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指尖微動,
撫過被她故意畫大,形狀也畫得十分夸張的鈴鐺。鈴鐺下方寫著:林樂允。羽毛下方寫著:段子羽。
而紙鳶其他地方有寫李驚秋、段馨寧、陶朱、今安在等人。
正因為這個紙鳶畫滿圖案、寫滿字,
所以遠遠看起來不好看,
甚至說得上丑。不過近看能感受到另類的美,
丑到極致的美。林聽做的紙鳶和她繡的帕子很相似。
段翎摸著紙鳶,
心想,他們明天沒法一起去城外放紙鳶了。
他放好紙鳶,
回到林聽身邊,
俯身下去握住她發(fā)涼的手,十指相扣后,
再次將臉貼到她臉上。
過了會,一滴溫?zé)岬乃従彽貜亩昔岬哪樎涞搅致牭哪樕稀?br />
潮濕、熾熱。
林聽卻感受不到。
半個時辰后,
段翎喚仆從拿微涼的水進來,
為林聽褪衣沐浴,將她抱回鋪著厚被褥的床榻,
再用她的水沐浴,跟以往并無不同。
沐浴完,段翎也上了床榻,掀開被褥,將林聽的尸體摟入懷里,還將她雙手分開,放到自己腰間,看著像她也在回摟著他。
段翎抱著林聽的尸體睡到半夜,醒了,睜開眼的一剎那,眼睛瞬間染上屬于深夜的昏暗。
她紋絲不動,他不習(xí)慣。
段翎下床,沒有披上外衣就推門出去。大雨停了,院中的青石板道濕噠噠的,他赤足踩過。
地面殘留的雨水弄濕了段翎雙足,他走到大樹底下,仰首看還沒干的祈福帶,看了半晌,產(chǎn)生想將它們?nèi)砍兜舻哪铑^。
他抬起手,抓住正上方的一條祈福帶,卻遲遲沒扯掉。
段翎想到了林聽爬上大樹掛祈福帶的畫面,不由自主松開了手,去找她系的那條祈福帶。
可他哪怕記得林聽系祈福帶的位置,也找不到。
找到后面,段翎雙足被大樹底下的石頭刮破,雙手被大樹上面的樹枝刮破,血滴落,與地面的雨水融合到一起,顏色變淡。
他還是找不到。
*
林聽死后的第一天,需要報喪,以便旁人來段家吊唁。
靈棚搭在堂屋里,周圍的紙扎和白幡隨風(fēng)而動,嘩嘩啦啦地響。還沒合上棺蓋的棺材擺在中間,前方的祭臺堆滿了供品。
馮夫人和李驚秋站在棺材前,眼底倒映躺在棺材里的林聽。
即便天亮了,靈棚里的蠟燭也常亮著,還有長明燈,光線看似柔和溫暖,卻溫暖不了林聽。
李驚秋至今還不能夠接受自己的女兒死了,上半身越過棺材,趴在林聽已經(jīng)被整理過的尸體旁,一聲又一聲地喚她,嗓音沙啞。
馮夫人轉(zhuǎn)過臉落淚。
雖說馮夫人一開始是因為覺得段翎喜歡林聽,不想自己兒子孤獨終老,所以才有意接近她的。但馮夫人和林聽相處不久后,打從心底里喜歡上這姑娘了�,F(xiàn)在親眼見證她死,怎能不難過。
要怪就怪命運弄人。
馮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淚水,看向段翎。段翎坐在棺材旁邊,沒什么表情,也沒落淚,似無悲無喜。他身穿喪服,手拿著紙錢,面前是燒紙錢的喪盆。
一張張紙錢在喪盆里被火舌吞沒,一眨眼便從紙變成灰燼。
段翎抬頭朝外看。
昨天瓢潑大雨,今天碧空如洗。掛在院中的祈福帶又重新隨風(fēng)飄動起來了,卻不再有昨天的璀璨,反而多了一絲寂寥冷清。
段翎繼續(xù)往喪盆里放紙錢,一抬起手,喪服袖擺往下滑,露出綁在他腕間五顏六色的絲絳,昨天林聽發(fā)間綁的就是這幾條絲絳。
絲絳緊挨著他腕間疤痕。
