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江心畫舫中，倏忽傳來琴聲。
這琴聲婉轉(zhuǎn)流瀉而來，如相思水長、又似流波攬月，窈窈間便是情音，說不盡道不明的溫柔。
希衡身上的欲也隨琴音而碎玉般碎裂、消弭。
能夠以琴音凈化欲界之欲的是？
玉昭霽。
希衡抬眸望去，畫舫琴堂之中，冰簾微動，玉昭霽坐在焦尾琴后，他很擅琴，手下的琴聲堪稱當(dāng)世之絕，清風(fēng)拂軫，春柳當(dāng)軒，如天上謫仙飄然至水波上。
聽這樣的琴曲，還能凈化欲界之欲，無疑是種享受。
可希衡也記得，上次她無意間聽到玉昭霽撫琴，他將混沌火置于琴聲之中，琴聲落、混沌火出，焚天滅地、滿是凌厲至極的殺意。
和現(xiàn)在的溫柔琴曲大相徑庭。
畫舫靠岸，逼近希衡。
“上船一敘，希衡。”玉昭霽堪稱溫柔道，此時的他更像翩翩公子，褪去掌權(quán)者的冷酷殺伐。
第111章
溫柔體貼的太子殿下
魔皇統(tǒng)攝魔族九界。
可如今的魔皇，早就在一次宮變中“退隱”，如今掌握魔族實權(quán)的是太子殿下玉昭霽。
魔族欲界自然也有太子行宮。
仔細看，江心的畫舫風(fēng)帆通體漆黑，卻用特殊的涂料做了印記，希衡以前也許不知曉這印記是什么意思，現(xiàn)在卻知道，這是玉昭霽的異獸真身太陽燭照的符號。
風(fēng)動，江波微皺，畫舫悠悠。
魔仆們恭敬伸出手，遵循玉昭霽的吩咐請希衡上船。
希衡抬眸看向畫舫，玉昭霽為何忽然出現(xiàn)在魔族欲界？
她和玉昭霽多年交情，既稱得上亦敵亦友，也稱得上生死之交，他邀請她上船，她自然沒有不應(yīng)之理。
希衡上船。
魔仆們帶著她穿過精美畫舫，繞過冰簾，來到玉昭霽所在的琴堂。
琴堂中有悠悠水香，玉昭霽不喜香料、也不喜花草瓜果香，琴堂內(nèi)只以玉匣盛了天池清水，再以冰管流動這些清水，形成環(huán)繞流動之態(tài)。
希衡到琴堂內(nèi)，玉昭霽屏退魔仆，讓他們?nèi)ネ膺吅蛑?br />
“希衡，你這是第一次來魔族欲界？”玉昭霽問。
“的確，我很少涉足魔界。”希衡來魔界的次數(shù)確實不多，這方天地太廣袤，道也太深奧，她只來過魔界幾次。
希衡不知玉昭霽問這話是什么意思。
現(xiàn)在的玉昭霽讓希衡有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
他褪去掌權(quán)者的殺伐、要拿空天印時的目的性，如拉家常般和希衡說話，毫無侵略性，像是真正雅致淡然的世家公子，琴堂擺設(shè)、畫舫絕俗，無不顯露出他的品味。
這是希衡、玉昭霽第一次如此平靜、淡然地相處。
沒有妖魔在側(cè)，沒有危機四伏，就像一個最平常不過的晴朗午后，聚在一起聽琴、賞景。
希衡反倒有些不習(xí)慣：“你……”
“覺得孤很奇怪？”玉昭霽長睫輕斂，“孤也不是一直要忙魔界之事，空天印已拿到，沙華魔界、般若魔界等已經(jīng)收回，這才是孤休息時的模樣�！�
撫琴游湖、陶冶情操。
總之……他不只是會殺人的魔，他和希衡本就有許多共同點。
希衡頷首，他自然可以休息，休息時不這么殺伐果斷，顯得溫和雅致，倒也正常。
玉昭霽執(zhí)起一個玉質(zhì)鈴鐺，輕點兩下，門外魔仆們魚貫而入。
