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林聽竭力平復心情。
她放下紗簾撈起面巾戴上,跑出去,不到一刻鐘,拿著新衣衫回來。這里是北長街,有成衣鋪,雖說被封街后,沒人做生意了,但店鋪里還有些沒來得及賣出去的衣衫。
林聽越過紗簾將衣衫給段翎,再越過紗簾蹲到房門處,望那只燈籠,背對著床榻,等他換。
段翎換衣衫的速度不快不慢,換掉的衣衫在地上,臟的地方朝里疊,從表面看不出有什么不妥。換好衣衫后,他沒立刻撩開紗簾出去,透過紗簾看林聽的背影。
今天早上,她一蹭過來,段翎就醒了,看著她縮進他懷里,看著她張開手抱住自己。當丑陋起來時,他第一反應(yīng)是離開她的,但她一蹭,他就下不了手了。
段翎斂眸,像是什么事也沒發(fā)生,走出來:“我先走了�!�
林聽見段翎不提方才,也不主動提,為他開門:“好�!彼龥]問他今晚來不來,這個節(jié)骨眼問,似乎會有種詭異的暗示。
段翎衣冠整齊,面色如常,皮囊雖還昳麗,但看不出前不久在床榻之上無意間露出的勾人、魅惑姿態(tài)了。臨出門前,他站住道:“今天是我巡查北長街�!�
這是今晚也來的意思?林聽眼睫一顫。
他握著繡春刀,接著道:“但晚上需要留在北鎮(zhèn)撫司處理公務(wù),今晚就不來北長街了�!�
怎么感覺像丈夫給妻子報備晚上不回家呢?一定是她的錯覺。林聽“唔”了聲,看了段翎一眼,忽地拉�。骸澳氵沒戴面巾。”
她被隔離那天看到段翎,就說過一遍了,讓他出門戴面巾。
這兩天,段翎每次來找她,都會沐浴過一番,換一身衣衫,或灑大夫做出來的藥水,這很容易看得出來。防疫工作做得還算到位的,避免帶病毒進房間里。
但怎么就不戴面巾?
反正他出現(xiàn)在她門外都是沒戴面巾的。林聽當時以為段翎是在敲門前摘下了,所以才沒在意。
可今日見段翎出門也不戴,林聽無法坐視不管。
她拿出沒用過的面巾,塞他手里:“這是我沒用過的,你戴上再走吧,別抱僥幸,覺得瘟疫不會傳給你。”要是你感染了,再來見我,我豈不是也要被感染了?
雖說林聽很感謝段翎在百忙中抽時間來這里,但安全第一,她不想他染病,也不想自己染病。
林聽接過段翎的繡春刀,讓他空出手去戴面巾。
在她的灼灼目光之下,段翎指尖微動,終于抬手戴面巾。垂下來的面巾擋住了他下半張臉,讓人忍不住盯著他露出的上半張臉看,美人尖好看,眉眼如畫。
哪怕他戴上面巾,也難掩殊色,一看便是美人。
林聽默默地摩挲著繡春刀鞘身的雕紋,待段翎戴好面巾,還繡春刀給他。段翎拿回繡春刀,不多言,轉(zhuǎn)身走了。
等他走后,林聽領(lǐng)了錦衣衛(wèi)送來的飯菜,關(guān)起門發(fā)瘋。
她怎么可以對段翎做那種事,既不是系統(tǒng)的任務(wù),又不是情非得已,必須要那樣做。睡覺冷就冷,橫豎冷不死,亂動什么?
發(fā)完瘋,林聽想躺下,快走到床榻時又剎住腳。即便段翎換過了上面的被褥,也沒什么異樣的氣息了,還有一縷淡淡香氣,看著也還是會不自在。其實他泄出來的那一瞬間,她感受得非常清晰。
夏季衣衫很薄,他們又緊緊地挨著,醒后必定會有感覺的。
林聽坐到羅漢榻上喝水靜心,用手給自己扇風,緊接著發(fā)現(xiàn)自己換下的那套濕衣裙被段翎一并帶走了,大概率是拿去扔掉。
畢竟被困在北長街,沒機會洗干凈,也沒機會找地方扔,總不能朝街上扔,隨地扔東西不可行,更別提里面還有她的貼身衣物。
早知會發(fā)生這樣的事,她不舒服也睡那張小羅漢榻了。
林聽正為此心猿意馬著,窗邊傳來一道極輕的攀爬響聲,她立刻將早上的事拋之腦后,躲到靠近窗的那根柱子后,手伸到腰間,握住把迷藥,準備隨時灑出去。
段翎和送飯的錦衣衛(wèi)只會在房門外出現(xiàn),會偷偷靠近窗外的,很可能是想通過攀爬房屋逃出北長街的人,她不可掉以輕心。
一人從窗外躍進來,輕松落地,低聲喚:“林樂允�!�
今安在?