段馨寧坐在段翎的對面,面前也有一個喪盆,她手抓一疊紙錢,沒放進喪盆里燒,只是在哭個不停。芷蘭給段馨寧抹眼淚的速度完全趕不上她落淚的速度。
芷蘭怕段馨寧哭多了,會傷到她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卻又開不了口勸她不要哭,畢竟林聽是段馨寧從小玩到大的手帕交。
給段馨寧擦淚時,芷蘭忍不住看了看已經(jīng)哭不出聲的陶朱。
陶朱失神地望著棺材。
棺材邊,李驚秋對林聽的尸體喚了良久,忽抓住馮夫人的手:“你看樂允的臉,她還活著,定是大夫看錯了,我女兒沒死……”
馮夫人知道李驚秋承受不住喪女之痛:“人死不能復(fù)生。”
“不。我女兒沒死,你快看她的臉�!崩铙@秋的視線沒離開過林聽,瘋狂地搖頭,忍淚道。
即使林聽死了一晚上,她的臉仍是白里透紅,并沒有出現(xiàn)死人的蒼白,也沒有出現(xiàn)尸斑。現(xiàn)在是冬天,溫度低,尸體不腐壞很正常,可死人的臉怎會白里透紅。
李驚秋不愿意相信林聽死了,低喃道:“樂允還活著�!�
馮夫人扶著李驚秋起來,替她擦淚,勸道:“樂允若是在天有靈,看見你這樣會心疼的。”
不是馮夫人不相信李驚秋的話,而是林聽沒了呼吸一晚上,心臟不再跳動,身體又變得如此冰冷。不是死,是什么?最重要的是來看過林聽的大夫都說她死了。
至于林聽死后的臉為何還是白里透紅,這就不得而知了。天下的怪事多了去,解釋不清楚。就比如她得的怪病,也解釋不清楚。
馮夫人當然希望林聽還活著,但她死了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李驚秋捂臉痛哭,哽咽道:“如果老天真要帶走一個人,帶走我就行,我活了大半輩子也活夠了,為什么要帶走樂允�!�
其實她嘴上一直說林聽沒死,內(nèi)心深處卻是清楚林聽死了的。
馮夫人能理解李驚秋的心情,多年前她也是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親手送走了大兒子段黎生。
那滋味,馮夫人這輩子都不想再想起。她嘆了口氣,勸李驚秋:“你一晚上沒休息,身子會熬不住的,該去休息休息了。”
昨晚她們幾乎沒有怎么休息,馮夫人始終守在李驚秋身邊。
原因是林聽得病后找過馮夫人,拜托馮夫人在她死后陪陪李驚秋,盡量不要讓李驚秋獨自待著。
馮夫人見李驚秋不說話,又勸道:“要是你病倒了,過幾天,誰來為樂允送葬,你也不想她送葬時,母親不在她身邊吧�!�
李驚秋這才有點反應(yīng)。
對,她還要為林聽送葬,她不能倒下,李驚秋打起精神來。
馮夫人知道自己的話觸動了李驚秋,連忙帶她離開靈棚,去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再回房休息。
段翎還在燒紙錢。
燒紙錢和燒香的煙霧縈繞整個靈棚,仿佛能在無形中奪走人呼吸,令人窒息。段馨寧差點喘不過氣,抽泣著:“二哥�!�
他頭也沒抬:“你說。”
段馨寧站起來,走到段翎面前,迫切問:“二哥,你快告訴我,我是在做夢對不對,樂允沒有離開我們。”她還是那樣,遇到不希望發(fā)生的事就說成是夢。
段翎拿紙錢的手一頓,慢慢地抬起眼:“她確實沒有離開我們�!彼D(zhuǎn)頭看棺材,彎了彎唇,溫柔道,“她不是在這兒?”