他們都穿著魔族服飾，眼觀鼻鼻觀心，半點不敢亂看。
手中舉著托盤，上邊則是一道道菜肴。巧手的魔仆無聲將焦尾琴、琴案、琴凳等收走，將琴堂布置一番，成為臨時的用餐之地。
一道道菜放入案上，并不是多到連盤子都放不下，一切都剛剛好。
希衡的目光落到精美的菜肴上。
魔族欲界的水、空氣、泥土中都有欲，這些食物中同樣含有欲，但是，有一些不同。
玉昭霽見她這么快就明悟：“希衡，看出來了么？來到我魔族欲界的人，想要不沾一絲欲是不可能的。”
“就如生活在哪一界，就要呼吸哪一界的空氣、水，拒絕融入一界的人，只會被此界排斥�！庇裾鸯V不需魔仆服侍，屏退他們。
“魔族欲界對于排斥的人，會傾盡所有誅殺。所以，你需要吸收適量的欲，少量即可，既不干擾你的判斷、無法熔斷你的理智，又不會讓你被欲界排斥，這才是在我魔族欲界生存下去的方法�！�
希衡聽著玉昭霽將魔族欲界的秘辛隨口說出。
“你這么輕易告訴我？”她覺得不妥，開口詢問。
玉昭霽則并不在意這所謂的秘辛：“以你之智，你早晚會發(fā)現(xiàn)，孤告訴你也沒什么�！�
“何況，希衡，難道在你眼里心中你和孤唯有正魔之別，而無相處之情嗎？孤和你不知共歷過多少生死，相互幫扶過多少次�！�
玉昭霽倏然凝望希衡，眼中的溫柔沒有化開，卻也多了另外的意味：“孤和你共歷過這么多次生死，孤如今偏心于你，想讓你在魔族欲界過得好些，何人敢來指摘？”
誰會去指摘魔的偏心？
魔界之主為和自己同生共死過的心愛之人大開方便之門，有何不可？
玉昭霽經(jīng)過和守山人那一遭對話，再度明悟自己對希衡的感情。
他心慕希衡，對她好是一件多正常的事情？
難道還要再打著對手的旗號，找無數(shù)理由來遮掩？這樣的確會迷惑希衡，但也會讓她永遠不明晰他的想法，一輩子真正拿他當(dāng)對手。
“如今案上的菜色，已是魔族欲界最溫和的食物，分別含有水陸空之物，你食用后，在吃食上可不懼魔族欲界侵染�！�
玉昭霽斟酒兩杯，清冽透明的酒液滿入杯中，他遞一杯給希衡，舉杯相碰。
主人相敬，客人定當(dāng)陪從。
希衡喝下酒液，酒液初初入口極甘醇，咽入喉嚨后辣如烈火，是極難得的美酒。
見她似乎喜歡，玉昭霽還要和她再喝。
今日的太子殿下，溫柔體貼得太過分了。
希衡能理解，但尚且有些不太適應(yīng)，她并不貪杯，婉拒玉昭霽要再給自己斟酒的動作。
玉昭霽被拒絕了，也不惱：“是孤考慮失當(dāng)，酒液能催欲，你初入欲界，恐怕還不習(xí)慣，不能貪杯多飲�！�
他并非只嘴上說說，命魔仆將酒取下。
希衡：……
見玉昭霽行云流水的動作，希衡的確不習(xí)慣。
不是不習(xí)慣欲界的酒，而是有些不習(xí)慣此刻的玉昭霽。
從理智上來說，希衡知曉玉昭霽定然有溫柔雅致的一面，他是魔族太子，而不是經(jīng)受過多磨難、對生活失去希望、想要報復(fù)一切的殺人魔。
殺意之下，雅致才是他的底色。
但從直覺來說，希衡格外不安。
像是有什么弦脫落，不再是原來的曲調(diào)，明明危險卻又要裝作無害。
希衡對危險有強烈、敏銳的直覺，此刻她不安之下，手指在桌下輕點，最終仍然開門見山：“多謝殿下今日盛情相邀，殿下此刻本不該在魔族欲界，為何忽然在此？”
“殿下邀我，是為何事？”
一口一個殿下，看來她實在緊張了。
