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玉昭霽不動聲色捏著懸倒生死壺，衣下的手臂已經(jīng)漸漸出現(xiàn)蒼鱗，但他一直極穩(wěn)地抓住懸倒生死壺，周身燃起混沌火。

    混沌生萬物，混沌火也有同樣功效，此刻混沌火化作山川日月，才托住懸倒生死壺內(nèi)的一片天地。

    禮陽看得心驚膽戰(zhàn)，他在魔族欲界多年，第一次碰見這樣的大魔。

    玉昭霽此時游刃有余看向懸倒生死壺壺內(nèi)，也就是剛才禮陽一直看的地方。

    懸倒生死壺能起死回生，壺內(nèi)自有一界，這一界能跨越生死、能穿梭時間，化腐朽為神奇，而世間雁過留痕，這一切終究都會在懸倒生死壺中的冥河水內(nèi)留下印記。

    玉昭霽看見冥河水不斷迭蕩，碰到懸倒生死壺壺壁，又往回縮。

    在這一來一往中，冥河水漸生霧氣，待霧氣散開，玉昭霽便看見了當(dāng)初凌劍峰上的一切。

    他看見一個身負(fù)重傷的白衣劍君，被自己親手培養(yǎng)出的徒弟偷襲所殺。

    她死時，一身白衣染血，比天上的紅霞還要絢爛，蕭瑜風(fēng)站在她面前，手持白圣劍，劍身上染著血。

    白圣劍自有靈性，殺死希衡后，劍身不斷嗡鳴震顫，蕭瑜風(fēng)則死死握住白圣劍，他的手抖得實在太厲害了，理智全都喪失，只剩下本能。

    他的本能就是希衡教他的，劍修無論在任何時候，都要掌控自己的劍。

    他拼命掌控自己的劍，等到希衡徹底死去，尸身都涼透了幾個時辰，蕭瑜風(fēng)才從那樣的麻木、冷血中回過神來。

    他的手垂下，白圣劍啪嗒掉落在地，喃喃：“師尊、師尊�！�

    蕭瑜風(fēng)跌倒在地，他在鮮血染就的泥里爬過去，口稱著師尊：“我以為你能……”

    蕭瑜風(fēng)的話沒有說完，便痛苦到接近失語。

    玉昭霽很厭惡蠢人，蕭瑜風(fēng)這樣看不清自己心意、恩將仇報，還沉溺于悲苦過往的蠢人是他最厭惡的一種。

    可現(xiàn)在玉昭霽卻專注、認(rèn)真看著懸倒生死壺中的一切。

    希衡的死有問題。

    他觀察入微，沒有放棄一點毫厘處，他的眼甚至清明逡巡過地上飄落的花瓣、每一滴滴落在地的鮮血。

    玉昭霽也自然沒有錯過蕭瑜風(fēng)真正殺死希衡時，眼中瞬閃而過的驚訝，雖然很快就被仇恨淹沒。

    以他的修為根本殺不死希衡，哪怕是在希衡身受重傷的情況下，她的死亡有一個很蹊蹺的地方——天湛劍劍靈。

    天湛劍自劍身有隙后，一直被希衡溫養(yǎng)在自己的劍府之中。

    蕭瑜風(fēng)殺希衡之時，天湛劍劍靈絕對能擋下這一擊，但是天湛劍沒有，這只能說明，有另外一名修為極高、卻不方便露面的修士一直在暗中幫助蕭瑜風(fēng)，并且壓制了天湛劍。

    玉昭霽冷冷注視這一切，想看清那到底是誰。

    可自始至終，那人都沒有露面。

    他利用蕭瑜風(fēng)殺希衡，好像只是為了殺希衡，不想從中得到一點好處。

    這怎么可能呢？世間一切殺戮，都是為了達(dá)成自己的目的。

    否則誰吃飽了撐的和一個劍君為敵，而且希衡背后還有整個希家。

    玉昭霽目不轉(zhuǎn)睛，不放過一點錯漏處，漸漸，花殘水動，凌劍峰周遭空氣細(xì)微波動。

    玉昭霽只能從這波動中知曉，有人改動了這一方的界，他修改了這里的規(guī)則、甚至能夠抹除一些東西。

    玉昭霽不知曉對方修改的是什么，但大致能夠猜出，也許和希衡的記憶有關(guān)。

    否則，希衡復(fù)活后，以她的敏銳程度，一定會知曉殺她的人不只蕭瑜風(fēng)。但玉昭霽不太清楚，這個人為什么要費心思改希衡的記憶，難道他提前知道希衡要復(fù)活？