她愣住,隨即又哭起來,想扔掉紙錢,卻又怕驚擾了林聽。
芷蘭看在眼里,既是心疼,又是心酸。她也不受控制地哭了,接過段馨寧手中那一疊紙錢:“三姑娘,奴求您別這樣�!�
段馨寧轉(zhuǎn)身撲進芷蘭懷里:“樂允明明跟我說過,以后要帶我吃遍京城的酒樓,她食言了�!�
芷蘭沉默。
段馨寧眼眼泛紅,說話斷斷續(xù)續(xù):“昨、昨天她還好好的,跟我說過很多話,還能爬樹系祈福帶,怎么突然……”突然就死了呢。
芷蘭昨天也在場,豈會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她找不到話來安慰,只好輕輕地拍著段馨寧的背。
段翎對她們的哭聲不為所動,燒完紙錢,起身看林聽。
他一看就是一整天。
而其他人時不時離開靈棚,就連段馨寧也離開過,因為她哭到小腹有些發(fā)疼了,所以芷蘭把她帶走,唯獨段翎沒離開過。
他低著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林聽的臉,手壓住她手腕,過了很久,依然感受不到她的脈搏。
林聽真的死了。
段翎碰林聽的時間長了,她尸體的冰冷溫度通過指尖傳遞給他,逐漸擴散,傳至他的心。
好冷。太冷了。
在冬天里冷到段翎發(fā)顫,冷意又生出絲絲縷縷的懼意,結(jié)成一張細密粘稠的網(wǎng),將他團團圍住。在此之前,他從來不懼冷。
如今段翎懼冷了,只因這些冷意是從林聽身上傳出來的,可又因這些冷意是從林聽身上傳出來的,他懼冷也不想松開手。
段翎收攏五指,握緊她。
林聽以前很喜歡將手塞進他的手里或懷里,當手爐來用,捂暖她自己的手。現(xiàn)如今,他怎么捂她的手,她都暖和不起來了。
段翎的視線如蛇般爬過林聽,停在她雙眼。他伸手過去,有薄繭的指腹點上那一層眼皮。
他想她睜開眼皮,露出里面的眼睛,再用這雙眼睛望向他。
但林聽沒睜開眼。
又過了很久,段翎才極緩慢地收回手,回到喪盆前燒紙錢。
天黑了,靈棚地面有晃動的人影,幾個仆從站在棺材兩側(cè),見到被風(fēng)吹滅了的蠟燭就重點。
李驚秋迎風(fēng)進來,走向段翎,啞聲道:“子羽,你回房歇會,今晚我來守夜�!痹诹致犨^頭七之前,每晚要有人守著靈棚。
她白天會答應(yīng)馮夫人去休息,也有今晚要守夜的原因,怕自己身體當真熬不住,守夜守到一半暈過去,搞砸第一晚的守夜。
段翎沒挪動。
“不用了,母親�!�
李驚秋見此,不再勸段翎,坐下和他一起在靈棚守夜。
經(jīng)過一天一夜,李驚秋好像有點接受林聽病逝的事了。也不能說是接受,她擔心真如馮夫人所說,林聽在天有靈,看到自己痛哭會難過,于是嘗試著藏起悲傷。
風(fēng)從靈棚外吹進來,拂過段翎發(fā)間的玉簪,上面的小鈴鐺遇風(fēng)又響了,聲音清脆且悅耳。
靈棚安靜,李驚秋能聽到鈴鐺聲:“我記得樂允在你生辰時給你送過一支玉簪,是這支玉簪?”
段翎感受著鈴鐺在發(fā)間晃,拿紙錢的手停在半空:“是�!�
李驚秋往喪盆放了幾張紙錢,情不自禁地跟他說起林聽:“金銀錢財在樂允心中的位置很高,她很少為旁人花過銀錢,更別說花那么多銀錢為旁人做玉簪了�!�
雖說林聽從不吝嗇在李驚秋身上花銀錢,但那不太一樣,她是林聽的母親。而段翎當初還沒跟林聽成婚,對她們而言是個外人。
段翎:“我知道。”
“說實話,我第一次見她對一個人這么上心�!崩铙@秋說著又掉眼淚了,忙用袖子擦去,回頭看一眼棺材,生怕林聽會看到似的,“樂允,她很喜歡你�!�
他捏緊紙錢:“嗯�!�
李驚秋抬起臉看屋頂,讓眼淚回眼眶里:“也不知道她一個人在黃泉路上寂不寂寞,樂允這孩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寂寞。”