玉昭霽神色不變，并未婉轉(zhuǎn)迂回：“孤來此，是為尋你�！�
希衡倏然抬眸，周身警覺大作。
“尋你，則是為讓你休息�！庇裾鸯V仿佛沒察覺到希衡的警惕一般，“希衡，你太累了。你難道想接連經(jīng)歷鬼墟幻市、殺徒、妖族三關(guān)后再闖魔族欲界，直至誅殺妖族二皇子？”
“劍也會累�！�
“孤進入欲界前說過你需要休息，如今便是為讓你休息而來。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天下之大，何處不是好風(fēng)景？”
他看著希衡，一字一頓道：“若為一些事，將自己繃得太緊，錯過路上的人和事，誰能為你彌補遺憾？你能為蕭瑜風(fēng)彌補遺憾，何人能為你彌補？”
這話，既源于玉昭霽的嫉妒私心，也源于真心。
他不只說給希衡聽，也說給自己聽。
若他擔(dān)憂表露情感嚇到希衡，招致她離開就裹足不前，將關(guān)系徹底定格在亦敵亦友，阿將來他必定抱憾終生。
第112章
他才是最適合她的人
畫舫行于碧江之上。
碧波蕩漾，陽光一照，清澈柔和的水光便從下而上，斜斜照耀在玉昭霽臉上。
他眼中瀲滟清光，琴堂典雅不凡，最后定論：“而遺憾，向來易成修習(xí)者的心魔�！�
無論人、魔，也許終其一生都在汲汲追求、想要彌補當(dāng)初的遺憾。
渴求力量者，心里一直住著一個當(dāng)初脆弱的自己�？是笾翆氄撸�(jīng)經(jīng)歷過奪寶失敗
、或者因為寶物被壓一等、為人所傷的痛苦。
希衡靜靜聽玉昭霽所言，玉昭霽今日的言論其實已經(jīng)近乎和她論道。
誰說修魔者不能同修道者論道？
無論魔、道都想證得大道，只是修習(xí)路徑的不同。
在畫舫中，希衡身上的雪衣暈著波光，她一舉一動，都似乎纏繞著水蘊。
“是我的疏忽�！毕：庹曌约阂驓⑼揭鹦木w波動、在此事上急躁冒進的缺陷。
她輕按眉心：“修習(xí)者應(yīng)專心于修習(xí)，卻不能眼里只有修習(xí)，行善、復(fù)仇亦是如此。”
“就如行善，一個一心只做善事、無暇顧及自己之人，未領(lǐng)略過世間繁華、蕭瑟，她的善從何處而來？”她道，長睫微斂，清澈的目中沒有躲閃，她自省自己、也反思一切。
希衡一路行來，她太忙了，忙得連軸轉(zhuǎn)誅妖龍、除惡邪。
其中有家學(xué)淵源、希家君子門風(fēng)的緣故，也有她自己的選擇。
她踏遍修真界的山山水水，在和邪魔正道打交道的過程中，不斷豐沛自己，這是“好處”
可“壞處”也是她實在太忙了。
本該領(lǐng)略的風(fēng)光她沒領(lǐng)略過，她很少去魔界、妖界，年少成名、毓質(zhì)名門、風(fēng)光霽月……種種希衡身上的特性其實足以讓她活得悠閑自在，但都沒有。
江離厭等人和宜云真君越走越近，也許也是因為希衡和宜云真君完全不同。
一個無私，一個自私。
一個清冷端莊，一個放縱不羈。
這里不談二者好壞，只從親近的角度來說，有的人會下意識喜愛和親近者相反的人。江離厭等人在內(nèi)心深處全都崇敬、敬仰著希衡，卻又因為聚少離多，覺得她疏冷。
當(dāng)出現(xiàn)一個和希衡完全不同的宜云真君，他們自然而然就會好奇。
希衡回憶往昔種種，最后道：“只有見過世間一切丑惡、美好、繁華、蕭條仍選擇行善問道，才是真正的正道。”