    若知道希衡能復(fù)活，他直接抹殺她的靈魂也就是了。

    這些迷霧縈繞在玉昭霽心中，緊接著，冥河水中的回憶又過了一段時日。

    玉昭霽看見了自己。

    那時的自己，聽說華湛劍君隕落的消息，卻并不相信。

    他親上玄清宗，的確沒了希衡的氣息，又在深夜踹翻了玄清宗供著的歷代真君靈位，其中華湛劍君那道靈位實實在在刺激到了玉昭霽。

    玉昭霽袖內(nèi)流瀉出混沌火，火勢燒上靈牌，自希衡的靈位開始，其余所有靈位都被燒滅得一干二凈。

    玄清宗的長老們哭爹喊娘出來救火，害怕混沌火燒沒了玄清宗的靈脈。

    玉昭霽看著他們搶救靈位的樣子，只覺得可笑。

    宗門的發(fā)展在于活著的人，玄清宗宗主外寬內(nèi)忌，別人活著時，他害怕別人爭搶他的位置，等別人死了，卻又做出仁善的模樣。

    這里是修真界，名聲什么用也沒有，他要玩這勾心斗角的一切，還是轉(zhuǎn)世投胎去凡界，玉昭霽陪他好好玩吧。

    他召出焚寂魔刀，貼著玄清宗宗主的經(jīng)脈，就要生剖了他。

    第129章

    魔沒了韁繩，實在是可怕的事情

    玄清宗宗主是正道執(zhí)牛耳者之一，也是一名劍修。

    他家累世淵源都是劍修，玄清宗更是屹立于天地之間，薪火相傳，不知為多少弟子傳了道。

    玄清宗宗主薛奪，從來就享盡眾人稱贊，他打理宗門、寬嚴(yán)相濟(jì)駕馭弟子，比起其余大能修士不成器的孩子，薛奪從來都是天之驕子，不同于一般修士。

    他自視甚高，從高處俯瞰這些修士時，也能生出慈愛心腸。

    但是，當(dāng)天驕的泡影被打碎時，薛奪也會生出嫉妒心。

    希衡。

    劍君。

    薛奪家累世的劍修，當(dāng)然知道劍君有多難得。

    修士入元嬰以后，能真正勾連天地，而修士和天地之間最磅礴、最直接的勾連就是靈力，所以許多修士都是以靈力結(jié)嬰，以靈力結(jié)嬰者稱為真君。

    世間只有法修才是真正修靈力的、堂堂正正的真君。

    可是別道太難了，諸如刀劍兵戈，本就是死物兇兵，修士要以死物兇兵來沖破元嬰，多么艱難，大多數(shù)修士都會先以靈力結(jié)嬰，做個過渡。

    所以，真君易得，劍君難尋。

    薛奪當(dāng)初三十歲結(jié)嬰，天才之名響徹修真界，直到希衡出現(xiàn)，她七十歲才結(jié)嬰，但那又如何呢？

    除開能飛升的老怪外，她是唯一一個劍君。

    薛奪認(rèn)為有一句話說得不錯，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他和希衡同修劍道，自然是要比個高下的。

    起初，薛奪是用堂堂正正的手段比試，希家是儒修世家，希衡身為劍修，是無法在儒修世家大放光芒的。

    在儒修世家，她無法傳道，更有許多儒修的規(guī)矩。

    所以，薛奪盛情邀請希衡進(jìn)入玄清宗，也算天公作美、因緣際會，希衡果然因為半師之誼入了玄清宗。

    第一次時，薛奪找她比劍。

    薛奪勝。

    薛奪笑得漫然，劍君之名又如何？不過一個稱謂而已，最后還不是他贏？

    可是時光如韶華，匆匆不留人，希衡的進(jìn)步太快了，等薛奪一次外出回宗時，看見凌劍峰上紅霞漫天，鸞鳥齊聚，他以為是誰進(jìn)階，袖手前去看。

    卻見到是希衡在練劍，她練劍時如和山川天光融為一體，分不清哪里是劍影

    ，哪里是清光。

    到后來，鸞鳥的清鳴甚至和劍氣落下時的聲音像呼應(yīng)，此劍無劍招，隨心所欲時便達(dá)到天人合一之境。

    薛奪恍然，倒退一步，等反應(yīng)過來時，四肢百骸都升起劇烈的恥辱。

    恥辱。

    他剛才居然生出不敢攝其鋒芒的退意，對一個劍修來說，還有什么比這更侮辱人的呢？

    薛奪死死看著杏花林中的劍修，最終也沒有提出和希衡比試的要求，他拂袖轉(zhuǎn)身，之后便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的修煉，想要有朝一日，徹底將希衡踩在腳下。