林聽一喜,從柱子后出來:“還真是你,你怎么會知道我在這里,你又是怎么進來的?”
今安在利落關(guān)上窗:“我聽說北長街被封,想到了你,因為覺得以你謹小慎微的性格,那日回去會走一條離東街很遠的路,而這條路很有可能是北長街。”
當然,他沒僅憑一個猜測就來了北長街,而是先到林家打聽消息,確定林聽是否真的被困。
確定后,他才行動。
不過被困在北長街的人太多,今安在沒法立刻鎖定她的位置,又不能大張旗鼓地找,他只能靠自己,找到了今天才找到。
今安在輕描淡寫道:“我是趁錦衣衛(wèi)交直的時候進來的�!�
林聽坐回羅漢榻上,感動道:“那也太危險了,如果你被錦衣衛(wèi)發(fā)現(xiàn),要被扣下來的。但你確實夠義氣,就沖你今天冒險來看我,回去我送你一份大禮�!�
他打量了下房間,很干凈,桌上還有一份沒吃的飯菜,嘴毒道:“我只是來看你死了沒�!�
她登時收回感動:“我決定收回送你一份大禮的話。”
今安在抱長劍,倚著柱子,語氣一如既往的冷淡:“段翎是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應(yīng)在負責被封的兩條街,你沒讓他把你弄出去?”
林聽感到無語:“拜托,你覺得我是這樣的人?他雖是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但擅自將有可能染病的人帶走,怕是要被撤職�!�
他靜靜聽完,挑了下眉,別有深意問:“你怕連累到他?”
林聽:“……”
她解釋:“我沒染病,等三天就能出去了,為什么要找關(guān)系出去?退一步來說,我染病了,找關(guān)系出去,豈不是禍害人?”
禍害的還會是最親近的人,母親、陶朱、段馨寧她們。
今安在:“你說得有道理,可留在北長街更易染病,昨天我也潛入了北長街,發(fā)現(xiàn)有不少同你一樣被困的人發(fā)熱了。今天,他們確認染病,已被錦衣衛(wèi)帶走。”
林聽知道他想說什么。
“可能是他們不小心接觸過染病的人,我敢肯定,我沒有碰到過,被困后也立刻找東西來遮住口鼻了,至今沒出過房門半步�!�
今安在:“所以你是真的鐵了心要在北長街待夠三天?”
林聽堅定道:“過了今天,我明天就能走了。要是我現(xiàn)在叫你帶我走,算是‘逃犯’,即使我最后被確認沒染病,也有罪,到時就不能回去見我阿娘了�!�
所有被困的人都要登記在冊,方便觀察身體狀況,官府還知道他們家住何處,姓甚名誰。
今安在知道林聽的選擇了:“隨你,你要是染病死了,我過來給你收尸。不對,得瘟疫死的人的尸體是要被官府燒掉的�!�
林聽想拿杯子砸死他,怕驚動守在外面的錦衣衛(wèi),忍住了。
“別詛咒我,謝謝�!�
據(jù)今安在所知,時至今日,死了那么多人,朝廷仍沒找到治好瘟疫的藥。最奇怪的是,那些染病的人被帶走后皆變得杳無音訊。
染病有朝廷命官和世家大族的人,他們被帶走后,竟然也沒了消息,他們的家里人對此閉口不言,有幾家還悄悄準備棺材。
錦衣衛(wèi)還沒說他們病死,他們的家里人為何提早準備棺材?
這可不吉利,治瘟疫的病只是暫時還沒找到而已,又不是永遠找不到。除非那些人提前知道什么消息,知道他們必定會死。
今安在曾試著調(diào)查,但沒查到任何消息:“段翎可曾和你提過染病的人都會被帶去何處?”
林聽如實道:“沒有,他只說過官府將他們集中起來了,具體會被帶去何處,他沒說,我也沒問�!碑吘惯@算錦衣衛(wèi)的機密了。
她納悶:“怎么突然問這個?”他又不是愛多管閑事的人。
今安在還沒調(diào)查清楚,不會隨意下定論:“就隨便問問,沒什么事,我先走了�!彼呦虼�。
林聽忽想到跟蹤過自己的人,喊住他:“還有,你離開北長街后能不能幫我查一個人�!�
“查誰?”
“東廠廠督,我和令韞去東宮那日,發(fā)現(xiàn)有人在跟蹤我們,我懷疑是這個廠督指使的�!�
今安在分析:“東廠廠督?我聽說過他,但沒見過。東廠歷來跟錦衣衛(wèi)爭權(quán),他派人跟蹤你們,是想抓住段翎的弱點?”