她腦海里現(xiàn)在全是林聽:“以前她在府里,要不是搗鼓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便是找人嘮嗑,沒人陪她說話,她會寂寞的。”
李驚秋很后悔,后悔沒對林聽好點,平日里總是罵她。
喪盆里散發(fā)出來的火光照著段翎,卻只照亮了半張臉,另外半張臉深陷陰影,似將要被鬼魅吞噬。他回頭看了眼棺材,變成背對喪盆,導(dǎo)致整張臉都陷入陰影。
段翎目光淡然,語氣始終很溫和:“她不會寂寞的�!�
“也是。她看見誰都能嘮嗑起來,不會寂寞的。”話雖如此,李驚秋還是取來幾個紙扎小人燒給林聽,想它們下去陪陪她。
段翎沒再說話了。
李驚秋燒紙扎小人的時候,馮夫人來了,雙手端著有飯菜的托盤。她聽下人說,段翎今天一整天沒吃過東西,也沒碰過一滴水。
馮夫人將托盤放到靈棚外的石桌:“子羽,吃點東西吧。”
李驚秋這才知道段翎至今還沒吃過東西,附和道:“對,你快去吃點東西吧,身體要緊�!�
他沒拒絕,去吃了。
馮夫人看著段翎把飯菜吃完。她讓下人做的是林聽喜歡吃的菜,段翎會吃飯,不知他是真餓了,還是因為這是林聽喜歡吃的菜。
無論如何,他吃了便好。
馮夫人喚仆從準備一壺?zé)岵鑱�,在段翎吃完后給他倒一杯:“樂允很喜歡喝這種茶,還問過我在哪兒買的,她也想買些回去放著,有空讓你給他煮茶喝�!�
她回憶往事,眼底的悲傷與笑意交織:“令韞當時也在,問樂允為什么不自己煮來喝,她說她不想干活,扔給你就好�!�
段翎接過茶杯,也喝了。
馮夫人總算松了口氣,提起茶壺問:“要不要多喝一杯?”
“夠了�!倍昔崦娌桓纳胤畔虏璞�,回靈棚中。馮夫人不打擾他們守夜,帶著仆從離開。每晚守夜的人不用太多,一兩個就行,她是打算明晚和段父來守的。
李驚秋目送馮夫人離去,又抬起臉看屋頂憋淚水,盡管如此,也有幾滴淚水沿著眼角流落。
段翎面朝棺材。
他碰過腕間絲絳,它們綁得很緊,勒到皮膚變了顏色。
*
第二天一早,陸陸續(xù)續(xù)有人來吊唁,先來的是踏雪泥。
踏雪泥緩步走進靈棚,朝棺材鞠了三次躬,隨后走到李驚秋和段翎面前,眼神掃過李驚秋還沒消腫的眼睛,沒說節(jié)哀順變。
死了親人的哀痛,是絕無法撫平的。踏雪泥同樣經(jīng)歷過喪親之痛,懂得。因此他不會對李驚秋說節(jié)哀順變,只喊道:“李夫人�!�
他既認識林聽,會知道李驚秋的身份也不奇怪。
“謝謝你。”李驚秋認得踏雪泥,林聽說他跟段翎關(guān)系不錯,上次來段家給她送百年人參。
他不明所以:“謝我?”
李驚秋也朝他鞠了躬:“樂允跟我說過,廠督上次來是想給她送百年人參。雖說她最后沒收下,現(xiàn)在還、還走了,但您這份心意,我們記下了,謝謝您。”
踏雪泥不想受李驚秋的禮,下意識伸手過去扶,在碰到她前又收了回來:“您客氣了�!�
他沒久留,很快就走了。
從進門到離去,踏雪泥沒往棺材里看過半眼,不想看到林聽的尸體,只想記得她當初為了段翎,伶牙俐齒地懟他的模樣。
到晌午,來吊唁的人越來越多。無一例外,他們都會對李驚秋和段翎說一聲“節(jié)哀順變”。
今安在是臨近黃昏來的。
他之所以會這么晚來,是因為不想直面林聽的死亡,能晚點就晚點。拖著拖著,拖到了黃昏。
落日余暉,天空被映紅一片,拉長了今安在的身影,他一步步走近棺材,彎下腰,深深地鞠躬,也沒說節(jié)哀順變之類的話。
吊唁完,他并未立刻離開:“段大人,可否借一步說話?”
段翎想了想,隨他出去。
靈棚外,夕陽染紅天際,色彩濃艷,絢麗得像一幅畫,段翎一襲素凈的喪服與之格格不入。
今安在拿出一樣?xùn)|西:“林樂允讓我轉(zhuǎn)交這樣?xùn)|西給你�!笔撬齺頃S那次拜托他做的事。
段翎目光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