    可是，這也未能如愿。

    在他暗中憋著勁兒修煉時，希衡卻已經(jīng)提劍出去斬殺妖龍、誅惡除邪，她在上面花了不少時間，凌劍峰上一年大半日子都見不到她。

    有一日，薛奪出關(guān)，他換上宗主的乾坤日月大袖服，拿上誅天劍，就要去凌劍峰時，卻看到希衡一身鮮血從外飛回來。

    她冷然站在云端，周身鮮血已經(jīng)看不出衣服本來的顏色，身后墜著幾個人，朝她說什么。

    風(fēng)中遠(yuǎn)遠(yuǎn)傳來魔、妖、害人、伏誅的話。

    希衡一直眉目平緩，時而回他們幾句話，云霞初開，清風(fēng)蕩開滿目紅霞，她身上的血和冷色如來自兩個極端，矛盾卻又奇異融合在一起。

    薛奪忽然就覺得沒意思。

    沒意思至極。

    他在這里日復(fù)一日修煉，生怕被希衡趕超，她卻全然不在意那些，還有閑心把時間浪費在那些無謂的事情上。

    那些小事，自是有人做的。

    這世間天賦高者修習(xí)，攀登巔峰，他們只需要維持世間秩序，那些小事有的是人做，希衡卻這樣看不清。

    薛奪覺得她看不清，可另一方面，一股更深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屈辱包裹了他，他覺得自己的拳頭都打到了棉花上，他在這里用盡心機(jī)想著將她踩在腳底，可她完全沒有把這當(dāng)成一回事。