正道和行善，不是空中高高在上不接地氣的樓閣，而是淤泥中生長出的純白之花，是無邊黑暗中皎潔的月。
希衡心境略微變化，更加凝實。
天地間，一股無上道韻再度加諸在她身上，繞著她的袖子、周身，她沐浴在道韻之中，恍如天上之仙。
玉昭霽靜靜等希衡領(lǐng)悟完畢。
江邊的欲界人、魔全都被這股道韻吸引，張望過來，玉昭霽周身爆發(fā)出魔息，不客氣地碾壓過去。
在這股毀天滅地的魔息之下，那些魔、人全部收回視線，不敢再窺伺這里。
太子殿下……
欲界認識玉昭霽的畫舫圖案的魔面色變化，心知此地不能再待。魔族太子殺伐果斷，冷心冷情，是所有魔的共識。
那么，能讓太子護法的人是誰？總之不是善茬。
先溜為敬吧。
希衡領(lǐng)悟完，就見玉昭霽一直靜坐在她對面，表情平靜，沒有一點不耐煩。
見她睜眼，玉昭霽道：“菜涼了。”
他喚來魔仆，讓魔仆將菜撤下，換新的來，魔仆領(lǐng)命而去。
希衡被他的溫柔弄得心中有萬般猜測，卻不敢輕易問出口：“多謝你，若非你之故，我恐怕還陷在急躁之中。”
“你我之間，不必言謝�！庇裾鸯V淡淡道。
希衡在這樣平靜的氣氛中，有些不自在。
她的手下意識撫摸早空了的酒杯，白色的酒杯小巧精致，希衡需要找些話說，沖淡現(xiàn)在的氣氛。
她深吸一口氣：“玉昭霽，你呢？人皆有遺憾，你的遺憾是什么？”
是你。
不，不是遺憾，玉昭霽會傾盡全力同她在一起，那是他要抓住的長月，而不是可悲的遺憾。
玉昭霽本無遺憾，但他想和希衡敞開心扉說話，便聊了聊魔族皇族的過去。
“父皇風(fēng)流好色，母后生下我后，因為異獸真身并不太顯，父皇不認為我會是合格的皇儲�！彼淖苑Q已經(jīng)變成了我，不再稱孤道寡。
“后來，我有了許多的兄弟姐妹。”
玉昭霽的異獸真身是太陽燭照，可是太陽燭照無形，因此他出生后，魔皇認為他不過是連異獸真身都沒有的皇子。
那是一條殘酷血腥的路。
玉昭霽一路誅殺兄弟叔伯，囚了魔皇用來有另外的用處，用很短的時間掌控了魔族。
希衡聽這些往事，沒有淺薄地安慰玉昭霽，而是靜靜聆聽。
她讓人送來酒，同玉昭霽共酌。
玉昭霽也趁機問希衡，蕭瑜風(fēng)在她心中究竟是何位置？
一個蕭瑜風(fēng)，就讓玉昭霽耿耿于懷至此。
玉昭霽看不上蕭瑜風(fēng)，卻厭惡他曾是希衡的徒弟，若希衡不殺蕭瑜風(fēng)，其實玉昭霽也為他準(zhǔn)備了許多死法。
他殺一個對希衡意圖不軌的孽徒，甚至都不用擔(dān)心希衡和他反目。
希衡喝下一杯冷酒，蕭瑜風(fēng)的位置么？徒弟。
只是這個徒弟心境不穩(wěn)，希衡對他難免多關(guān)注幾分，蕭瑜風(fēng)曾經(jīng)也的確很乖。
他曾在杏花樹下釀酒，“師尊酒量不佳，但弟子釀的這些酒都不醉人，等將來挖出來，必定醇香無比�！�
他也曾給希衡送自己親手編造的螞蚱、花朵，也曾在希衡除邪時“不自量力”擋在她身前。
師尊如父母，這讓希衡如何不看重蕭瑜風(fēng)？
她說起這些曾經(jīng)，玉昭霽表面神色不變，卻幾乎要將酒杯捏碎，他周身魔壓陰沉，極力調(diào)整心緒才不讓自己顯得冷酷無情。
玉昭霽絲毫不為這種師徒情感動。
他只覺妒忌、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