡,我的訴求沒有變過�!�
言下之意就是,欲界之行,他必須一路,包括進入天湛劍之界。
否則,他就要以混沌火阻止希衡進入界內(nèi)。
禮陽難耐混沌火的威勢,接連退了許多步,希衡在他面前豎起一道劍影屏障,隔絕混沌火,方對玉昭霽道:“原本,我是這樣答應你的�!�
“現(xiàn)在你要說但是?”玉昭霽似乎知曉希衡的未盡之語,臉上漫然冷笑,“希衡,我不接受但是�!�
將自己界中的法則替換為讓天道都忌憚的青天鑒,這樣險之又險的法子,隨時能要了希衡的命。
這樣兇險劍走偏鋒的法子,魔都不會用,希衡這個正道卻愿意用。
魔,更為自私自利。
所以在某些時刻,那些正道中人為了信念行危棋,才更讓魔都感覺兇險萬分。
玉昭霽已經(jīng)親歷過希衡死去的三年,他再也、不想再經(jīng)歷那樣的寒冰地獄。
玉昭霽半步都不讓,擋在希衡面前,希衡平心靜氣,她知曉玉昭霽是在擔心她:“玉昭霽,我知曉你待我好�!�
她眼里波光如天湖,亮亮的水光一派澄澈,這句“我知曉你待我好”一出,玉昭霽耳廓微紅,卻要竭力做出仍然冷酷、不退半步的模樣。
她知曉他對她好,知曉他的情意……
希衡繼續(xù)說:“你是魔,青天鑒作為人族煉制出的至寶,當它成為法則時,很大概率會想要抹殺你。你進去,反而得不償失,不如待在外面,替我們護法�!�
她并不像玉昭霽那樣擔心自己的安危,所以思考問題更加全面。
“希修知曉禮陽與我有舊,為了萬無一失,他極有可能派出人來干擾我們,這時候,就要麻煩你替我們護法�!�
要么驅(qū)逐對方,要么殺了對方。
否則,希修就要如愿了。
玉昭霽此時完全能調(diào)令魔族的精銳來此護法,但他思慮再三,心中的理智終究能壓倒感情。
調(diào)令魔族精銳來,無論是禮陽還是希衡,都不會放心。
而且,如若希修親至,如今的魔族欲界除開玉昭霽和希衡,根本沒有能和希修抗衡的人物,除非玉昭霽立即調(diào)其余魔界的魔來,但顯然,修補天湛劍之事得越快越好。
他們等不了。
禮陽的狀態(tài)太差了,他一念悟道,一念又墮魔,這些年來一直在不斷內(nèi)耗。
誰也不知道下一刻,禮陽會做出什么來。
玉昭霽同意希衡的提議,禮陽也沒有異議。
柴門緊閉,玉昭霽擅毀滅,希衡則護、殺皆有,她在門口暗中布下困陣,以免有不知內(nèi)情的人前來打擾。
要修補天湛劍,普通火爐自然不夠。
禮陽存了一個“三十六天造化爐”
這造化爐是當初煉制懸倒生死壺、青天鑒之后,禮陽悟道,他的體內(nèi)自然生成了這樣一個煉器火爐。
三十六天造化爐,再配上希衡剛才提煉的火精,玉昭霽也給了混沌火種,幫忙修補天湛劍。
一切準備工作就序后,禮陽便開始著手煉制。
天湛劍被投入三十六天造化爐之中,作為劍中至寶,天湛劍被投入造化爐之中時,一陣沖天殺氣直搗云霄,除此之外,還有一道祥瑞紫氣也緊隨其后。
禮陽看得激動不已,這是他第一次經(jīng)手天湛劍這樣奇特的至寶。雖為兇兵,卻兼具仁兵之德。
禮陽將自己一身的煉器心得投入其中,他此時已經(jīng)忘卻了一切,忘卻了青天鑒,甚至忘卻了和希衡的知己之情,此時的他,只是一個一心想煉好寶物的煉器宗師。
希衡一直關(guān)注著進展,她和天湛劍心意相通,待造化爐中彩光大作時,希衡正色:“開始罷。”
她抬起手,手前出現(xiàn)天湛劍的虛影。
虛影之內(nèi),悄然出現(xiàn)一縷淡色青煙,青煙徐徐,蔓至空中一處時便消失不見,好像去了另外的界。
希衡道:“取青天鑒來�!�
禮陽將青天鑒交給她,希衡看著他:“你看好,在界之中,我唯一留的規(guī)則是時間,黃粱一夢,醒時長嘆,除開時間流逝不同外界一樣,其余的一切規(guī)則,全交給青天鑒�!�
說完,她動手除去之前界中的規(guī)則。
禮陽看得格外心驚,但這本就是他和希衡商量好的,如今的他也沒有立場讓希衡停手。
玉昭霽更是一言不發(fā),他和禮陽不同,禮陽搖擺不定,既要這樣又要那樣,會因為選擇而痛苦,玉昭霽永遠不會。
他只是灼灼地看著希衡。
天湛劍虛影中,光芒大放,界門大開,這道光暈投射到希衡身上,留下圣潔的光芒,她沒有猶豫,直飛入界中,消失在原地。
趁著界門未完全關(guān)閉,玉昭霽問禮陽:“懸倒生死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