    薛奪自此之后就極端了。

    他操縱著玄清宗其余真君，只要稍微用點手段，那些真君自然會按照他的想法做事、排擠她。

    在灰色人間，至清本就是一種大罪。

    可是沒想到，她死了。

    薛奪身上的乾坤日月服還是那樣正氣凜然，誅天劍被混沌火燒得通紅，玉昭霽踩在誅天劍上，鞋履殘忍碾過這柄修真界赫赫威名的劍。

    他心中的劍死了，這些劍怎能獨活？

    全都去死吧。

    焚寂魔刀輕巧剖開薛奪的經(jīng)脈，一瞬鮮血便噴濺開來，玉昭霽唇角微揚，卻一點真切的笑意都沒有。

    薛奪在迷離的火光血色中看清了他的臉，魔族太子，魔族向來是瘋狂的，可今日這位太子殿下，他的瘋狂中含著痛。

    一道花火直竄薛奪的天靈蓋，他忍著痛，一激靈，居然也瘋狂笑了：“本君、還以為、華湛劍君真是一點污濁也沒有�！�

    他的經(jīng)脈就像剝筍般被剝開，血肉綻放，薛奪看著玉昭霽那張過于俊美的臉，他一笑，唇齒間全是鮮血：“原來，她暗中也和魔茍且�！�

    魔族太子和她的恩怨，他聽過一些，以前他也以為只是簡單的正魔之爭，可沒想到今日看到玉昭霽，他才知道不是那樣。

    彼時的玉昭霽手一頓，他不喜歡自己的動作被打斷，刀身便一斜，砍下來了薛奪的手。

    混沌火在薛奪的傷口上跳躍、燃燒，玉昭霽定定看向薛奪，他神色間好似沒有了怒意，薛奪卻知道，他在想怎么殺他最殘忍。

    光弧倒轉(zhuǎn)、鮮血漫灑，漆黑的焚寂魔刀直直插入薛奪的肩膀，混沌火稀釋后，蔓延入他的脖子。

    薛奪無法呼吸了，他此生都沒受過這么殘忍的刑罰，那火焰……比魔更惡。

    “殺、了、我�！�

    玉昭霽卻碾上他的喉嚨：“不會殺你�！�

    他想到對薛奪最好的辦法了。

    薛奪連死去的希衡都不能容，心胸狹隘，玉昭霽就不信在這漫長歲月里，希衡沒有恨？

    他要用恨意，親自促使希衡復(fù)活。

    玉昭霽在薛奪體內(nèi)種下混沌火苗，便一腳將他踹開。

    什么蕭瑜風(fēng)、溫雨勉這些人，全被玉昭霽標(biāo)成了引起希衡恨意的工具。

    他甚至去過希家，拿走了希衡的舊物，只為喚魂，可是，從來沒有成功過。

    玉昭霽只能與棺同眠，他的修為越來越高，卻沒有一點喜悅之感，直到，他查到了禮陽的存在，知曉天地間誕生過懸倒生死壺這樣的奇物。

    于是，玉昭霽走過千山萬水，尋找被天道排擠的禮陽。

    他已到刀皇之境，守山人尚且能一刀斬之，魔族九界全部一統(tǒng)，但是，他心底的魔性卻越來越重。

    最后，玉昭霽在魔族欲界找到了禮陽。

    其實禮陽在欲界，也聽人說起華湛劍君隕落一事，他極想離開欲界，用懸倒生死壺救她，可是，他遭受天道排擠，如今已經(jīng)無法離開欲界了。

    他更是不知道找誰幫希衡，聽說魔族的太子殿下認(rèn)識希衡，可是他們是敵人。

    而別人，更是根本無法離開欲界。

    禮陽被困住、玉昭霽則滿世界亂找，他本就是想掀起修真界戰(zhàn)爭的大魔，希衡一死，他的強勢、冷漠、魔族本性全部顯露了出來。

    魔，沒了韁繩，實在太可怕了。

    魔族九界的反臣全都以最酷烈的刑罰死去，修真界如黑云壓城，他隨時能兵發(fā)顛倒乾坤。

    直到三年后，玉昭霽找到禮陽，一切才有了轉(zhuǎn)機(jī)。

    禮陽起初不解這位殿下來這里干什么，他是希衡的死敵，他來找他能有什么事情？

    這么多年，玉昭霽身上的威勢越發(fā)深重，一統(tǒng)魔族九界的殿下，已經(jīng)到了別人不敢直視天顏的地步。

    可玉昭霽見到禮陽，第一句話是：“救她。”

    風(fēng)雪掩柴門，他肩上落滿了雪，眼中有些許血絲：“孤已經(jīng)知道你和她曾是知己，現(xiàn)在，孤給你機(jī)會救她，你讓她活過來�！�

    禮陽那時哆嗦著唇，他喜出望外，卻不敢相信死敵會救希衡。

    “殿下，我哪有這個能力……”他還在推脫，想試探玉昭霽。

    玉昭霽卻已經(jīng)厭煩透了這些來往試探、爾虞我詐，希衡死后，他厭惡極了這些事。

    禮陽被一雙滿是風(fēng)雪的手掐著，抵入柴門之中，玉昭霽以手為刀，抵住他的脖子：“孤讓你救人，成，孤替你尋天材地寶供你煉器，敗，你死無葬身之地�！�

    他不想試探，只給生死兩條路。

    此事就這么敲定下來。

    之后，才有了玉昭霽帶走希衡的尸骨，在寢殿中行復(fù)活術(shù)之事。

    他的復(fù)活術(shù)失敗了，希衡無法因恨復(fù)活，但禮陽的懸倒生死壺成功了，這樣的天地奇物，能由死復(fù)生、穿梭時間，整個世界為之顛倒。

    魔族欲界。

    玉昭霽看完整個過程，他不發(fā)一言，但是手卻一松。

    懸倒生死壺轟然倒地，落在地面，撞出一條深深的裂縫。

    禮陽也神思恍然，誰能想到呢？

    他煉制的懸倒生死壺，救的第一個人是自己，第二個人是他的至交好友華湛劍君。

    難道天地奇物，反而會帶來不幸嗎？

    禮陽不認(rèn)，他想和玉昭霽商量一個事情，可剛一開口，玉昭霽卻旋然離開，墨發(fā)在空中揚起一道弧度。

    希衡，他想見希衡。

    第130章

    希修之局

    柴門深深，枯葉落滿院內(nèi)。

    玉昭霽踩過枯葉，直奔希衡而去。

    枯黃的落葉從他發(fā)間、袖上拂過，生命消逝的色彩就是這么破敗，讓他想到死后的希衡。

    她就那么躺在血泊中，雙手交臥，再無以往的生機(jī)，希衡一直是冷的，但她活著時，如外冷內(nèi)熱的玉，光華自蘊，當(dāng)她一死，就成了寒天雪地中的冰雕，一點溫度都吝嗇給予。

    哪怕在她面前燒了玄清宗、毀了宗主薛奪，她也懶得睜開眼睛。

    玉昭霽想見希衡，見到活生生的希衡，落葉沙沙作響，他穿過院落，看見正坐在正堂屋內(nèi)的希衡。

    她面前擺著幾只玉簽，幾長幾短，正專注看著桌上的玉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