林聽聳了聳肩:“不清楚,你就說能不能查吧,你要是不能查的話,我出去再想辦法查�!�
“能。五十兩�!�
“你去死吧�!绷致犔染鸵呓癜苍冢麉s跳出窗外躲開,輕功了得,身手矯健,沒幾下便攀過旁邊的房屋,消失在她眼前。
*
今安在一離開北長街便去調(diào)查林聽說的東廠廠督,發(fā)現(xiàn)他是成年后才做的太監(jiān),摸爬滾打數(shù)年,坐上廠督之位,殺過不少人,陰狠毒辣程度跟錦衣衛(wèi)不相上下。
踏雪泥此人今年雖四十歲了,但長得好,又是太監(jiān),模樣顯得年輕,看著只有三十出頭。
至于踏雪泥成為太監(jiān)之前是什么身份,家住何方,有無親人,有無妻兒等等,今安在查不到,這些事跟被人抹去了似的。
不過踏雪泥近日是否有派人跟蹤林聽,他還是可以查到的。
踏雪泥不僅派人跟蹤林聽,還派人跟蹤她母親李驚秋。今安在能夠理解他派人跟蹤林聽,想威脅段翎。跟蹤李驚秋作甚?拿林聽母親威脅段翎?感覺不太可能。
今安在利用江湖關(guān)系,查踏雪泥查得很快,剛?cè)胍咕筒橥炅�,也有踏雪泥沒多少事可查的原因。
他當即又回到北長街找林聽,將今日所查到的事告訴她。
林聽一聽,跳了起來,抓住他問:“他還派人跟蹤我母親?你可查到他為什么要派人跟蹤我和我母親?”真的是因為段翎?
今安在沉吟片刻:“恐怕只有踏雪泥自己才知道真正原因了,他手底下的人僅領(lǐng)命行事,不知緣由,我也無從查起。”
她擔憂:“他除了派人跟蹤我母親,還有沒有做別的事?”
他背靠窗,有一下沒一下地轉(zhuǎn)著長劍:“沒,至少目前為止沒有。你怕他傷害你母親?”
林聽抿唇:“肯定啊�!笔玛P(guān)李驚秋,更加馬虎不得。
今安在將長劍掛回腰間,站直身子:“你怎么不告訴段翎?他是錦衣衛(wèi),還一直在跟東廠斗,想查踏雪泥,比我更輕而易舉。”
不知道為什么,她潛意識不太想找段翎查這件事。林聽漸漸地恢復冷靜,回到桌前吃晚膳,邊思忖邊道:“找你不行?”
“也不是不行,只是好奇你不找他的理由,怕麻煩他?可你們都快成婚了,還怕麻煩他?”
林聽沒回。
房外驟然響起敲門聲,她嚇一跳,示意今安在別說話。錦衣衛(wèi)早就送晚膳來了,應(yīng)該不是來送飯的,段翎說過今晚要留在北鎮(zhèn)撫司處理公務(wù),也不會是他。
“何人?”
“段翎。”段翎又慢條斯理地說出了他的名字。
林聽吃驚。天黑了,她也不催促今安在離開的原因是知道他今晚不會來:“段大人?你不是說今晚要留在北鎮(zhèn)撫司處理公務(wù)?”
門紙倒映著段翎頎長的身影:“提早辦完便又來了�!�
林聽瞬間變得手忙腳亂,忙不迭指了指窗,讓今安在先走,他卻朝她搖頭,無聲地說不行。
現(xiàn)在是錦衣衛(wèi)在街上巡邏的時辰,有一隊錦衣衛(wèi)恰好就在林聽住的房間正下面。若今安在此刻跳窗出去,定會叫他們看見。
他有把握在這群錦衣衛(wèi)手底下逃走,只是他們會看見他從林聽住的房間出來,她會有麻煩。
林聽順著今安在的視線看去,也看到了樓下那一隊錦衣衛(wèi)。
段翎又出聲了:“你在里面干什么?”
她忙想解決的辦法:“在換衣服呢,我換好衣服就給你開門�!碧鞖⒌�,怎么就那么巧,被段翎撞上今安在潛進北長街。
林聽念及今安在跟段翎的武功相當,他聽不見段翎的呼吸聲,段翎也不能聽見他刻意隱藏的呼吸聲,拉他走到衣柜,塞他進去。
床榻是實心的,藏不了人,房間又沒多大,能藏人的地方只有這個小衣柜了,她也是沒辦法。
“林樂允,你覺得它能裝得下我?”今安在用口型說。
今安在雖瘦,但四肢修長,還高,這個比尋常衣柜要小一半的客棧衣柜對他來說有點逼仄了。
林聽也用口型說:“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忍忍吧,快進去,你不能被困在北長街。”錦衣衛(wèi)會將被困的人調(diào)查得清清楚楚。
今安在:“……”
她用力推今安在進去,他勉強地收長腿進去,全身上下緊挨著柜板,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今安在剛進去,林聽就關(guān)上柜門,去給段翎開房門了。
段翎看著沿她臉頰滑落的汗,緩緩問道:“你怎么出這么多汗?”今天雖有點熱,但待在房間里換衣服,是不會出這么多汗的。
林聽撒謊不打草稿,張口就來:“整天坐著無聊,方才我隨便跳了跳,活動活動筋骨,出了身汗。聽到你的聲音,才去換衣服的,有些汗還沒來得及擦�!�
段翎拿出一張染著沉香的帕子,遞到她面前:“擦擦吧�!�
“謝了�!绷致牄]跟段翎客氣,接過來就擦,她以前也給他用過幾張帕子,算是有來有往了。
段翎進房坐下了。
林聽想找個借口支開段翎,給躲在衣柜里的今安在離開的機會:“段大人,你這幾天不是忙著巡街,就是忙著處理北鎮(zhèn)撫司的其他公務(wù),可有回過府上?”
段翎的鼻子幾不可見地動了下,抬眸笑望她:“我今晚是先回了一趟府里,再來找你的。”
那就不能以他讓回家看看的名義讓他走了,林聽內(nèi)心苦惱,臉卻笑,坐到他對面,看他身后的衣柜:“那就好。你用晚膳了?”
段翎淡聲道:“和前兩晚一樣,我是用過晚膳來的。”
衣柜里的今安在靜默地聽著他們你一句我一句的說話。前兩晚,這話的意思是他們前兩晚都待在一起,還沒成婚便同床共枕了?
那今晚呢,難道他要待在這小到不能再小的衣柜里一晚上,看他們睡覺?今安在挪了挪因曲起來而發(fā)麻的腿,沒發(fā)出動靜。
林聽趁段翎沒留意,看了眼衣柜:“明天我就能走了,你今晚可以不用留下來陪我的。”
“你趕我走?”
她一臉為他好的表情,真誠道:“當然不是,我睡相不好,怕會連累你睡不好覺,你白天要辦差,晚上睡不好是不行的。”
段翎摘下護腕,袖子變寬松,垂下來也還是能擋住手腕的疤痕:“沒事,我不介意,況且你我以后也要同床共枕,總得適應(yīng)的,我適應(yīng)你,你適應(yīng)我……”
林聽順著他的話道:“說得沒錯,可不急于一時,可以慢慢適應(yīng),你最近太忙了,得休息好,正所謂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快答應(yīng)吧,她祈禱。
盡管段翎沒聽過“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這個說法,但能大概猜出她想表達的意思:“我習慣了,不會有事的,你放心�!�
林聽一緊張就想喝水,這次也不例外,倒了杯水來喝。
段翎忽道:“你身上怎么會有旁人的味道?”
林聽剛喝進嘴里的水全噴了出來,有些噴到他臉上:“你說什么?”什么叫她身上有旁人的味道?林聽下意識聞了聞自己。
段翎很有耐心地重復一遍:“你身上怎么會有旁人的味道?”她噴到段翎臉上的水順著皮膚滑落,落到唇角,張嘴說話時,水流進唇齒,他咽了下去。
林聽這才想起拿帕子給他擦臉,可身上只有他給她擦過汗的帕子,她自己的帕子在羅漢榻那里放著,于是快步走過去拿。
她剛拿到帕子,身后就響起了衣柜被打開的聲音。林聽身子一僵,猛地轉(zhuǎn)身:“段大人!”
段翎看著衣柜里的今安在,輕聲道:“原來是今公子啊�!�
第60章
裹著毒的溫柔
小衣柜狹窄陰暗,
今安在不僅要小心翼翼地收著手腳,還要壓抑呼吸,說不難受是不可能的。但他在江湖上獨自闖蕩多年,
忍耐力還算強,
可以堅持下去。
就在這時,今安在聽到段翎問林聽的那個問題,
頓時有不詳?shù)念A感。下一刻,
老天驗證了他這個想法,柜門突然被人從外面拉開。
房內(nèi)燭火光線直直射進來,刺到今安在的雙眸,他本能閉了下眼,
抬起沒拿劍的那只手擋了擋,
然后透過指縫看到站在柜門前的人。不是林聽,而是段翎。
而林聽站在離衣柜稍遠的羅漢榻邊上,
拎著一張帕子。
今安在頓了頓,
緩慢放下手,
抬頭正視段翎。段翎的臉仿佛被水洗過般,